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毅近似全身都伏低在肆意飘散的马鬃之中,单手执破风,将长刀牢牢的并在身后,他去势如风!
他的双目已瞪得几欲眼眶迸裂,紧紧盯着前方的那一名北狄骑手。
在他的眼前,不止这一骑。
在他的马前有北狄数万骑!
他的身前身后,近卫军铁骑奔涌如山倾覆,似水洪泄。
这皆与他无干。
他只盯准眼前这一骑!
因为这是鹰笛告诉他的。
“别管前方有多少骑,不要四下乱找敌手。只盯准一个杀。杀一个,再瞅下一个。”
他被祖父派来与近卫军接送战报,尚未回返便收到雁鸣关战败的消息……
他已知父亲战亡在广武关,如今祖父亦战死在雁鸣关前……徐北毅当时便痛至昏厥。
待他转醒,已在颠不停军中。
他是一名夜不收,他便理应归入颠不停。
他便在鹰笛麾下。
短短数日,他已知晓鹰笛才是真正的颠不停!
鹰笛从前便就是北狄蒲类的颠不停,他后来是黑风寨的颠不停,巴盖乌军中那些狂妄不可一世的颠不停皆是他教的本事……
他从尸山血海中杀出只为投奔苏赫,他是苏大将军的家臣,他亦是苏大将军的生死兄弟。
他便是近卫军头一号的颠不停探马!
“你这不叫骑马。你根本就还不会骑马……对,从现在起,放松缰绳……你要去哪儿,你得告诉它……用身体,用心去告诉它,不是用手里的缰绳……你不是它的主人,你是它的兄弟,或者它是你的老婆,至少你们得成为朋友……你不能让它觉得你是在骑着它,你要让它知道如果有可能,它也可以骑着你……它得感觉得到你哪怕对这个世界都充满了恶意,但唯独对它不会……会的,马比你想的要聪明,只要它愿意,它就能知道你的心意……”
徐北毅此时便就是如此做的。
他的马缰软塌塌的搭在身前,他仅以双腿控马,一只手轻抚在马颈之侧那蓬勃跃动的血脉之上。
他随着马势一并上下起伏着身子,他便似轻轻贴在马背上。
他的战马,紧紧咬住前方那一骑,肆意狂奔。
这一刻,它懂了他。
……
回应近卫军一轮轮弩矢箭雨的,是北狄骑手返身怒射的利矢。
如冰雹打落的麦穗一般,不停的有骑手自奔马上栽落。
北狄的。
近卫军的。
他们方一落地,随即就被沉重的马蹄踏为了肉泥。
无处躲。
这是近十万骑军的追袭战,便有四十万只马蹄在来回奔踏。
田埂被踏平了,水道被踏平了,甚至稍小些的土包低岗都被瞬时夷为平地。
徐北毅的眼中便只有恨。
前面那一骑猛的腰肢拧动,身子回转之际便是双肩一斜。
便就是一道腥风冲着徐北毅迎面袭来!
他下意识的随势侧过脸面……
仅就在毫厘之间。
箭头便撕开了他眼下颧骨处的面皮。
就是一道堪可见骨的血槽。
徐北毅手中长刀挥起,泛起一片寒光。
只奋力下劈。
似没有丝毫的阻挂,便将前一骑连马尾带马臀斩落下去。
那匹战马尚来不及悲然嘶鸣。
徐家破风刀在他手中又是一记平斩。
一顶貂帽随着那一颗人头就飞上了天际。
待那北狄骑手的无头尸身轰然倒地的那一刻,徐北毅的胸腹间这才像拉开了风箱一般剧烈的喘息……
“一个!”他浑不在意的拿衣袖擦过面颊上的血迹,恨声道。
余光中,他只见得鹰笛自疾驰的奔马上向下一探身,像是伸手抄起了什么东西……
随即鹰笛冲他一扬手。
徐北毅凌空接过……
竟是软乎乎,毛茸茸的一顶貂帽!
那么……
他有了自己的貂帽。
他已是一名真正的颠不停!
徐北毅伸手戴上这一顶貂帽,他见鹰笛冲他重重的点点头。
徐北毅的双目中,至此时便飙出了热泪。
父亲……
祖父……
我杀了一个北狄蛮子!
你们且就睁眼看着吧!我就会这般杀下去,替你们报仇!
替雁鸣关的袍泽弟兄们报仇!
……
至多半个时辰,近卫军奔袭了十数里,便收了兵。
徐北毅只来及斩杀了两骑。
……
探明敌情,薛丁山当机立断,近卫军骑兵全军出击!
以勇无可挡之势,分三路钳住了在辛州近处游弋的这北狄四万骑。
一役破敌近万。
苏赫置下的方略,他始终牢记心间,当即撤兵。
待骑军停驻马步,任由狄骑向东北逃窜而去,近卫军的步卒也已然在赶来的路上。
薛丁山犹豫了。
他知道,六军危矣。
铁甲卫笨重,仍旧未曾出战,马腾按捺不住只身着轻铠跟着来了,算是将将杀了个痛快。
托雷的貂帽骑,却是斩敌最多。
王喜不言。
秦骏暴怒。
“不救!”秦骏扬起了那一柄鲜血淋漓的战刀,遥指东北,“这狗日的金守武,他就不来辛州,他就要将六军扎在孙家口!那就让他们去死!”
薛丁山望向陈宫,“陈先生……”
陈宫伏在马背上早已是浑身都颠散了架,他正了正冠,只冷笑一声,“薛将军原本在神武左军,将军认为以六军的战力,能撑过多久?”
薛丁山闻言,只垂目不语。
“两个时辰,撑不撑得住?”
咬了咬牙,薛丁山低首深叹,“退兵回营!”
王喜一带马步,上前郎声道,“我带些人马,绕南而行。可以收拢些六军残兵。”
“不可!”陈宫断然道,“何谓军心。战阵厮杀,有袍泽在身旁屹立不倒,有将帅在军中临危不乱,有此二者,即便身陷阵中,即便死战兵败,军心尚在,士气尚存……本就不堪用,经此役六军即便没死绝也已破胆……除非自己找来辛州的,否则收拢了反为累赘。”
“说的好!就是陈先生的这个道理!”秦骏大声赞道。
薛丁山当即首肯。
“将军,辛州亦不可固守,全军应随时做好拔营的准备。”陈宫又道。
薛丁山点头应下,“大将军嘱咐从未轻忘,我军始终要避其锋芒。伺机一战,见好就收。”
言罢,他冲鹰笛看过一眼。
随即大军开拔,颠不停便向着各方撒了出去。
……
待徐北毅随着鹰笛的骑队摸到孙家口一带的时候……
已是残阳似血。
天际边的晚霞如被流火掩映,赤焰蒸腾之下漫卷的半边天亦是红的。
大地亦然。
放眼望去,泼天血海中,层层落落皆是尸身骨骸。
几面残破的大旗,斜斜倒伏着,尚在风中猎猎飘摆。
六军破。
徐北毅俯身在低岗背阳的一侧,久久的探着头,望着远方。
今儿,年三十。
明天就是年初一了。
……
年三十的夜,京城死气沉沉。
已有圣谕,年夜如旧,百无禁忌。
今夜并不宵禁,然而不过一更天,往日里一排排一列列的步军营甲士均未见到,京内的大街小巷上却是罕有行人。
零星响起的几声爆竹,孤零零的回荡在京城上空,却让这座偌大的城池更显得空旷寂寥。
虽然街上无人,却有无数双眼睛在牢牢盯着禁城。
今夜,宫里依旧照例在膳喜殿置摆了年夜宴,然而一应皇室宗亲均未请。
宫外除了在京的三位驸马,便只有两位前来赴宴。
早已开府的献王和圈禁在畅春园的晋王。
……
已是多少日夜不能寐,萧鸿辰记不清了。
晌午,他便将依旧忙乱的军机处散了衙,他不想再听,也不想再看……他已烦不胜烦。
算是稍有闲暇,只在养心殿执笔不过半个时辰,他便让康佑福将那副根本什么也未绘出的画张付之一炬。
欲传阿依夏侍驾去御花园走走,尚未出口这才想起她如今已是六个月的身孕……便传来可儿,牵着她的手,去走了一遭。
……
此时的御花园却又有何处堪可一看。
残雪枯枝,瘦石冻泉。
唯有掌心里的那只绵软的小手,是暖的。
可儿的身量眼见得高挑了些,桃粉色的夹袄领口袖口处皆翻着雪白的毛裘,已颇具丽人之像。
口吃的毛病,也好了很多,她若是不急躁,已是听不大出来了。
“嗯?”萧鸿辰洒步碎石道间,沉声道,“你怎么不言语?”
“可儿……可以言语么?”她仰着脸问他。
“你五叔,最近在做些什么?”
萧子峻在军报抵达京城的第二日便就被从汤泉宫召了回来,萧鸿辰听闻可儿日日都会去他那里玩耍些时候便随口问道。
“习武。”
“习武?”
“整日就只在舞刀……举石锤拉弓……什么的……”可儿提到他就有些不开心,“他总也不理我的……他说要练好武艺保护皇祖父……保卫皇宫京城……”
“嗯。”萧鸿辰颇为心动的点点头。
可儿止了步,她似犹豫着想说些什么。
萧鸿辰在她身侧站定,“怎么?想跟皇祖父说什么都可以的。”
他俯低身子,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温乎乎的。
如此便好,怕她凉着。
他便又道,“不要学旁人,在皇祖父面前吞吞吐吐。”
可儿眨了眨那黑漆漆的眼瞳,“皇祖父,为什么不要我小师叔祖保护了呢?”
萧鸿辰皱了皱眉,“什么师叔祖,那是你二叔。”
“嗯……我二叔,很厉害的。”
“你知道?”
“我五叔跟我说,二叔是大将军呢……从前在寺里,师父们也说,我二叔……天底下比他武功厉害的不多呢……”
“是么……可他做了错事。”
“做了错事……二叔能改的呀……他不是回来了么?二叔那么厉害……他如果想要逃跑……谁能捉住他呢?”
“哦?”萧鸿辰闻听可儿如此言说,不由得捋了捋颌下的长髯,“跑?他倒真是没有跑的……”
“皇祖父……二叔能跑到哪里去呢?这里……不就是家么?”可儿拉着他的手,仰着脸,断续的说道,“可儿在寺里做了错事……就想回家……”说着话,她低下了头。
“家?”萧鸿辰不禁一愣。
“我听五叔说……二叔小时候被坏人带走了……带去了北狄……多可怜呢……现在二叔终于回了家……”她大着胆子摇了摇萧鸿辰的手,“皇祖父……不要把二叔关起来……”
“大胆!”萧鸿辰面上的两道腾蛇纹当即泛起,他微眯着双眼,冷声问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他脸色这一变,当即吓得可儿脸色煞白,“皇……皇祖……父……不要……生气……没……没人……教可儿……”
两颗豆大的泪珠儿,在她的大眼睛中滚啊滚的,终就啪嗒的落在了地上……
萧鸿辰颓然的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不要哭么。”他唯有伏下身去,“朕……皇祖父,没有生气。”
他这么说,可儿倒哭的更凶了些,抽啊抽得,气儿都上不来了……
哎……
萧鸿辰便是无奈,他伸手想把可儿抱起来……
这一较力,却当即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踉跄着退了几步,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冲后栽了过去……
幸有康佑福在侧伺候着。
他那总是佝偻着的腰身一挺,只一垫步便就稳稳的将萧鸿辰接在了怀里。
伸手便就搭上了萧鸿辰的脉门,康佑福一探之下知道并无大碍,掌心中一股温**纯的热流就向他后心处压了过去……
康佑福扶着他缓缓的直起身来……萧鸿辰这才勉力的睁开眼,长出了一口气……
“皇……皇祖父……”可儿却是吓坏了,她迈开小步就冲到了他的近前,牢牢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皇祖父……可儿……知道错了……可儿再也不淘气乱说话了……”
倚着康佑福,喘过几口气,只觉得那一股热流在体内慢慢的散播开去,眼前四下闪动的点点金星顿消,他拍了拍康佑福的肩头示意自己已无碍。
试着缓步迈开几步,走得稳当了,他复又拉起可儿的小手,“可儿没有淘气,很乖……这里是可儿的家,也是你二叔的家,有你们在,皇祖父心里真的是很高兴。”
却有小黄门快步进了园子,来在康佑福身侧低低的说了几句。
“都到了?”萧鸿辰问。
“回圣上,都到了……晋王已入午门。”康佑福在一旁躬身道,“圣上,还是先回去歇息片刻吧。”
“无需。”
依稀又自宫外隐约的传来几声爆竹声,萧鸿辰抬首望向将黑的天际……
这一年,便就尽了。
他拉着可儿的手,向着园门处走去。
忽又脚步一顿。
他垂首看看可儿,终就露出一丝笑意,“同皇祖父去见见你二叔可好?”
“嗯。”可儿重重的点点头,“想见二叔呢……”
小脸上却又露出不太明白的样子,可儿问他,“皇祖父……一会在膳喜殿吃年夜饭……不就见到二叔了么?”
萧鸿辰佯装不悦,“他不去为家里做事,哪里有饭吃!”
可儿便就又苦了脸,只定定的望着自己脚下的路,小声道,“大年饭都吃不了……二叔好可怜……”
“让晋王在午门箭楼处候旨!”
“圣上……这……”
“朕,这就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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