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赫自午门孤身一人,踏步而出。
候在宫墙下的赤焰与白炎二人,对视一眼,便就起身迎了上去。
三人只低低的言说几句。
白炎转身就飞身上马,拽起缰绳扯过马首,向着畅春园疾驰而去。
催马贴在苏赫近前,赤焰问道,“见着公主了?”
“没有……”苏赫漠无表情的答道。
“还是见一面再走吧。”赤焰劝道,“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的。”
“算了……她有六个月的身孕在,她的脾气你知道的。”
“哎……”赤焰罕见的深叹一声。
苏赫与阿依夏,他是一直看着的……这事儿闹的,赤焰自己想想也是一头乱麻。
苏赫心爱的女人,却又怀着他亲爹的孩子……至今在这宫里也没个位份,是妃是嫔都没个说法……
赤焰就不明白,这一世的情缘,苏赫却也就忍得下。
他与白炎,跟在苏赫身边从来不多话,可这一回去……却是非同小可!
能不能活着再返回这京城……战阵之上,面对他们再清楚不过的北狄铁骑……谁又说的准。
乱军之中,合围之下,即便修为再高,又能出几刀……
想要开口再劝,他回神之际,苏赫已经打马冲着万佛寺去得远了。
……
月上枝头。
苏赫在万佛寺山门处候不多久,待寺门大开之际,寺里已是灯火通明。
阖寺上下的僧尼已齐聚在大雄宝殿的前院之中,皆是身披袈裟,盛装而立。
圣像之前,万佛寺方丈静宁手持锡杖排在左首,其下净念、净空、净相,一应寺中净字辈高僧皆在。
右首处,十八位僧尼手持法器躬身垂目,个个神情肃穆。
待苏赫一步踏入殿中。
顿时香烟缭绕,钟鼓齐鸣。
诸尼盘膝坐倒之际,殿内殿外,便就泛起那郎朗的诵经之声。
众尼那或清脆,或绵软,婉转柔美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如涓涓泉水般沁人心脾,盘绕殿梁,回荡寺内,似向着西方净土悠扬飘去……
静宁师太身披锦斓袈裟,踏前一步,顿一顿手中九环锡杖,哗楞楞作响。
她立于圣像之前,宝相庄严。
“请神兵。”她沉声道。
四位体格高大的僧尼,自后殿中抬出一座半人高的木箱。
至殿中,便就在苏赫身前安然放置。
四位向苏赫躬身施礼,皆口诵佛号,又唤苏赫的佛子之名,“迦楼罗。”
揭开木箱四壁,在举寺之内,愈隆的诵经声中,红光如惊鸿般闪动之际,神兵现身。
正是去岁龙树上人恭奉圣僧舍利入京时带来,已在万佛寺供奉了一年之久的那具烈火金刚甲胄。
“请圣僧舍利。”静宁道。
言罢持杖盘膝坐倒。
待檀木盒揭开盒盖之际……
殿内顿现流光溢彩。
诵经声顿住。
寺内鸦雀无声。
“此,即为圣僧鸠摩逻碎身舍利。便为这一世,圣僧大德的慈悲智慧功德。”静宁师太轻声道。
苏赫抬眼望去,有沉静珠光,无华贵宝气,那光莹内敛,坚固隽永的正是赤焰当日自被付之一炬的哈尔密王城中收拢的师尊遗物。
念之,师尊拒不出寺离城,与万人同焚,坐化于火海之中……苏赫行三叩九拜子侄之礼。
在静宁师太的示意之下,苏赫跏趺禅坐,微阖双目,亲诵金刚经。
当那潺潺梵音泛起之际,静宁冲寺内一众僧尼轻声道,“诸位僧众,今日皆有缘法,请随贫僧一道观迦楼罗法相。”
便就在殿内。
苏赫身后的虚空之中。
金身天王像渐渐浮现。
人身鹰面,头戴宝冠,身披璎珞天衣,手戴环钏。身后两翅朱赤。挟风雨雷电,携霹雳炽火,似顶天立地般巍然而立。
僧尼惧惊。
阖寺俱静。
唯闻那低沉悠远的经文诵读声,和着自鸣而响的古刹钟声,向着恒古不变的苍茫大地飘散而去。
直待苏赫诵经已毕。
法相不见。
他便起身在殿内穿戴甲胄。
静宁师太亲手帮扶,其余净字辈高僧也都在一旁帮忙整肃。
稍稍回过神来的众尼再诵大力明王经。
一时间,僧尼那至纯之念力竟令着一具烈火金刚甲上金漆梵文篆刻的经文明灭闪动,烁烁生辉。
静宁上前一步,沉声道。
“我以火光三昧力故,成阿罗汉,心发大愿。诸佛成道,我为力士,亲伏魔怨。”
众尼齐声道。
“大悲力犹如炽火,烧除秽恶生死业缘。”
法事毕。
苏赫在山门处,翻身上马。
冲静宁师太点头致礼,火龙驹一声嘶鸣,他便似一团火渐渐消弭在了夜色之中。
“阿弥陀佛。”万佛寺山门前一派恭送之声。
……
宝顺二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子时。
此时,已是年三十这一天的开始。
京西白虎门。
那厚重无匹的城门铁闸,吱咔咔的一节节升起。
在这个寂静的夜,这般刺耳的响动乍然直冲天际间,便就惊飞了昏雀,碾碎了苍云。
门启再无声。
正有一人,乌纱罩顶,二品朝服穿戴齐整,在这愈浓的夜色里,在一盏红灯的辉映下,亲启城门。
随即,城道的青石板上便就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
似雨打芭蕉,蹄声越来越近,愈发的急。
便就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色中,灯影之下的方寸间,闪出一骑。
那赤红神驹,竟就似裹挟在它鼻翼间喷吐而出的浓重白气里。
若地狱中穿行的修罗。
似梦魇中突现的魔兽。
马上的一袭彤红甲胄,冲灯下此人略一躬身,马速不减,便就如箭矢般穿城而过。
随之而来的两骑,皆黑氅,亦是在灯下一闪即逝,便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至此时,肃立城门一侧的袁承焕方才来及道一声,“恭送晋王。”
……
三骑驰行千里路。
苏赫自奔马上抬首望天。
有月当空。
赤如血。
弯似钩。
这便是冥冥中的那位主宰,在铁幕苍穹间现出的一只独目?!
那么这只火红的目,是悲,还是怒……
苏赫是佛子。
他哪里肯信虚空中有那般神通的存在。
他只信因果。
自他年少开智意识到自己有一面奇怪的铁牌那一天。
自他在穆松王的大手牵引下踏入小兰坨寺的那一步。
自他在精舍堂间向蒲团上闭目盘坐的圣僧伏地那一拜。
直到此时。
他便在算计着这份因果。
他要得悟收获,他便要播下种子。
这一枚因果的种子,却是他种下的?
他一路颠沛流离的来。
他此刻乘夜纵马而去。
他只知道,在火龙驹那粗重的马蹄之下,他踏上的便就是一条血路。
血可漂撸。
可浮尸。
可将这世间化为无尽的污秽。
太多的血。
汇聚着他蒲类的族人,天山脚下如此多的部族,横跃千里的北狄勇士,广袤无垠的蒙真草原……直至大夏关隘,至中原,至甘陕蜀地,晋燕鲁豫……
皆是血。
不过麦管般粗细的脉搏中喷溅而出,不过浸湿脚下三尺土地,却终就聚积起滔天血浪,席卷了天地……
他近似可以看到……
自蒲类,至大夏的京城,这一路上站立着一个个人影……他们虚弱、无助、茫然、彷徨……
突现无边的黑影,裹挟着铁马狂刀,漫天箭羽,自西而东,从南至北,在轰然的碰撞!
破碎。
人影破碎。
刀马破碎。
山河破碎。
依稀尚存的人群,惊慌失措的四下躲避,却又能藏身何处……他们终就认命一般的瑟瑟战栗,仰望苍天,那一张张干涸的嘴里在无声的质问……
苏赫听的到。
那一声声虚弱的呐喊,“何其惨也。何其苦也。”
这……便就是源于那一颗种子?
这位独目赤红,眼底如钩,隐身于无尽虚空中的存在,以藐视万物的姿态,漠然无情掷下的那一颗种子?!
它便是通过他的这副躯壳,妄图获得这份饕餮大餐般的血肉献祭?!
“收手吧!”他冲天怒吼,伸手握住了颈后的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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