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上的春天来得迟缓。
已是阳春二月,蓝天白云间,一望无际的高低丘陵间积雪将退,草场返青。
点点鹅黄浅绿,远望有,近看无,已是铺开在广阔的天地间。
晨启,似是万籁俱静之时。
却已是静了多久?
是一瞬,还是一世?
是又战了一夜,还是已战了一世?
老将郝战便有些恍惚。
他早已力竭。
确是老了……
由近及远,他的那一双老目间的世界便就轰然又回复在了眼前!
似雾似霾,晨曦如漫卷的纱帐,悠然飘荡间,随着日头将起,渐渐退去。
眼前不远处斜斜插着的那一面火红大旗,已是残破不堪,破絮一般的低垂着,将死之人似得时不时在风中抽动着。
大旗之下。
便是血海尸山!
残躯断臂,漂橹血流,自白雾下渐渐清晰,狰狞乍现!竟似自他脚下铺到了目视可见的天边。
惨烈壮怀的无以复加。
已至此,为武人计,夫复何求!
一股豪气回荡胸腹间,他缓缓抬首……霜白的须发皆尽黑红血色……
这便是他无边的快意!
似雄狮迟暮,他披头散发,肩头抖动间不禁仰天狂笑。
笑声出口,随之喷出漫天血雨……
他将手中宝刀斜插于地,撑了又撑,却已起不了身。
“来人……”他喘息着怒道。
却无应对之声。
他只一愣。
环顾周遭,却再无亲军小校可堪驱使了。
都死尽了。
“唔!”他苍然坐倒。
“都是些好孩子!”他高声赞道。
拿手点指身前,他长唤一声,“虎儿吴刚何在!还不把你将爷扶起杀敌,更待何时?!”
“我……呸!”铁门关守将吴振梁斜斜倚在几具横七竖八叠落的尸身之上,发迹间的残血已然凝固结块,竟似重得勉力也将将支不起头来。
他虚抬手臂,歪歪斜斜的指着郝战无力的骂道,“某家虎儿,自当扶他亲老子起身杀敌!你这白首老儿,不过碗边舔食之辈,此刻哪堪使用!”
郝战奋力挪开腿脚,好让自己坐得气势些,傲然道,“虎儿自是看他将爷悍勇无敌,心下折服,深感敬佩!对其父……”他嗤笑一声,“不过鄙之尔尔!”
此二人对视一眼,又齐齐向前方望去……
吴振梁身子微颤,张口便喷出一口黑血……
其子吴刚,那雄壮的身躯俯身在一摞残尸之上,依旧保持着前探瞭敌之势,却已是许久都未动弹过。
实则一箭贯首,吴振梁的虎子吴刚,早已是死透了。
吴振梁早已无泪。
他徐徐长出了一口气,冲老将郝战扭过头去,唏嘘道,“某曾闻京师有那名号……义薄云天者,似是京畿某位老匹夫之子。其人纨绔不羁,拙劣不堪,实乃京中一害……白首老儿,你可曾听闻过?”
“咄!”郝战听他如此讥讽自己的独子郝云天,不禁勃然大怒,“吴振梁,你对老夫如此不敬,莫不是在找死乎?!”
“找死?老匹夫!汝敢杀我?”吴振梁怒目圆睁,爆喝一声。
“老夫郝战,戎马一生,就趁一个敢字!”
吴振梁扑身在地,将死之蛇般的费力在地上拧动着身子……
他终就爬在了郝战的脚下,却再也无力坐起身来,只仰头望着须发虬结的老将,“末将吴振梁,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请老将军莫怪。”
他匍匐在地,费力的虚抱双拳,“只求引刀一快。”
郝战双目圆瞪的看着他,“好胆!你莫要闭眼!”言罢便双手拽过自己的那把宝刀。
吴振梁的眼神中顿时流露出一股炽热的光芒,他竟朗声道,“若有来世,我父子愿在老将军麾下再效犬马之劳!”
郝战那双虎目间已是混沌一片,沧桑的面皮上不禁老泪纵横……
“去休!等不得来世,你且先去,老夫随后便到。你我再率十万精兵,斩尽十殿阎罗!”
话音方落,他用尽平生最后一丝气力,奋力一刀斩下吴振梁的那一颗好大头颅。
铁门关守将吴振梁,卒。
双手一松,郝战将宝刀插在一旁。
他缓缓将满头乱发拢起在脑后,又细细捋着颌下长髯。
这才目视长空,极尽傲然之色,他仰天道,“如何?!番邦狄蛮见我天朝上将军在此,为何不拜?!”
他的身周十步之外,早就围着密密麻麻近似无尽的兵马。
右贤王兀木,人前站立多时,踏前一步诚然道,“老将军,降了本王吧!待本王攻破大夏京城,定保得老将军在我北狄可汗驾前依旧做个上将军。”
郝战极为不屑的笑道,“右贤王若此时畏我天朝之威,洗心革面归降之后,老夫在圣上面前至少可保举王爷做个七品的弼马温!就在这坝上做回王爷的老本行,替我天朝养马可好?”
“哈哈!”右贤王却也不恼,“老将军,如此看来,你是不想死得痛快了……”
“痛快!”郝战高声喝道,“当然痛快!只此一役,老夫麾下不过五万步卒残兵,却也要了至少两三万狄蛮骑勇的性命,如何能不痛快!不过踏进我大夏数百里之地,右贤王便折损近半数兵马……北狄铁骑?”
他冷笑连连,“这个铁字,早早去了吧,不过徒增笑耳!”
右贤王兀木的面目顿时扭曲了。
他本意以三四万兵马的损伤便可破关而入……何曾想,铁门三关竟是如此难啃,生生葬送了他实则近半数人马……
只在这坝上,面对疾东残部区区五万残兵,却又整整苦战四日!
他心下只恨不能生啖这老将郝战!
这老匹夫以步挡骑,竟是兵法娴熟极有办法!以地势之利,屯兵之处左倚红松坡,右靠白桦林,其后更是一个偌大的草泽泡子……
这老将身先士卒一味死战,拼尽四日,生生耗死他多少精骑!
这连大夏京城的城墙拐角都未见到,便已葬送了多少族人的性命……
兀木再也耐不住性子,只嘶声吼叫到,“给我活剐了他!”
他身旁穆哈因只是摇头不语。
吉萨军吉笑呵呵的来在郝战面前,自怀中掏出个吃肉剔骨的牛角弯刀……
“来吧!这便能更痛快些!”郝战端坐得大马金刀,狂笑阵阵,“便叫尔等饮毛茹血的劣民看看天朝上将军的风仪!即便千刀在身,某今日若皱一皱眉头,便称不起郝战之名!”
“给我先搅了他的舌头!”兀木已是凶相毕露。
……
眼,已剜。
牙,俱碎。
舌,尽断。
血肉片片而下……
郝战的口中只发出含混不清的笑声,近一个半时辰方绝。
……
那具已若枯骨的尸身,依旧坐而不倒。
只看得周遭狄骑人人心下深畏之。
叹服之声不绝于耳。
在他们眼中,这位大夏的白发老将军已为战神!
右贤王兀木,终熬不住麾下众将不住的请命,于坝上白城子,以夏人之仪厚葬郝战。
新坟旁侧,竟有狄骑恭然奉上的貂帽千余顶,肉食酒囊无数。
……
惊闻郝战之薨,竟惨烈如斯……
萧鸿辰于养心殿的龙案前枯立近半日。
极悲之下,他愤笔疾书!
不顾笔墨之工拙,通篇用笔之间情如潮涌,沉痛悲愤溢于笔端,一泻千里。书法气势磅礴,纵笔豪放,力透纸背,一气呵成。
掷笔于地,萧鸿辰不禁连连呕血,颓然而倒。
……
共二十三行,凡二百三十四字。
其后存世数千年。
此篇《祭忠将稿》被佳誉为继王逸少《兰亭序》之后,天下行书第二。
亦是后世仅存大夏景帝萧鸿辰的唯一墨宝。
也是掉一根纸张纤维都堪为国殇的至宝。
神州不灭,中华不倒,唯祭文中人前赴后继不绝于世尔。
大江东去,淘不尽,英雄豪杰。
莫道无忠魂,千古英杰,壮怀激烈,铮铮铁骨佑我河山。
……
七日之后。
右贤王兀木率余部悍然杀奔京城。
一路之上,烧杀劫掠。
所过之处片瓦不留,如遭洪袭。
于城北六十里大破蓟辽、昌平所部。
二月十日。
高杆吊悬蓟辽督军王永吉、昌平总兵唐通二人之首,巡遍京城四门前。
狄骑在护城永定河外,纵马游弋京城周遭。
被俘军民数千余,尽数拖在马尾之后,直至气绝。再策马往来践踏,直至肉糜……
肆意高低呼喝,驰骋唿哨连天。
嚣张气焰直冲天际间。
袁承焕与钱志二人分列东西二门,据守不出。
狄骑先以骑弓乱射,不能及高墙之上。复又调来长弓,十数万箭矢顿如雨下。京城四门将士各有损伤。
始终难以撼动高墙壁垒,右贤王兀木于傍晚时分引兵东去。
至此,京城周边近乎死地,京畿重地无可挡也。
……
郝战之子郝云天,亡于京城西门。
白虎门女墙之下,他仅以指宽白带束发,着一袭浅灰粗布衣衫,麻绳缠腰,身负数箭而亡。
他死于众人之间,并无人知晓其名讳带有义薄云天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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