残月斜挂枝头。
拴马巷里已近无人影。
狄蛮大军散尽,城围已解,本该是锣鼓喧天的欢庆之夜……然则今日晋帝重兵入城,京城百姓且不知会发生些什么,是以便都躲在家中。
苏赫独一人踏进巷口。
清净无声的走在青石板路上。
路的尽头,那座府邸,就是献王府。
他乘夜而来,是有债要讨。
当然,为明日计,为天下计,他必须得来一趟。
献王不能活,这也是没办法的。
……
老树枝头,是否已发了新芽?
苏赫不知晓。
他皱了皱眉,下意识的回过头去。
只这一眼。
他便看到了一抹,异乎寻常的绿意。
竟似新芽那般的绿。
苏赫不禁双眼圆瞪,上下打量着那柳枝儿也似的人儿。
他当即就惊呆了!
复又眨了眨眼,他不可置信的问道,“柳……仙儿?!”
朦胧月影下,婀娜玲珑的柳仙儿双眼带雾,脸颊上闪着点点泪花,就站在那里,似往日里那般痴痴的望着苏赫,看也看不够似得。
“爷……”她颤声恰如莺啼,抚柳般的腰肢一弯,盈盈拜了下去。
“你……”苏赫惊喜之下,情不自己的快步上前,伸手就要扶她起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却不料。
柳仙儿酥腕轻抬,将他的手挡了回去。
“回来了些时日了呢。”
“你怎么不去找我?”
“找爷?爷又在哪儿呢?”
“呃……”苏赫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起身,捻起袖口点在脸颊上,拭去了泪痕,柳仙儿莞尔一笑,“爷,先看样东西吧。”
“不忙!”
苏赫将要上前……却又被她阻住,“要的。”
“看什么东西,说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苏赫作势就要搂她。
她痴痴的看着他,笑着抬臂挡下,“爷就依我这一回吧。”
苏赫便就端详着她的俏脸。
仔仔细细的。
确认过,她就是他心中的柳仙儿没错的。
苏赫缓声道,“方才说了的,咱们回去再说。”
柳仙儿将要开口。
苏赫抬手轻轻的捂在她唇前。
这一回,她便顺着他这么做了。
“一夜。”苏赫极为真诚的对她言道,“只今夜。明天一早,咱们再说其他的,好么?”
她就这般望着他,拿唇口轻轻的碰触着他的手。
那原本已经擦净的泪花,复又自那双好看的凤眼中滚落了下来,“回去……能回哪儿去呢……爷,咱们的家,不在了都……”
“跟我走就行!只要人在,哪儿不都是家。”
她没有说不好。
她什么也不再说。
她偏过头去,看着自她肩头凌空飞起了一枚绿油油的小方鼎。
“爷,你瞧,这鼎好看么?”
苏赫闭上了眼。
他的呼吸渐渐的加重。
他那瘦削的脸颊上,牙筋开始突突的跳动。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南巫,请你放过她。”
“咯咯。”柳仙儿面庞上流着泪,却像从前那样,俏皮的笑了。
苏赫的声量已是极为嘶哑,“你放过她,其他的,你尽管冲我来!”
她便横臂擦着泪。
却怎么也擦不尽似得。
她索性也不再擦。
她冲他伸开了双臂。
苏赫咬紧牙关,忽又哀从心起。
暗道一声,罢了!
他不躲,也不闪。
他牢牢的看着她,任由着她紧紧的将他抱住。
苏赫绷紧的身体,蓄尔待发的气机,呼吸间便就泄了下去。
因为,没有其它。
这仅仅就是一个再温软不过的怀抱。
柳仙儿仰起头,看着他,眼中尽是喜色。
“爷……你真的,愿意为我死么?”
“愿意!”苏赫未有丝毫的迟疑。
却又顿了顿,他轻声道,“能不能给我些时日,不多,只今夜就好。”
怀抱便就松了去。
她依然在笑,只是眼中的喜色已经褪去,“爷,你错了。”
苏赫点点头,“你说的没错。在女人面前,我好像从来就没对过。”
她窃窃的捂着嘴笑道,“南巫就是我。柳仙儿此刻就是南巫。爷,能听懂么?”
苏赫略一迟疑,随即摇摇头,“我不懂。”
“哦,那没关系的,我一说爷就能懂,爷是顶聪明的。”她施施然后退了一步,“南巫,其实人很好的,她从来也没有为难过我,一次也没有。与剑阁上官青虹一战之后,她没有输,却也没有赢的。临死之前,她要我自己选,是不是要成为南巫……”
苏赫听的很认真。
每一个字,他都反复推敲,又仔细琢磨。
苏赫于是问,“所以,是你自己愿意成为南巫?为什么?”
“原因,很简答啊。爷还记得么?我只想好好的活一次。”
“好好活一次?那么从前,都不算好好活过么?”
柳仙儿摇摇头,她的神情似在追忆,却又黯淡,“没有好好活过……除了,和爷在一起的那几天,也只有那几天呢。”
苏赫闻听,也是一阵阵的哀伤,他将她轻轻的揽进了怀里。
这一回,她没有拒绝。
她将自己深深的埋进那宽广坚实的胸膛里,“其实,很多女人,一辈子能有那几天,也就够了的……”
她仰起脸,看着苏赫,“爷,原本我也就够了的。和爷在一起,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也就能叫我想上一辈子……但我却想要更多……爷,我是个贪心的坏女人吧。”
“不是的。”苏赫轻抚着她那柔顺的长发,“谁都有权利好好活下去的。”
“真的?”
“真的。”
她开心的拉起他的手,“爷,我知道的,爷明天就做皇帝了吧!爷娶我做皇后……爷,你不知道的,我的神教有三万多教众呢!他们都听我的!从此以后,天下是你的,江湖是我的……我可以给爷生好多好多孩子的!”
苏赫的手,忽然就变得有些冷。
“爷?我说错了么?”
苏赫缓声道,“那个位子,不是我想坐,就能坐的。”
“我知道的!爷是怕有人不愿意,对么?”她的言语间,近似有几分雀跃,“我可以帮爷的啊!爷什么也不用做,就座在那个椅子上,谁不老实,爷只用看一眼,我就能让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现在可厉害着呢!”
苏赫那已然冰凉的手,紧紧的握着她。
他近乎颤声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好好的活么?”
听出苏赫言语间的意味,柳仙儿依旧任由他握着她的手,笑着说,“是的呀。”
苏赫不由得叹道,“柳仙儿……”
然而他话未出口,他手心里那只柔腻小手悄然抽了出去。
柳仙儿看着他,笑着,“能和爷这么说话,说这么多话,是柳仙儿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此刻,不论我说些什么,对与不对,爷都在认真听,每一个字都在认真想,是不是?”
苏赫有些难言,“你听我说……”
柳仙儿冲他摆了摆手,“爷,你瞧,即便我现在打断你说话,也是可以的……这就是我想要的,好好的活。”
她已不再笑。
“我想要的,看来爷是给不了,也不准备给我的。但是有人可以给。”
苏赫的脸色,有些铁青,“谁?萧逸?”
“咯咯,我刚才就说过,我的爷,是顶聪明的!”
“你怎么能信他?!”
“信,怎么能不信他呢?我已经知道,人在这世间想要说话,想要说话有人信,是需要实力的。比如我现在跟爷这么说话,爷就会听,我说要替爷杀光那些不听话的人,爷肯定信我的,对不对?因为我可以做到。”
“萧逸告诉你,他能做到?”
柳仙儿大袖飘飘,轻掩着唇口,笑道,“他如今,怎么会做不到呢?圣上扳倒了严氏一族,裕亲王兔死狐悲也消停了。萧曜没了,朝中严国公一脉已是一盘散沙,不说多,投在献王门下的,一半总归是有的。白方朔的边骑根本就是他的私军,镇南大将军本就是他的岳丈啊……所以,他即便想做不到都很难的。”
苏赫确实有些吃惊。
他确实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那个他自采薇亭领回来的柳仙儿……
那个自小身在教坊司,在花台上飘飘若柳仙的花魁……
那个成天在府里等他,望着他,看也看不够的她……
竟然会当面同他讲这些家国重事!
于是,苏赫沉声问,“这便是他告诉你的?”
“咯咯。”柳仙儿又掩口笑了,“爷怎么想的,献王怎么会同我说这些呢?我说的这些,如今哪怕京城里随便一个茶摊儿上的没牙老翁也都知道的呀。”
苏赫深深叹道,“他的心机城府极深,远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的。”
“嗯,我知道的。”柳仙儿沉吟道,“他若出尔反尔,大不了,我杀了他就是。”
“皇室供奉,远不止一个康公公!你即便是南巫,届时想杀他也难的!”
“爷还不知道吧,我同那个老太监交过手呢!”柳仙儿颇为得意的笑道。
“哦?!”苏赫不禁凛然。
“呵呵。”柳仙儿冷笑道,“所以即便我杀不了他,总能走的脱吧。从此天大地大,又有哪里是我去不了的呢?横竖一搏,有那么大的希望,即便不能,我又有什么损失呢?”
苏赫长出了一口气,“看来,你早就已经算好了的。”
“嗯,算好的。”她已不再笑,她浑身上下皆冷了下去,“若说损失,对我柳仙儿而言,只有一样。那就是爷了。”
苏赫牢牢的看着她,点了点头,“好吧。如果,这就是你要的。”
他之所以会点头。
是因为此刻。
他面前的这一抹绿意,变了。
不再是春风抚柳般的翠绿。
而是经年铜锈般的惨绿。
绿的那样深。
绿的那般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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