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疾

第二十四章 小小将军

    阿依夏的情绪很不稳定。
    怀着六个月身子,天底下任哪位妇人的情绪也稳定不了。
    姆母陪着她一宿未睡,已是被她吓坏了。
    昨夜膳喜殿,只坐不一会阿依夏就推脱身子不适,请旨回了屋。不久,萧鸿辰就到披香殿来看她……
    未料她竟然不哭也不闹,不言也不语,目不斜视的看着萧洪辰稳稳坐了半个时辰。
    待得萧鸿辰亦觉得无趣,起身要走之际,她方才开口,只一句话就让景帝摔了杯子……
    “你,就是要这样做。就是不想让我见他的,对吧。”
    这一番话里的你我他,凡听者皆吓得面色惨白,披香殿顿就跪倒一片太监宫女,个个以额触地浑身抖得筛糠一般,殿里除了杯盏落地好似炸响的惊雷,再无其他响动之声。
    景帝萧洪辰愤尔拂袖去,许久披香殿里都静得如同荒庙一般。
    便就落了一夜的雪。
    她就看了一夜的雪。
    她若是同往常似得摔了东西砸了物件,又哭又嚎闹腾的将这披香殿都拆了,姆母亦无所忧。偏她就静得如泥胎雕像一般,姆母才真的着了慌。
    伺候着她用了早膳,看着她细细的吃慢慢的嚼,姆母便就劝道,“公主,不能闷在心里,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她却仅是淡淡的笑了笑,“都是男人们的事儿,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
    上午的院子里,寂静无声。
    均是一夜未睡,殿里的太监宫女抽空都各自找地儿眯盹一会,佘姆母也确是老了,倚着椅背便就睡着了。
    只裹一件红狐轻裘,阿依夏来在院中。
    天依旧是铅青色,雪时下时不下的。
    她不觉得冷。
    自石桌上捧起一把雪,她试了试雪的温度,凉凉的,好舒服。
    她怎么就记得从前在北狄,那雪就冷得渗人呢?
    看着雪便就在她手里,慢慢的化成了水,顺着指缝漫去了手背处……
    他知道,这是他的孩子么?
    他若是知道,得高兴成什么样?
    又得吓成什么样?
    阿依夏想着,便就轻轻一笑。
    怎么就能想的到,她来到了这大夏的京城,却就在这里怀上了他的孩子呢……
    也不知为什么,自从怀了这个孩子,她心里便觉得稳稳的,很踏实。
    她感觉得到,她的性子慢慢的变了好多。像是这沉甸甸的肚子,她的心,也终于能沉了下来了。以往她做过的那些事,使的那些性子,现在看都觉得很可笑的。
    自盖着积雪的石桌旁来在廊柱旁,她抬首看看檐顶上那个鸟巢还在不在的。
    余光中,似从墙头飞过个什么东西……
    她便是一怔。
    尚来不及躲,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她扭头就看到身旁的柱子上竟插着一支雕翎箭!
    却并无十分的惊慌,她却当即便心下一寒。
    于弓于箭,她自小便就是见惯的,她亦有一手不俗的箭法,是以吓得捂着心口,失声尖叫这类事她是做不出来的。
    下意识的拿手托住已然出怀的腹部,她转身欲走……却又皱了皱眉,她看到那一支箭的箭尾到此时尤在晃啊晃的……
    她拿手一摘,却就将箭拿在了手里,插不多深显然并无什么力道。
    迟疑了那么一瞬,方一抬步,便看到墙头处探出一个人影,似年岁不大,却也一眼就望见了她……
    那人立时就吓得缩身退了回去……
    阿依夏眼力极强,北狄人却也没有眼力差的,她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是谁,却是昨夜见过一面的五皇子萧子峻。
    看他此时这番作态,显然是玩耍间误射了这一箭,想要寻回去,她便松了一口气。
    然而她却突然便面色一冷,五皇子的母亲是懿贵妃,皇后严宝珍被打入冷宫之后据说已经疯了,如今后宫一应事务皆由懿贵妃打理。那么……他为何会出现在披香殿外,乘她独在院中便误射了这一箭?
    竟会这么巧的?
    看的,听的多了,不过只在宫中短短一年,阿依夏早就清楚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肮脏之地都有发生过哪些龌龊的事端。
    自打她有了身孕,便始终提着十二分的小心……
    思忖着,向殿门前挪着步,她回头就看到院门挤出个缝,一个半大的小子紧紧低垂着脑袋,蹭进了门里来。
    偷摸着望她一眼,想退回去,似又鼓着莫大的勇气,站在原地。
    他不能走,因为他看到那支箭在她的手上。
    他知道自己闯祸了。
    他听母亲说过,披香殿这位阿依夏公主虽然至今没有位份,却是在父皇的心尖上……听闻她与那位早就故去的素伦良娣长的很像的……
    他这手一松,却一箭射入了披香殿……她如今怀着宝宝,万一惊着吓着……
    萧子峻不敢想,如若这要让父皇知道了……立规矩事小,要惹得父皇火起,他定是要倒大霉的。
    ……
    雪将停歇了不大时候,满院皆白。
    左近的园圃中原本种了些什么,已是被雪压的严严实实看不到的,此时恰如砌玉堆银一般。
    披香殿俨然化为黑檐白瓦,紫檀廊柱间四盏红灯已是将熄了,犹在散播出昏黄的灯影。
    那个人就伫立在院中,檐下,裹着火红的貂裘不着冠也不束发,一缕一缕的辫发结的细细密密,垂在她的肩头,她正冲他招着手……
    “小将军,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小将军……
    萧子峻下意识的打量自己,依旧是那一身浆洗挺括的宝蓝色箭服,系着同色八宝宽带,领口袖口都扎的很紧……他心下不由得一松。
    “公主殿下……我……”
    “可是在找这个么?”她晃了晃手中的那支箭。
    他不便盯着她看,左右瞅一眼却也并无旁人,院子里空荡荡的,那双千层底的洒银皂靴便就踏在雪上,他匆匆快步来在她的近前……
    到了近处,他方看到她的腰身圆滚滚的,那蓬软的貂裘却都掩不住。看到她那比雪还要白皙的皓腕,那明眉善眸间的鼻梁竟是那般高挑……不由得心下一热,他怎能做那藏头掩尾的小人之举。
    他屏息拱手,再端正不过的道,“臣,萧子峻,见过公主殿下。”
    抬眼看她,却是始终笑盈盈的望着自己……原来她识得自己,那方才唤他小将军……她竟是不想自己太过难堪……
    他便有些慌乱的又垂下头去,“方才引弓之际,一时不慎失了手……是以……惊吓到公主,是臣之过。稍后便去向父皇领罪……先请殿下原谅。”
    她咯咯轻笑,“你瞧我像是被惊吓了么?不用请罪原谅这么麻烦,没事的。不过,你引弓却是要射什么呢?”
    毕竟少年心性,萧子峻闻言便有些颓然,便直言道,“却也没什么好射的。宫内无树,冬日里鸟雀也近无……只是乘着雪天,信步走时,试着拉了几弓……”
    阿依夏心下了然,他不似在说假话。
    抬手指了指他背上的那张弓。
    “这……”他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身子……脸上一红,“这不妥吧……”
    “小将军竟是这般小气的?”
    少年郎,最怕别人说他小气,萧子峻虎着脸,“我才不会……”知道自己失言,又低声道,“臣,是怕殿下……”
    “拿来,我看看你的弓。”
    却是捱不过她那执拗的眼神,他又四下望望并无他人在,便将弓摘下,小心翼翼的放在她手里。
    却不料……
    她只拿手掂了掂,便极为捻熟的张弓搭箭。
    只微微一较力,竟将弓拉个满怀,那支雕翎箭锋锐的箭头一动不动的直指着他双目间的额际……
    萧子峻瞪大了眼。
    “殿……殿下……”
    他尚未反应过来,也容不得他有片刻的惊慌……
    她那圆滚滚的腰肢竟极为矫捷的一拧,弓弦响处……一团由枯枝烂叶编出的鸟巢便从檐上骨碌碌的滚落下来。
    他此时才就真慌了。
    他不是惊惧她那伶俐的身姿,也不是惊诧她那凌厉的箭法。
    这是在雪地里,她是有身子的人……
    他矮着身子,大张着双臂,只吓得额头见汗,左右护着生怕她跌着闪着,万一有个什么不测……
    她却是许久都未如此开心了。
    只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顿时回荡在院中,她将弓递在他的手里,“小将军,我可不是你们大夏中原那般娇滴滴的女子……”言罢,她居然一时兴起,伸手摸了一把他那红扑扑的脸颊……似是在感念他方才的维护之意。
    他的脸,便就更红了。
    这一番动作,倒让她觉得身子发热,便就大咧咧的敞了貂裘,“小将军背着弓,这是要习武么?”
    “嗯。”萧子峻挺起胸脯,“习武,有一天臣也要上阵杀狄蛮!”
    话未说完,他便看到她面上的笑靥渐渐的不见。
    他这才想起她本就是狄人……
    “臣……臣不是那个意思,臣说的狄蛮是指……”他心中不知为何竟泛起深深的懊悔,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解释不清楚的……
    笑容不在,她的言语间却好似并没有丝毫的怒意,反倒是幽幽的说道,“我就是狄人呢……”
    “臣知道……臣的二叔自小也是在北狄长大的,他是大将军!”如此说道,他终觉得自己是解释清楚的,他此时忽然觉得二叔长在北狄,原来也是挺不错的一件事……他生怕她有些许的不开心。
    “苏赫么?”她的声音轻的,像是在冬日里呼出的一缕白气。
    “萧苏荷。”他更正道,“殿下在北狄认识我二叔么?”
    “认识?”她像是在问,又像是在答。
    他再看她,她却已将眼神瞥去了那铅灰色的天际……
    “殿下能告诉臣,北狄是什么样的所在么?”
    “北狄?一样的山,山更高些……一样的水,更清澈些……”
    “一样的人么?”
    “一样是人生活的地方呢。”
    “那,他们为什么会来?来我大夏烧杀抢掠呢?”
    阿依夏却又笑了,“这你得问问你的父皇,你们为什么要去呢?蒲类牧原数万族人被你们灭了族,哈尔密王城一城的百姓被你们烧成了灰……可就是他们,将你二叔抚养长大的呢。”
    “这个……”萧子峻低下了头。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他当然也不敢去问他的父皇……
    “时候不早了,我困了呢。”
    萧子峻神色一凛,他竟在这里耽搁了许久,终是无礼的。
    “臣,请殿下安,这便去了。”
    未料,她的手又抚在了他的脸上,“我没有见过什么臣子哦……只见过一位叫不上名字的小将军,很英武帅气的。”
    萧子峻赶忙转身离去,他只觉得自己的面庞烫的似烧着了一般。
    快步来在门前,他咬咬牙鼓足了勇气,回首想问一句,他还可以来看她么……
    却只见得殿门开合出,一抹火红的裙裾一闪而逝。
    ……
    披香殿前空荡荡的。
    雪又在下。
    院中那有些凌乱的足印,不多时也就掩尽,再也看不到了。
    隐约就听见殿内传出一声惊呼。
    接续而来的,便就是数声哀嚎。
    殿门呼的就被从里面闯开了,跌跌撞撞率先涌出的数位太监宫女面上皆是惊慌之色。
    “太医!传……太医!”一名太监惊声尖叫着自地上爬起身,却又是一跤跌倒。
    院中就是一片哄乱。
    皑皑白雪被踩为了黄汤烂泥。
    阿依夏昏死过去了。
    佘竞芳靠在椅子上小憩,在宝顺二十二年,年初一的早晨,再未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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