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为何不引兵西去接应可汗,算一算时日,可汗率军围攻直隶都城,应该就在这几日间。”穆哈因策马来在右贤王身侧,低声道。
穆哈因始终认为,如今右贤王部损兵折将,实力大减,理应与巴盖乌汇兵一处,先破直隶,再图京城。
兀木只是目视前方连连冷笑,“本王此次带出来五个儿子,如今战死两个,残了一个,剩下两个皆是重伤!我麾下最勇猛的黑水蒙真死得一个不剩,还西去?!和巴盖乌汇兵一处本王又能得到些什么?!从这里往东,杀透齐鲁之地,再没有可挡我的兵马,放着这许多财物奴隶不要,本王难道疯了不成?!”
穆哈因当即将马首挡在兀木马前,“王爷,拿下大夏京城,从此这天下都是可汗与王爷的,何愁财物和奴隶。”
兀木顿时火气,勒马驻步抽出马鞭便欲冲穆哈因当头劈下……
只看到穆哈因此时毫无惧色的面目,兀木不由得停手叹过一口气。
他垂手在侧,探过身去低声道,“我来问你,之前你可到过这大夏京城?”
穆哈因摇摇头,不解其意。
“本王来过!”兀木的手臂斜斜指向夕阳下这座天底下最大的城池,“而且不止一次!你根本就不知道这大夏的京城到底有多坚固……”
穆哈因未有丝毫的迟疑,驳斥道,“王爷,天底下没有不可破之城池!”
兀木颓然得冲他摆了摆手,“大话人人说得!那你来告诉我,需多久可破此城,要死我多少族人可破此城?!”
“这个……”
“巴盖乌不愧雄主,本王亦服他。可他心中对大夏有仇恨,本王没有!我再来问你,他为何放着豫州不取?!他急于攻打大夏京城,确实是为了这个天下?!”
穆哈因缓缓低下了头。
他深知巴盖乌对大夏是有仇,灭族之痛,血海深仇!
他亦不赞同巴盖乌如今的进军方略。
巴盖乌虽然从未提及,穆哈因却也觉得那位韩康韩先生与那大夏京城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
可是……
见黑狐穆哈因沉吟不语,兀木接续沉声道,“攻克齐鲁之后,左近徽豫之地就唾手可得。仅这一个月战事之惨烈,族人们的心都散了……不给足他们甜头,届时真要强攻大夏京城,谁又肯豁出命去?!以你黑狐之智,不会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吧。”
穆哈因闻言,唯有点头称是。
他的余光却已瞥向始终在不远处吊着的军吉,和他带来的千余名满头辫发的吉萨勇士。
……
落日西斜。
袁承焕着二品紫服,头戴乌纱,一身朝服整肃,在西门城墙的稚垛后安静的站立了一整天。
整一日,他未置一言。
他便就如此紧紧盯着城下肆意往来穿梭的狄骑,滴水未沾,粒米未进,一动不动,任由得强箭劲矢如雨一般的自他头顶耳畔呼啸而过。
高杆上悬挂的蓟辽督军王永吉、昌平总兵唐通二将首级,他看到,不怒。
栓在马尾之后,在地上拖拽而死的被俘军民,他看到,不悲。
狄骑唿哨,哀民哭嚎,他听到,不痛。
右贤王所部,此时已自京城缓缓退去,他,不喜。
因为他是石痴太守。
因为他本就是一块顽石。
因为他已准备好。
自去岁十二月二十二日那一天,西郊畅春园长乐宫中,大将军苏赫举荐他为京畿城防机要总领至今已近两个月。
不是近两个月。
是整整四十六天。
他算得很清楚。
因为每一天他都分秒必争,当一年在过。
因为整整四十六天,他都没有丝毫的闲暇去把玩府中满院的奇石。
或还有诸多瑕疵遗漏,也便只能如此,他已做了他能为这座京城做的一切。
只待来敌!
……
然而。
此刻就在袖筒中,袁承焕手中捏有一块石头。
一块仅有鸡蛋大小,产自北狄荒原的玉化风凌石。
小小的石头,立于掌中便堪可把玩。
石头虽不起眼,却是玛瑙石质,风凌石的瘦、漏、透、皱、清、丑、顽、拙、奇、秀、险,幽十二相齐具……可谓天工造物,不可多得,在他这位石痴眼中堪称至宝。
此石,唯一美中不足的乃是形具。
稍嫌方正了些。
然而袁承焕却正是因为此石的形,对长乐宫当日,将此石塞在他手中,却未置一词的大将军苏赫,深感念之。
此石,形制拙也,却隐隐透出一个“墨”字!
墨子的墨。
袁承焕唤此石为墨石。
指腹缓缓的摩挲在袖中的墨石之上,袁承焕了然,只为搜寻此石,如今的这位晋王可谓煞费苦心。他想必是托付给拓石居穆老代为找寻而来……然则,只这份心意,诚意已极。
晋王为何会对他有这份心意……
袁承焕亦了然!
这仅是一份朋友间最质朴的赏识。
他与苏赫年岁差之远矣,但自邯城他二人相识,见面话不过十句,即为莫逆。
邯城是他袁承焕保的。
邯城亦是苏赫救的!
只为邯城,他付出了他的独子。
那么为了这座京城,他要付出些什么?
晋王苏赫又要付出些什么?
若说视苏赫如子,袁承焕知道太过托大了……晋王必将坐拥天下,这是一应帝党的共识,他们也就是为之而时刻准备着。
若说视苏赫为友,他已人过中年,忘年之谊有友如斯,便已足矣!
……
今日这西落的春日似火。
焰腾腾的自天际边辉映出漫天夕霞,如血。
袁承焕久视之,眼已迷离。
狄骑已聚首在城下,缓缓东去。
对此,他无计可施。
身前身后,城关将士个个怒目园瞪,骂声不绝,却又能如何……
袁承焕手扶墙垛青石,终就深叹一声。
安顿夜间值守不可有丝毫的懈怠,他欲抽身回宫将这一日细细报于圣上知晓……
他早已站得僵直了。
便就是一个趔趄……
始终随在他身后的燕十三、佟冬二人赶忙伸手将他扶住。
袁承焕握着那枚墨石的手心里,却就出了汗!
他恍然不信!
伸手推开此二子,他急急返身又俯在墙垛之间,举目远望……
他的余光中,似看到天边那赤红的夕霞……竟似分出了一缕?!
那一缕火光,就接续在夕霞之下,竟似蜿蜒腾挪自西而来?!
只这一瞬。
袁承焕周身的毛发近乎倒竖。
手臂上的毛孔似栗栗泛起。
他不由得打一个激灵。
他忿然抬臂西指。
唇齿间哆嗦着却就是说不出话来!
燕十三顺势望去,却就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断喝一声,“苏大人!”
“晋王……晋王殿下来了!”袁承焕至此终于嘶哑的发声,他的面庞上早已流下浊泪两行。
……
夕霞之下,那一袭赤红甲胄,跨坐于火龙驹之上,似天神下凡。
在他身后,烟尘漫天而起。
近卫军铁骑突现!
如乌云翻涌。
铺天盖地,漫卷而来……
何其霸也!
谓之何其狂也!
狄骑警示间,丝毫无惧,迎击而上。
两席惊涛轰然相遇。
撞也!
人仰马嘶,血肉横飞。
唯有火线一道。
席天而至。
直透中军。
遇则亡。
碰则碎。
神鬼莫能挡也。
右贤王惊惧。
穆哈因逃逸。
军吉厉笑迎之……
刀起。
乌兹点锋刀。
刀碎。
劈山破之。
军吉左右而裂。
马亦随刀两分。
苏赫闯人马尸身而过。
穆哈因畏而回首。
“苏……”他只仓促间吐一字。
吉萨黑狐,命之不存。
右贤王身前诸将急急护卫。
皆破。
兀木仓惶。
落马跪地而降。
然则……
须臾间。
刀落。
右贤王兀木那雄魄身躯,顿化血雨。
血雨,蓬勃漫起。
赤了京畿,红了山河。
……
袁承焕畅然大笑。
“四门开!步军营并禁军迎击之!鸣炮二十一响,为近卫铁骑扬威!取战鼓,某为晋王亲擂之!”
若炸响霹雳惊雷。
炮声惊起禁宫景帝。
千鼓齐擂。
震起献王,剧咳不止。
七夜笑而举杯,浮白俱泪齐下,邀天而贺曰,威武。
京畿民众数十万,“吾王归矣!”呼声直冲寰宇。
晋王之名如山覆,似海倾!
耄耋老者顿杖悲嚎。
垂髻麟儿跃跃高歌。
莫分老幼,纷至奔踏城上,争相一睹晋王之风采。
……
残月跃层楼。
京城城墙之上,亮起灯盏无数。
卯时月隐。
辰时光启。
厮杀一夜。
天军毙敌无数。
薛丁山嗓吼嘶哑。
秦骏左肩中箭。
王喜险失右臂。
罗载沣陌刀归鞘。
徐北毅飚出两行血泪。
近卫诸将似杀神降世。
如踏火浆,如沐血浴。
北狄余骑,向北逸遁。
天军怒尔欲追袭而去……
苏赫抬臂,曰,止。
数万骑皆闻令止步。
晋王面现倦意。
任由敌骑仓惶狂奔,面北消逝。
……
袁承焕双臂肿胀,击破战鼓十数面。
于西门城上俯首高呼,问曰,“晋王何不屠尽狄骑?!”
苏赫却不做答,唯仰面应道,“袁大人辛苦。”
复又挥手作别。
引马西顾。
袁承焕复又高呼,问曰,“晋王何去?”
“何去……唯杀敌尔。”苏赫似颓然哑声。
袁承焕浊目。
哽曰,“吾王……尚能返乎。”
苏赫畅然笑答曰,“袁公且足备鼓面!返京之日,再请袁公亲擂之。”
“固所愿也!”袁承焕大笑。
他随即双手撩动袍角,双膝跪倒于女墙之后,“恭送吾王。”
京师万民皆跪。
山呼,“恭送吾王。”
……
只此一役,近卫军战亡近两万,破敌十万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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