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偏西。
天幕间,一白如洗。
无风亦无雨。
萧仲康已是老了很多。
他只觉得夕阳的余晖竟是如此刺眼。
他只觉得眼袋很重,似已堪堪挂不住,就耷拉在脸颊之上。
多少个不眠之夜,无法数计,只近两日,他未能丝毫合眼小憩,呼吸间的口气也已近是那般不堪。
嗅之,谓之老气。
他身为亲王,腰身略有些佝偻的,已在东朝阳门立身了近一个时辰。
他独一人,目视着近卫军次第入城已半个时辰。
近卫军进行间,除却马步声,脚步声,雅雀无声。
那或步行,或在马上的将士,个个身披血迹。
自他眼前过,一股股浓重的血腥气,比他的口气更盛。
他们身上,目视可见的创口,头上,颈下,胸前,股间……有的浅浅包扎,有的就那般敞着依旧在渗着血,却无一处是在背脊上。
是以,他们的脊梁个个挺很直。
血,嫣红的,赤红的,暗红的,自他们身上,滴在地上。
便已然染红了朝阳门的这一遭土地。
城上,城下,拥满了守军将士和城中百姓。
不计其数。
有大夏亲王在此恭迎,便无人敢发一声。
守城将士们,个个低垂双目。
不知是不忍看,还是不敢看这支百战归来的近卫军。
有那兄弟子侄在近卫军中的百姓,个个扶着肩头,垫着脚,两只眼睛眨也不眨的瞅着近卫军入城。
凡但看到了,不分男女老幼,只抹着泪,捂着嘴,呜咽着不敢出声。
凡看不到的,不分男女老幼,也只抹着泪,捂着嘴,看着他们赳赳自身前过,却也不敢招呼打听的。
萧仲康知道,他们就要自朝阳门一字排开直到皇城,护卫着他们的晋帝,直抵金銮。
萧仲康此时才知道,人马过万,无边无际,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举目远眺,排成队列的近卫军所部,竟一直蜿蜒到了天际边……
他下意识偏了偏视线。
因为他的视线被一片黑影遮挡住了。
他正目一望,却就是黑铁塔也似的玄铁重甲已在面前。
他们三骑一排,马踏重步,默然入城。
萧仲康皱了皱眉。
竟没有一具铁浮屠的完好的。
均已是残破的。
他们的重甲之上,皆是巨大的坑洼,缝隙里皆是暗紫色的碎片和血茄,显然是历经极其可恐的重器夯砸之下才会这样。
那究竟是何等样的重器,能让他们变成这样……
没有人会去数还剩下多少具玄铁重甲。
铁浮屠入城堪堪半数,没有人指挥,也没有人发声,整个行进的队伍顿了顿,停滞了。
因为苏赫已到城下。
因为他距城门五十步,驻了马。
苏赫举目,凝视着城门上,残破的朝阳门三个大字。
再往上看,几只粗壮的攻城弩箭,歪歪斜斜的插在高大的城墙上,还未来得及拔下。
他翻身下马。
他的脚方落地。
“唰!”
近卫军全军顿时传来一片令人牙酸耳鸣的抽刀之声。
夕阳的余晖中,城内城外延绵十里的近卫军长蛇阵,顿时泛起了刺眼的寒光。
似那精晶龙鳞一般。
无边的杀气,狂风般席地卷起。
城内城外的守军和百姓,大赫之下,竟然你推我搡的向后躲去。
苏赫大不悦。
前后扫过一眼。
全军收刀。
只这不过数息之间,朝阳门,门前、城上的守卫,已皆换上了近卫军军卒,由近卫军接管。
苏赫便抬步,向城门下走去。
……
朝阳门下。
苏赫侧过脸,与萧仲康对视一眼。
他抬手,指了指身侧。
苏赫身边的白炎让开一个身位,萧仲康会意,牵过坐骑,他亦汇入到军列之中。
进了城门,苏赫翻身上马。
自他身后,入城的近卫军顿时化为数个箭头,向京城各个要冲之地,疾驰而去。
……
至禁中皇城。
已是黄昏时分。
苏赫翻身下马,轻抚着火龙驹的脖颈,任由着它将马首埋进他的怀里。
拍了拍它,苏赫将缰绳交在萧仲康手中。
萧仲康仅是一愣,旋即便了然,扯住了缰绳。
火龙驹却哪里肯!
欲嘶鸣,就要高高抬起前蹄,奋力挣脱……
苏赫只回望它一眼。
火龙驹委屈的重重打了一个响鼻,埋着头,一声不吭的拿前蹄刨着地。
“真是一匹好马。”
进了京城,至皇城门下,苏赫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在夸马。
“确是一匹好马。”萧仲康应声接话,“之后,将它送出关外,从此天地间任它驰骋便是。”
“好。你安排。”
萧仲康没有接话,道,“今日已晚。明日朝会,臣携百官觐见晋帝。晋帝尚未登基坐殿,臣不便称陛下,亦不能拜,晋帝莫怪。”
“裕亲王,辛苦。”
“皇城亲兵侍卫皆已换下……”
萧仲康话音未落,苏赫身后赤焰与白炎双双踏前一步。也不答话言语,赤焰一抬手,千卫如当即出列。
随赤焰步入皇城。
白炎指了指死士之中的领兵都尉。
这名身上依旧带着浓重血腥气的莽汉,只冷哼一声,身后数百名白炎死士迈开健步,随着他跑步入城。
甲胄间摩擦的铿锵声泛起一片。
近卫军仅存的铁浮屠,在马腾的带领下,如一尊尊铁塔般,将皇城入口封堵的严严实实。
此情此景,萧仲康不由得暗自心惊。
然则又能如何。
他只左右望去,迟疑道,“听闻晋帝身旁有谋士陈宫陈五步辅佐,却不知……”
苏赫丝毫不做避讳,直言道,“陈先生恐京中有变,是以与半数人马扎在城外,以防不测。”
“那严峻杰……听闻已战死沙场?”
“严峻杰与巴盖乌搏杀而亡。白方朔所部,追袭北狄残兵,远至关外可返。”
“是追袭,还是礼送?”
苏赫冷然道,“你不该问。”
萧仲康讪讪不语。
苏赫起身向皇城走去。
“原本要着人将萧小姐送回府中,她坚辞不受。陈先生会照顾着,你且安心不必挂念。”
萧嫣然拒不回府,萧仲康是信的,然则却在城外军中,这份牵制于他的意思,他亦是懂得。
“实在是……教女无方。”萧仲康愧然道。
苏赫顿住了脚步,“她比子俊大着几岁?”
一时间,萧仲康不解其意,“应该是三岁。”
苏赫暗暗点头,“飒爽英姿,性格泼辣,可为良妇。这个媒,我作得。”
萧仲康顿时瞪大了眼睛,呆呆得目视苏赫步入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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