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帮派

第六章 进城听书

过了几日,有天吃过中饭马天复跟二凤闲聊。
“你们这东家怎么这么有钱那晚一顿饭得多少钱啊怕抵我护三年院了吧”
“屁你那点儿饷钱,只够半桌子的材料。那天厨子也是特地请的。”
“啊这么值钱唉,早知道不吃了,叫东家折个现。一直想给你扯几尺花布的。”
“滚”
“说真的,他干什么的怎么发家的”
“这真不知道。好像以前他爹跟过一个大东家,后来后来出来单干了,东家现在就是子承父业。”
“承父业我怎么觉得他在败父业呢送儿子去学武都准备花千两白银。”
“那你管得着吗眼红舌头酸的。”
正说着,陶元站在书房门口大喊:“小马啊,你进来一下。”
陶元跟马天复很少交流。倒不是陶元瞧不上这个护院,而是他知道马天复这种年轻人不太喜欢和自己这样的商人打交道,话不投机。现在不一样了,他是传功弟子的爹,找马天复询问一下武学方面的常识还是很合适也很有必要的,这就叫共同语言。
马天复开始觉得陶元叫他到书房单独说话肯定有事,对武学方面不过是随便问问,然后转入正题,没想到陶元问得仔细,听得认真,也不得不深入浅出地跟陶元讲讲武学的基本道理。
不知不觉陶元三壶茶两泡尿的功夫过去了,马天复也明白了大概原由。陶元一贯低调不是因为生性低调,而是没有高调的资本。在城里的一清居茶楼、万马阁书场这类地方,他陶元进去,认识的也就点个头称一声陶员外仅此而已。中间那几桌,别说插个一句半句,想坐下来都难。偶尔坐下了,板凳还没焐热,门口进来一个人,那些同桌们立马有好几个人看着他,看得他一口茶含在嘴里连咽下去都来不及就赶紧得站起来。现在可不同了,他一进去,居然有人给他让座,这差别俗话说是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可陶元压抑了这么多年,怎能忍得住生意场上他再成功,没用,终究是个商人,文人的圈子他是进不去了,可好歹可以在庐州府武人的那个圈子里扬眉吐气,哪还顾上那许多。这些人一是看他儿子的金面,二不就是想听听传功弟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看着陶元一边认真听讲,一边把那些他本不懂的词句默记于心,马天复忍不住好言相劝:“东家,汉有曹子建,宋有方仲永,不可不引以为鉴啊”
陶元一愣,大笑道:“这二人境况与小文并不相同,况且,我儿小文,岂是曹子建方仲永之辈嗯”话说一半,另一半咽了下去。方仲永也就罢了,这曹子建练武的就是粗人,把这二人相提并论,差点害陶某人失言。
话说一半说不下去了,陶元话锋一转:“不说那么远了。老哥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马天复心道这人一口一个老哥老弟,怎忽又如此客气,只道:“东家,有什么话直说便好。”
“呵呵这话本不当我来说,可前几天嗨不提反正该说的人不来。这个从何说起呢,我从来没说过我直说了吧,马老弟可考虑过先成家后立业”
“这嗯东家,我初来乍到,身无长物,怎生安家”
“老弟说这话就太见外了老哥在合肥县城和这周边还有些产业,随时可收拾出来。若都不如意,老弟要是相中了哪里,只管说,哥哥我便是买也给你买来”
“使不得使不得陶大哥说笑了,我一个小小的护院,还是外乡人,想也没哪户人家肯把女儿许配与我。”
“那不见得。我今日就是来与老弟议亲的。”
“什么”
马天复一双眼睁得老大。
马天想了想,为难道:“我双亲辞世,上尚还有师傅。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议亲之事,跟我说,怕是不太妥当。”
陶元大摇其头:“狗屁不通。什么一日为父那是教人要尊师重道,那这么说我儿小文日后的亲事还有他高望远什么事情我只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双亲不在,你的亲事自然是你自己做主。”
马天复年纪虽是不小了,可还真就没想过婚姻大事。开始只当是陶元随口问问,他便随口说说,没想到陶元是有备而来,连住宅都准备赠与自己,顿觉大事不妙,一口咬死了要凭师傅做主,任陶元好说歹说就是不松口。陶元说那你回去告诉你师傅,马天复说师傅早出去云游了不在家中,陶元不知是否属实,一时无可奈何。
见陶元无话可说,马天复松了口气转身就要告辞,陶元这时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啊,妾有情,郎无意,好端端一桩良缘,唉”
马天复又是连连称谢,至于什么良缘也不多问。不是马天复不好奇到底是哪家姑娘看上了自己,而是根本不信陶元这张嘴。陶元女儿年方十二,总不至于对自己动了芳心。二凤还是算了吧。
陶元终于无奈道:“那好,等你以后看上了哪家姑娘再说吧。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况是老弟这般人才。可是总做护院也不是办法,得想个出路吧。”
马天复笑道:“两年之期而已,急不来的。徐管事说了,这条规矩是死的。”
陶元呆呆地看着马天复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你不知道”
马天复左右看了一下,茫然道:“知道什么”
“马长老回京述职了,你不知道”
“噢。那便如何”
“马长老跟你可有交待”
“这我跟马长老一面之缘,交待什么”
陶元又盯着马天复的脸瞅了许久,马天复便也一直认真地看着陶元。
“唉这样吧,我现在就当你是真的跟马长老没什么关系。我这几日特地问过胡大哥。你们这个护院,说是两年期满即可调任,可每年蜀山帮才进几个人都做满两年就要出去,那护院的早就没人了。哦对了,自打你进帮那时候起,现在护管的规矩更加严了,小马你武功好是不错,可要光凭这个你猴年马月才能不帮人看门我看你平日跟帮里人素无来往,虽有传言你是马长老安排进帮的,可现在,说不定往后马长老都不在了,你还跟没事儿人一样若马长老早有安排,那就当我瞎操心。万一是没有,我就不得不给你提个醒了。”陶元面色极为凝重。
马天复沉思良久,挠了挠头问道:“这跟亲事又有何关联”
陶元呲着牙吸了口气道:“我说,我看你平时不挺机灵的么,原来你在想这个想了半天,还没想通你要是娶了老婆你还能跟你老婆一起住我家小马,实话告诉你,你,有恩于我,有恩于我陶家,我陶元欠得债但欠不得人情债,就算抵不齐,我也着急先还上一点。马长老这一述职,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就算他原来有安排,俗话说人走茶凉,能不能成还是未知之数。我有心帮你疏通疏通,看有无可能两年之后尽快离开这什么护管,可求人办事有个由头我也好说话。唉,既然你执意不肯,那只好罢了。”
马天复为难道:“这无论如何我要先谢谢陶大哥。这个事倒不是我不肯,只是唉,不知可有其他门路”
陶元咂了咂嘴:“这个嘛听胡晓林说,倒是还有个法子,就是在护院期间若立了大功,可优先安排。不过这个很难,至少在我家,我几十年连个小蟊贼都没遇到过,除非除非去做巡护。”
“巡护那是什么”
“就是半夜在外巡逻。据说在城外面做巡护经常能遇到些趁黑赶路的通缉要犯什么的,只要能抓住一个,便可在家安坐,必定有其他管事处的人过来请你。”
马天复双手用力揉了揉额头,完了又死命挠着头皮,挠着挠着忽地就停了下来,皱着眉道:“东家我怎么觉得说了这大半天你是在赶我走呢还让我去巡夜抓逃犯”
“哼”陶元一甩袖子转过身去,“我所言是真是假你自可去打听。没想到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你当这巡护是想做就做的吗”
二人不欢而散。
陶元的心思马天复哪里晓得。不过马天复猜对了,陶元确实是想赶他走。陶元近些年主要经营奇珍古玩的生意,此类货物,当然走府帮的托运最保险。然而又不能按惯例抽成是按价值还是按价格这东西价值和价格本身就是两码事要是专门开一镖吧,又实在花费太大。订货的买家东西南北都有,运管十八个分管陶元哪个没求过狮子大开口的也不少,实在是头疼。中间人好处也少不了,有时中间人还不止一个。说起来简单,真要做起来,那得是八面玲珑,哪一个都不能得罪。陶元也试过想深交两个朋友,可那是帮老江湖,谁吃他这一套靠儿子,可以,不过那是十几年后的事情,现在马天复这小子可是现成的。另外还有小半原因嘛,大概就是马天复跟二凤实在太不避嫌了。其实二人要真有那么点意思,成全了他们也没什么,可一来方才试探无果,二来这二凤毕竟是个下人,如果真要笼络马天复,撮合他们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马天复在前院继续跟二凤闲聊,脑子里却想着陶元刚刚那番话。他约莫知道陶元是好意,但他才刚刚适应在陶家当护院的安逸生活,真叫他走,他还真舍不得。晚上练功,白天也不闷,现在跟二锁也熟络了,有时二锁二凤都在忙,还能去找厨子讨教讨教厨艺虽然别人不太爱教。最关键还是吃得好啊,陶元好吃,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剩菜还不都便宜了下人们。再加上现在陶元一口一个马兄弟的叫着,感觉这陶家的门房都宽敞了不少。不过陶元说的情况也确实让人担忧。师傅临别时嘱咐说找个好点的帮派奔个前程,万一护院就当个十来年,还有个屁前程啊也不对。他知道凭他马天复的武功在同龄人当众应该是百里挑一的,当时跟马义长过了两招好几个管事都在场,说不定徐管事他们都留着心,看他能不能安安分分把这两年做完,要真听陶元撺掇,弄得不好适得其反。
“天复啊,走,跟我去城里转转,听两段书去。二锁,备车。”陶元笑咪咪的从屋里走了出来。
马天复一看陶元,吓了一跳,嚯,头戴七星拱月玛瑙网巾,胸前一副小半斤重的金锁坠领,腰悬五色玉珠禁步,身着百花争艳比甲,派头十足。
“东家这是要去干嘛”马天复小声道。
“聋啊喊你去听书。最近一进城就是这身行头,也不怕回来晚了天黑遭抢。”二凤羡慕嫉妒恨,白了马天复一眼就走了。
“好嘞东家请稍等马上就好”二锁急急忙忙门外跑进来,高声应道。
“平时三棍打不出个慢屁,一去蹭书听就活蹦乱跳的。”陶元笑骂道。
一路上二锁高声吆喝,还不时哼着小曲。车厢不大,马天复紧挨陶元坐着,数次说要去外面跟二锁同坐,陶元不允。无意中马天复发现了点不对。
“陶大哥,你这身衣裳可不一般呐”
“呵呵,那还用说,双井巷的手艺,小文拜师第二天就去订了,赶了几天工才赶出来,确实不是便宜货,呵呵。”
“可这布料好像不太”
马天复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陶元一身的金珠玉石,他非提这布料。
陶元尴尬地笑笑:“嗨我们做生意的,出门只能穿这个。好布在家穿穿就行了。所以啊,我家小文我才不想让他做我这行。”
从德胜门进城,左手边便是万马阁书场了。书场从外面看并不如何起眼,门外的拴马石倒是雕工精致。有几个靠窗的墙根下都坐着几个闲汉,其中有个看到二锁来了连连招手:“快来快来开平王鄱阳湖大战张定边”
陶元领着马天复进了书场大门,伙计点头哈腰上来压着嗓子招呼:“哟,陶员外,请,请。”陶元看也不看,掏出几个铜钱扔给他接住。
书场格局简单,一四周的小方桌,围着中间的三张大圆桌,人虽稀稀拉拉,却也没空几张桌子。说书台在正西边,说书的是一个干瘦老头,声音洪亮,此时正说到高潮处,众人在都聚精会神听书。
“眼见那贼将张定边,高举龙鳞刀哇呀呀便要砍将下去,好个开平王,张开神力麒麟臂,拉满三石玄天弓,但见弓若满月矢似流星,一箭便把贼将持刀之手钉死在船桅上,张定边大势已去,仰天长叹虽有子龙胆,奈何遇伯仁,天不助我大义这正是,神箭救驾定乾坤,大明开国第一功”说到这儿,说书先生抚尺一落。
先生走下台,台下众人哄堂喝彩,书场里顿时热闹一个伙计趁这当口赶紧拿个木盒下来讨要赏钱。大桌上有一白胖老者刚巧看到了陶元进来,挥了挥手:“小陶,来,坐,坐”
“把总大人又来听书啊哟,陈理事也在,王老师傅今天怎得闲的”陶元跟桌上三人一一打了招呼。白胖老者年轻时是武官,当过把总。陈理事以前是蜀山帮的一个理事,早早便让儿子顶了功劳户的身份,现在是闲人一个。王老师傅是庐阳武馆的武师。
马天复往陶元身后一站,心想还不如何二锁他们一起坐墙根底下舒坦。陶元刚坐下突然又站了起来,拉着马天复的手道:“差点忘了介绍了,瞧我这记性。这是犬子的启蒙恩师,马天复马师傅,是马义长长老引进蜀山帮的。先生请坐。”
看这一桌这几个人,都是十五大几六十开外的,马天复还真没想到能有自己的座位,不过陶元既然开口了,也只好陪着笑浅坐在靠椅上。
一桌五个人,除陶元外笑得都不太自然。陶元全当没看见,朝旁边那桌努努嘴:“那一桌几个是什么人伙计就站他们旁边等着。”
马天复一看隔壁桌正对自己坐着的蓝衣人,手拿折扇,文人打扮,似乎对这段书有些不满:“张定边拿的怎么能是龙鳞刀呢唉听这老先生说了不少场话了,乾坤呢,是定了好几次,立第一功的,有四五个了。”明明年纪不大,老气横秋的,说两句话喝一口茶,伙计拿着木盒就在一旁候着,也不敢走。蓝衣文士又叹了口气,掏出钱袋,摸出几文钱放到木盒里。
“他你都不认识去年中举的高举啊现在后面要多加个人字了,高举人。”陈理事大惊小怪。
陶元讪笑着:“嘿嘿,这个,我嘛不比您几位,这些读书人,实在够不着,见笑,见笑。”
“谢高举人老爷打赏”伙计忽然声音尖锐地喊了这么一嗓子,全书场不少人都朝这边望了望。伙计毕恭毕敬站到了下一个人身边,这个人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咂了咂嘴,然后摆摆手,伙计哈了两下腰再到下一位。
“呵呵,一个高中,一个高举,这兄弟二人一个做派。”陈理事摇头笑着。
王武师把手指放唇上压着嗓子道:“嘘,犯不上。”
老把总拍拍陶元手背:“这个王老先生可了不得,是新来驻场那个小戴的师傅,跑大码头的,书说得真好。”
“哦那等会好好听听。”
“没了。今天没了。明天赶早来吧。下面就是小戴的武松传了。”
马天复坐着受拘,只顾低头喝茶。过了好半天,伙计在文人那桌才又喊一声:“谢韦少爷赏钱二百”尾音拖得长长的,音调却明显没开头那声高。姓韦的至今还是童生,但父亲开书坊家资颇丰,他自己写过几本小说,所以高举兄弟到哪儿也带着他。
伙计捧着木盒走到马天复这桌,先在老把总身后站了站,见老把总没转身就慢慢走一圈过来,到了陶元旁边陶元从怀里掏出一张五百文的票子放在盒里,伙计喜上眉梢连连道谢,却再不大声吆喝。马天复赶紧从口袋也摸出几枚铜钱,却被陶元把手按住。
“呵呵,陶元,直肠子。有旁边那桌在,钱花了都听不见个响。”王武师道。
陶元一只手虚掩半边脸道:“别,别。在您跟前我这哪算花钱呐来过万马阁的谁不知道您王三两大爷丑,丑”
王武师哈哈大笑:“过去的事儿,老提它作甚。对了,这位马小友听说是令郎的启蒙恩师也是蜀山帮的在哪个管事处居何职”
马天复抱拳点点头,刚准备开口,陶元接过话道:“先生才入的帮。好歹算是个本家,想必马长老会有个安排吧先生据说与马长老交过手,不分胜负。不过话说这马长老还能回来吗”
王武师和陈理事相视一笑,陈理事道:“呵呵,不分胜负,不分胜负。之前嘛,帮里有个督捕司派驻的,在议事堂干了二十多年,回去述职后就来了马长老。马长老才干了十几年,这个嘛说不清。”
听话音陈理事多半认为马长老是回不来的,王武师摇摇头道:“那不一样。老陈你早就歇在家里了你不知道,之前那个屁事不管,马长老可是干得有声有色,在帮里说话极有分量。你别说,还真说不清。马小友,你可知道点消息”
因为陶元一直捧着自己,马天复就笑着摇摇头。
陶元道:“不回来又如何。先生可是有真本事的。调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一年不到,就被高大隐收为传功弟子了。呵呵,之前还说犬子不是练武的材料呢。”
老把总轻轻一拍桌子,佯怒道:“你这人,不是我说你,怎么说话的口口声声又是不成器又是犬子,你儿子都是犬子,那我们生的都是什么东西”
陶元笑着连连赔不是。马天复强憋一口气没笑出来,赶紧低头喝茶。倒是陈理事和王武师,对视了一眼,又齐齐上下打量着马天复。
老把总行伍出身,却未必会武功。陈王二人则不同,听了这话吃惊不小。本来陶元儿子被收为传功弟子这也是羡慕不来的,天赋异禀者古今有之,庐州府出一个也不稀奇,可听陶元这么一说,短短一年,小陶文就能脱胎换骨前几回陶元也并没提到这个年轻人啊陶元说话故意含糊其辞,“说犬子不是练武的材料”这句,乍一听意思像是高望远说的,说不是吧,也能解释通。
马天复察觉到二人的目光,才意识到陶元这外行人又乱放岔子,解释道:“陶大哥太看起在下了。小文筋骨虽不出众,但气海宽广,悟性过人,正是练武的奇才,在下不敢居功。”
陶元一拍大腿,叹道:“唉是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不是遇到先生,小文说不定就要随他没出息的父亲经商了,到哪儿都不受人待见。”
一时间,在座都没什么话好说了。马天复脸上微微泛红。这个陶元,现在一提到儿子,整个人都不正常了,带个陌生人在这儿互吹互捧。不过看神情,那几位老先生好似也习惯了。
还好不多久,一个中年说书先生走上台开演了,说的正是武松。这个姓戴的说书与他师傅不同,不是坐着,而是站着,声情并茂,时不时拉开架势比划两招。台下众人反应不一,年纪轻点的不时鼓掌叫好,年纪大的却不吃这套,反应平平,有的自顾喝茶谈天,论场面,这小戴是远不及他师傅。
王武师唾了口茶叶道:“说书功夫不到他师傅十之一二,尽喜欢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依我看这驻场他做不长。看,看这花拳绣腿,老王我上去打一套拳都比他入眼。”
陈理事叹了口气:“现在生活好了,家里有钱的年轻人多,小戴这一套对他们的胃口。茶馆也能赚钱对不对,有几个书场能养起王老先生那样的听吧,说得不好,书还是中听的。”
戴先生说到“快活林”里“醉打蒋门神”这一段的时候,一人分饰两角,把蒋门神的胖大蠢笨和武松的矫健敏捷演绎得活灵活现,连一直满脸不屑的陈王二人都看得出了神。
“嗯,这人武功不错。可惜演得不对。”马天复看了会儿,小声说。
虽然台上演得精彩,王武师也不好意思老瞅着,毕竟刚刚说了那话,回头随口搭了一句:“上蹿下跳的,绣花枕头。”
“确实不错。王老可注意到他的脚下”马天复居然争辩起来。
经马天复一说,王武师先是瞟了一眼,接着就紧缩眉头凝神细看,戴先生恰巧此时连翻了两个空心跟头,王武师张大了嘴巴吸了口气半天吐不出来,又看着马天复:“小兄弟,好厉害的眼力”
马天复点头微微一笑道:“碰巧看到了罢了。在下学艺不精,只知此人功力在我之上,才说不错。比之前辈们就不知道了。”
王武师使劲摇了摇老把总和陈理事,把这事说与他们听。陈理事好明白,到老把总那儿却解释不通,于是二人合力,非得让老把总了解其中玄机。
见三个老头正忙,陶元拉拉马天复的袖子小声问道:“你那天晚上喝酒,说的那个事儿是不是真的就两岁那个。”
马天复一阵头晕目眩,直摇手道:“酒话,酒话,莫当真。”
陶元玩味一笑:“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记得你说什么了。不过要说此人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武功会在你之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把总虽不会武功却总以武人自居,平时交往的也都是些武人,有些东西一知半解的,跟他很难说清楚。反倒是陶元这一窍不通的好糊弄,几句话就能打发了。
其实何须看什么脚下马天复从戴先生开场一小会儿就知道这人内功造诣颇深。一直边比划边说话,发力时气息和语调都丝毫不受影响,一直说到醉打蒋门神都还如开场时一般,已是相当了得。留心戴先生的举手投足,竟发现那木板搭的空心台子,无论戴先生怎么跳跃翻腾,都是发出一样的“噗噗”轻响,且纹丝不动,马天复暗忖自己若要做到非得提起三成以上内力不可,已经不是可以分心二用的程度了。
“好”那边几位老哥随众人一同喝彩。
“伙计,来”老把总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老子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几个跑堂的以为这人发火,互相指望,谁都不动。老把总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咚”地按在桌子上,继续坐下听书。
一个伙计颠颠地来捧起银子飞快跑到柜台称了称,然后不管不顾敞开了嗓门大声吆喝道:“谢把总老爷赏白银咳咳,白银五两”
全场鸦雀无声。
“好大手笔啊”有人惊叹一声打破了寂静,接着全书场都热闹起来。按规矩戴先生无论如何是要说完这段的,可这场面他还怎么说得下去再说了五两白银再不下场谢赏那可真叫不懂事了。
“嘭”,又有人拍桌子,虽然声音不大,场面却顿时安静了不少。高举高中一干文人站起身来,依次离席,每人经过马天复他们这桌都说了一句话。
“万马阁书场,果然尽是粗人武夫。”
“大开眼界,新来的驻场居然是草台班子出身,王八瞅绿豆啊。”
“老丘八,目无法纪。”
前面就算了,到这一句几乎是指名道姓,老把总仍是权当没听见。
等几个文人走出去了,书场里一片起哄声,老把总朝着门口大声道:“你爹娶你娘是拿钞票娶的”众人哄堂大笑。
朝廷禁止民间流通金银,以大明宝钞代之。别的且不说,要是朝廷官员俸禄全折禄钞发放,不知那些清水衙门要饿死多少人。蜀山帮关饷就从无发钞之说。不光蜀山帮,凡是武人都几乎不用钞票。
那帮人走了,老把总朝四周围拱拱手:“诸位,诸位,听书,啊,小事一桩,听书要紧。”
重新开讲,戴先生跳过中间,直接开始讲武松传的最后一回“单臂擒方腊”,这一回打斗场面更多更激烈,也算是对老把总的回礼吧。
不过这三位老先生哪有心思听书,一串连珠炮似的发问。
“马小友说戴先生演得不对何解说书的大都改编杜撰,否则不是千篇一律大体差不多即可。不知小友有何高见”
“哦呵呵,高见不敢当。武松传以前也听过,武松的武功是走刚猛路子,尤其下盘极为扎实,这个武松,过于轻灵了,呵呵,瞎说说,莫当真。”
“行家啊所谓内行看门道不知小友是哪位前辈高人的高足不知老朽以前可有幸耳闻”
“家师名讳上牛下犇,洪武十三年就已退隐江湖。”
“牛犇哦对对,年轻时似乎听过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是武学的大行家小友是哪里人氏啊”
马天复只得一一作答。后来当问到马天复如何调教小文的时候,陶元伸个懒腰站起来道:“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几位,回见。”
王武师白了陶元一眼:“生意人,恁精明。”
陈理事叹道:“以前还真是小瞧你了小陶,没想到你路子这么广。有这闲功夫,何必老跟我们这些老不中用的厮混。”
陶元正色道:“陈理事哪里话。生意场上商人逐利,但我对诸位可是以朋友相待,绝无半点功利之心。说句不好听的,今日来书场,便只有您二位,陶某人怕不是要掉头便走可叹我年轻时在外闯荡,家门口反倒疏于经营。陶某人的为人怎样,日久便知,今天我把话放这里,凡是书场的哪位老哥,平日里看得起陶某跟陶某坐过一张桌子的,有心使家中幼子习武,尽可来找马先生,马先生必然悉心教导,视之如小文一般。”
马天复脸色大变刚准备说话,陶元面向他道:“马先生,以陶某人与你师傅的交情,这话能说得不能”
马天复怎能这时拆陶元的台只得道:“承蒙不弃,怎敢推辞。只是”
“好”王武师拉着陶元的手道,“今天别走了,晚上天香楼,再叫上老李老张几个,我给你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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