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坡坡屋出来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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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对了,”项茹梅说,“你是怎么来的”
“坐11号呀。”
“做11号”
“就是走路啊。”欧阳健笑着说,说着还抬抬腿,做了一个步行的样子,然后问:“你是怎么来的”
“我们队正好有拖拉机来。”项茹梅说,“要不然这样,你跟我们拖拉机回去,去我们那里玩玩,然后再回下山弯。”
欧阳健想了一想,仿佛拿不定主意,于是又看看自己身边的那一位,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项茹梅这时候才注意到欧阳健原来不是一个人,他的旁边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狐狸精”兼“白天鹅”。尽管这时候项茹梅恨不能给她一脚,但是还是假装热情地上去挽住倪和平的手,说:“去吧,去玩玩,一块去吧。”仿佛她跟倪和平早已经是老朋友。
没办法,项茹梅要想接近欧阳健这时候就必须对倪和平表现出亲近,哪怕这种亲近是装的。
倪和平大约是根本就没有将这个丑小鸭放在眼里,或者是倪和平确实也想去下山弯看看,因为关于下山弯的许多美丽而神奇的传说他们也听过不少,所以这时候倪和平就笑着点点头。
在拖拉机上,项茹梅跟倪和平算是正式认识了。认识了之后项茹梅对“狐狸精”就表现出十分的友好,甚至比对欧阳健都友好。项茹梅这下开心了,因为她以后可以在任何时候冠冕堂皇地去北弯了,去北弯的理由非常充分去找倪和平玩。
欧阳健和倪和平在下山弯受到顾大尉他们的热烈欢迎,几个知青像过年,兴奋摆在脸上,马上张罗着热情招待。无奈下山弯这个地方太偏僻,不但偏僻,而且自从拦了水坝砍了野茶树之后,消费水平极低,平常村里面的小卖部主要作用就是老乡用鸡蛋换盐,连吃点酱油都是一种奢侈,哪里有什么好招待有个女知青想起来她来的时候从家里带来一刀腊肉,这刀腊肉上面的瘦肉部分已经被她吃完了,剩下的就是连着猪奶子的肚皮,本来想甩掉的,但是又舍不得,于是就这么一直放着,都放成古铜色了,但是上面的油还是能看出来的。这时候找出来,竟然成了主菜。
项茹梅心疼欧阳健,就像当年她母亲心疼她父亲,那时候他们家穷,但是再穷,只要父亲放木排回来,母亲就是借也能借两个鸡蛋回来,怎么着也会给父亲弄二两酒两个菜。现在欧阳健来了,尽管欧阳健跟项茹梅今天才算正式认识,但是在项茹梅的心中,她确实已经感觉到了那种如母亲对父亲一般的心疼。当初母亲专门给父亲炒鸡蛋的时候,小小年纪的项茹梅还有点想不通,现在突然想通了,难怪老一辈常说女儿大了自然会孝敬妈,主要是当女儿自己快做妈的时候,就能对自己的妈理解了。好在项茹梅平常节省,身上多少也有一点零钱,早早地已经从小卖部花七毛三分钱打了一斤酒。项茹梅自己从来都没有喝过酒,但是她知道酒是好东西,至少对男人是好东西,要不然妈妈为什么总是千方百计地给爸爸弄酒喝这时候项茹梅又找出自己积攒的一条肥皂,拿去跟二贵娘换了十个鸡蛋,二贵娘用草木灰洗衣服已经洗了半年了,早就想拿自己积攒的十个鸡蛋跟项茹梅换肥皂,但是项茹梅就这一条肥皂了,要是换给她,项茹梅自己洗衣服怎么办二贵娘没有肥皂还能用草木灰滤水对付,项茹梅连这个本事都没有,所以一直没舍得换,只是答应等回重庆过年回来的时候一定想办法给她带一条。今天欧阳健来了,欧阳健来了对于项茹梅来说比过年都重要,所以她也顾不得什么洗衣服不洗衣服了,先换了鸡蛋再说。
不知是不是白酒和鸡蛋的作用,那天他们九个知青都十分开心,不但欧阳健和倪和平开心,那些跟着他们沾了不少光的三男三女六个知青也顿时发觉项茹梅其实是十分可爱的。一斤酒九个人喝,居然还喝的满村飘香,连村里的狗都围过来不少。
那一天是项茹梅第一次喝酒,尽管只有一口,但是意义非凡,对女孩来说,凡是第一次的事情都意义非凡。那天项茹梅喝的那口酒是他们九个知青一起碰杯喝的,尽管碰的其实不是酒杯,而是搪瓷缸子,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搪瓷缸子除了平常刷牙和喝水之外,还能当作酒杯用。其实拿什么东西喝酒无所谓,关键是大家一起碰杯,既然是一起碰了,那么当然也就包括项茹梅跟欧阳健也碰了。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进展呀从以前只能远远地看着欧阳健,到现在能够面对面地跟他讲话,刚才坐拖拉机回来的时候,拖拉机在土道上上下颠簸,有几次项茹梅跟欧阳健实打实地碰在了一起,假如说拖拉机上的碰在一起是无意识的话,那么现在的碰杯就是明明确确的,因为大家一起碰的时候,欧阳健还专门跟项茹梅碰了一下,在欧阳健跟项茹梅专门碰了一下的时候,欧阳健还专门看着项茹梅,看的非常专注,使项茹梅愈发觉得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项茹梅相信,无论做什么事情,只要你用心去做了,就一定会有所收获。
在他们喝的最高兴的时候,欧阳健向大家透露了一个消息:公社准备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这意味着他们又可以经常聚在一起,这意味着他们是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这意味着他们可以经常打牙祭。他们在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好像一下子把项茹梅冷落了,因为他们谈的是以前的事,他们以前的事情项茹梅不知道,因为项茹梅比他们低几届,他们说是事情项茹梅根本就没有经历过,不但没有经历过,而且也没有听说过。他们说的人项茹梅也没有一个是认识的。他们说到他们去重庆起重机厂演出那一次,厂里面请他们好好吃了一次,说得项茹梅除了想流口水之外,根本没有发言的机会,而其他几个知青,哪怕他们当初也不是二中宣传队的,但是至少他们还听说过一些事,只要听说过一些事,就总有说话的机会。比如顾大尉,顾大尉就不是宣传队的,但是他也能插上话,他说:“听说你们吃的时候还有人偷偷地把肉包子放在琴盒子里面,带回来吃,是不是”
“是的,”倪和平说,“是韩凯,上次去南弯还看见他了。”
“你有没有带”项茹梅问欧阳健。项茹梅总算找到了一个说话的机会,与其说是“说话”,倒不如说是“问话”,其实问话也好说话也好,只要能开口就好。开口之后,项茹梅又感觉这句话问的非常不好,这样问不等于说欧阳健是贪吃佬了于是就想把话吞回去,可惜说出去的话没有办法再收回来了,只是红着脸,等着欧阳健能够给她一个台阶。
“我没有带,”欧阳健说,“我没有带的原因是我并不喜欢吃那个包子。”
“那你喜欢吃什么”一个女知青问。
“我最喜欢吃朝天门码头上卖的二娃子扒肥肠。”
亏他说的出口,二娃子扒肥肠哪个不喜欢吃欧阳健说完,还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弄的大家都跟着咽,仿佛已经闻到那红红的扒肥肠的奇特的香味,已经伴随着这种香味对自己咽喉的滋润。于是马上就有人提议:等回到重庆,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朝天门码头,买上五斤二娃子扒肥肠,把自己的大肠好好滋润滋润。
从那天之后,项茹梅在自己的心里面暗暗地把成语“画饼充饥”改了,改成“想扒肥肠解谗”。她甚至经常做一个梦,梦里欧阳健把一节红红的肥肥的二娃子扒肥肠包进嘴里面的镜头。项茹梅经常想,到时候我一定把自己的那一份省下,省给欧阳健。
梦毕竟是梦。而人是生活在现实中的,这个现实就是:项茹梅必须能够进公社宣传队。只有进入公社宣传队,她才能跟欧阳健战斗在一起,学习在一起,工作在一起。
第二章 那天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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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项茹梅就偷偷地近乎疯狂地学习起音乐来。学习的方法一是天天听无线电,二是抓紧时间学识谱。项茹梅听收音机专门挑音乐节目听,一边听还一边跟着唱,多唱几遍也就能哼个八九不离十了。特别是钢琴伴唱红灯记,由于收音机里面天天播,这个台播完那个台播,有时候居然是一个台一天播好几次,听到最后,不但李铁梅的唱腔项茹梅能应付自如,连李玉和和李奶奶的唱段她也能哼了。至于识谱,项茹梅认为很重要,她甚至能想象出哪一次当着欧阳健的面,抓起一个新歌马上就能唱出来,欧阳健肯定会投来惊喜的目光。好在项茹梅在初中的音乐课上学过基本的音阶,基本音阶连起来从头唱到尾还没问题,但是如果从中间任意挑出两个,她就唱不准了。项茹梅现在要做的就是要能通过这一关,只要能通过这一关就好办了。于是,项茹梅就勤学苦练,每天练一个音符,第一天练“1”,哆莱莱哆,哆眯眯哆,哆发发哆,哆嗦嗦哆,哆啦啦哆,哆嘻稀哆。第二天练莱,第三天练发,终于把音阶大高低大致掌握了。
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到公社图书站买了一本乐理知识之外,项茹梅一直都老老实实呆在下山弯,从来都不请假,每天除了出工就是学习乐理和听样板戏。项茹梅甚至没有去北弯,其实她几乎天天想着去北弯,而且现在她去北弯也有了理由,她可以说去找倪和平呀。她相信,如果她去北弯找倪和平,倪和平肯定是会欢迎的,不但倪和平会欢迎,欧阳健也会很欢迎,倪和平和欧阳健都觉得还欠着项茹梅的人情呢。但是项茹梅没有去。不是项茹梅不想去,项茹梅要等到自己有了一定的音乐水平之后才去。上次在南弯,欧阳健曾经问她,“你也喜欢文艺”项茹梅当时是点头的,但是当时点的不是很肯定,这种不是很肯定的点头可以理解为谦虚,也可以理解为心虚,到底是谦虚还是心虚,关键就要看下一次见面时候的表现了。如果下一次见面的时候,项茹梅能够露一手,那么她上一次不是很肯定的点头就是谦虚。项茹梅想给欧阳健留下一个“谦虚”的印象,所以这段时间项茹梅不能去北弯,她要苦练基本功,等练的能出手了再去。
终于等到公社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这一天了,文艺宣传队的队员首先要大队推荐,下山弯大队推荐名额是两个,一男一女。谢天谢地,女的是项茹梅,男的是顾大尉。其实在推荐的问题上项茹梅一点手脚都没有做,因为事先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就是知道了,项茹梅也不晓得该怎样做手脚。事实上,大队推荐项茹梅是因为她劳动态度好,劳动态度好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她请假最少,二是她能够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不象其他几个知青,一天到晚他们抱在一起,跟老乡隔心隔肺,项茹梅跟他们好像不是一路人,既然跟他们不是一路人,那就是跟贫下中农是一路人。贫下中农把推荐到公社当宣传队员的事情当作是评好人好事,当然是谁跟他们贴心他们就推荐谁。再说到公社是一件占便宜的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却要生产队给全工分,所谓全工分就是拿劳动力的工分,每天十分工。如果是项茹梅去,等于生产队每天白贴给她两分工,而如果是其他知青去,生产队等于贴了四分工,因为其他女知青在生产队每天只能挣六分工,这个账贫下中农算得清楚得很。大约正是这个原因,所以另一个名额才给了顾大尉,因为顾大尉在水稻生产队,水稻队比茶叶队苦,早稻育秧的时候,冰碴子都能把脚划出口子,所以水稻队的工分高,再说顾大尉干活舍得出力,差不多就是一个整劳力,九分工,不推荐他推荐谁
到了公社以后才知道,推荐的只是极少数,绝大多数是不用推荐的,不但公社里面的男男女女和学校的部分老师根本就不用推荐,就是像欧阳健和倪和平他们下乡的时候带了乐器的也不用推荐了,直接被公社调了上来。到公社礼堂一集中,黑压压地一片,少说也有二三十人,比他们二中那个宣传队都大。
头一天是开会,全部集中在礼堂开会。公社革委会好像非常重视这项工作,该来的不该来的头头脑脑全部都来了,主席台一排坐不下,在后面又加了一排。项茹梅不知道搞一个宣传队要来这么多大领导干什么。那时候项茹梅还比较单纯,还没有往不健康的地方想,比如想到这些头头脑脑其实是来看美女的,许多年之后项茹梅才想到这个问题,因为根据后来的回忆,当时差不多整个公社有点姿色的女人全部都来了。当然,项茹梅除外,因为项茹梅不是公社抽调的,而是下面推荐的,下面推荐的就不一定是最漂亮的。
不管来这么多领导来参加会议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但是既然来了,那么总是要说两句的,要是一句话不说,那么还真的让人怀疑他们是看美女的。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专门来看美女的,领导们都要发表讲话。而且这些领导几乎都非常有水平,居然每一个人都能说上一大通。看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确实是提高了这些人的思想觉悟,他们居然每个人都能把延安公社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事情与世界革命挂上钩。每一个领导说完,自己都要带头鼓掌,他一带头鼓掌,台上的那两排人就要跟着鼓掌,台上的人一鼓掌,台下的这些人马上就鼓掌。台上的人为什么鼓掌台下的人不知道,但是台下的人自己为什么鼓掌他们心里面非常清楚,因为他们知道,一鼓掌就代表这个人说完了,说完了就该下去了,等到他们全部都下去了,就该吃饭了。这里虽然没有重庆朝天门二娃子扒肥肠那样的美味佳肴,但是比他们在生产队的油水肯定要重一些。可见这些宣传队员的觉悟比台上领导低多了,领导想到的是解放全人类,他们想到的居然是自己的肚子。
下午自由讨论。所谓自由讨论可以理解为自由活动,但是活动的地点只限制在大礼堂之内。不知道是不是鹤立鸡群的缘故,公社的这个大礼堂看上去居然比重庆临江门的人民演剧院还要大,特别是门楼子上,一个画得不怎么象的毛主席像,在两边成放射状的三面红旗衬托下,显得光芒四射。为了增强这种光芒的效果,又在毛主席像的上方专门画了几条金光,这样,毛主席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红太阳了。
礼堂的外表虽然雄伟,但是里面却差强人意,舞台上一块幕布都没有,光秃秃的,仿佛是为了证明从这个舞台上发出的任何声音都是绝对真理,因为只有绝对真理才不需要修饰,不需要修饰就是没有什么可掩饰的,用当时流行的话语说,就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既然台上是真理,那么台下当然也就不甘示弱,为了台上台下协调一致,下面的观众席上干脆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斜斜的土坡,革命得更彻底。其实这样也是为了给人民更加广泛的自由,真要是有什么演出活动,观众不仅可以省去对号入座的麻烦,而且可以选择坐,也可以选择站,甚至可以选择蹬,反正可供选择的姿势越多说明观众越自由,也说明这里的政治空气越民主。观众席上实行彻底革命的另一大好处是方便了宣传队员晚上睡觉,那时候公社还没有招待所,一下子集中这么多人来到公社,晚上睡在哪里只有睡礼堂。事实上,昨天晚上就是女队员全部睡在舞台上,男队员全部睡在舞台下,如果公社的礼堂也像重庆临江门的的人民剧院一样,里面安装满了座位,那么男队员晚上怎么睡觉可见,公社革委会的负责人在当初建设这座雄伟的礼堂的时候是具有预见性的,要是他当初在礼堂里面安装了座位,那么男队员可能就只好也睡在舞台上,如果那样,就很难排除男女混居的嫌疑。可惜公社领导的苦心并没有发挥长期的效用,事实上,他们只住了一个晚上,就发现这样分居行不通,因为下面的坡度太大,早上起来的时候,好几个男队员已经顺坡滚到了舞台跟前,弄的几个坚守原地的男士觉得自己吃亏了,因为那是一个强调人人平等的年代,要挨女同胞近就必须大家都近。为了实现平等,最后他们全部住到台上,男队员在前台,女队员在后台,前台与后台之间隔了一道墙,男队员一般是滚不过去的。
这时候项茹梅和欧阳健倪和平三个人在一起,他们好像都不知道自由讨论到底是讨论什么,因为他们的觉悟显然没有公社革委会领导那么高,主要是不会把公社组织宣传队与无产阶级解放全人类联系在一起。既然不会联系,那么就只好练习。反正在巴山话当中联系与练习差不多。于是倪和平搬来手风琴。手风琴好,一个手风琴差不多就相当于一个小乐队,就能够把一个宣传队闹起来。欧阳健很知趣,知道自己的小提琴比不了倪和平的小提琴,不仅在业务上比不了,而且在政治上也没法相比,当年苏联红军闹革命,与革命战鼓一起奏响的就是手风琴,而不是小提琴,小提琴一看就有小资产阶级情调,于是干脆就不用拿出来了,直接拿嗓子唱,高唱革命样板戏。倪和平问欧阳健唱什么,欧阳健一下子被问住了,不知道唱什么。项茹梅说:唱红灯记吧。欧阳健说好,就唱红灯记。于是倪和平用手风琴起了一个头,欧阳健唱了一段临行喝妈一碗酒,唱完之后,竟然博得了一阵掌声,而且这个掌声比上午的掌声还热烈。项茹梅当然也使劲鼓掌,但是她觉得总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知道是欧阳健唱的不对劲还是倪和平的手风琴伴奏不对劲,或者是这个手风琴到底不比钢琴,钢琴可以伴唱红灯记,而手风琴伴奏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尽管如此,气氛还是被带动起来,主要是项茹梅的情绪已经被调动起来。项茹梅在下山弯苦练了这么长时间,等着不就是这一刻吗。
“下一首唱什么”倪和平问。
欧阳健好像又不知道唱什么了,于是这个时候看着项茹梅,说:你唱一段
项茹梅脸红了一下,大约是激动的,不知道是终于能在乐器的伴奏下于大庭广众之中唱歌激动,还是因为终于能在欧阳健面前露一手了而激动,总之项茹梅当时红着脸看了一眼倪和平,说:“那我就唱一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降一调,d调太高了,唱f调吧。”
倪和平愣了一下,大约是没有想到项茹梅这么内行,绝不是那种随便瞎唱的,于是重新把手风琴移了一个位置,争取把手风琴拉得更接近钢琴。
项茹梅嗓子虽然一般,但是旋律和节奏掌握的都相当到位,唱完之后也获得了大家的一阵鼓掌,特别是欧阳健的掌声,项茹梅听的非常清楚,仿佛声声都拍打在她的胸口上。
本来这二三十个青年男女大部分都是以打情骂俏的方式在自由讨论,现在被欧阳健他们三个人一闹,居然把大家的热情都调动起来,于是也干脆不搞什么自由讨论了,全部都围过来,在最热烈的时候,韩凯还不甘寂寞地即兴翻了两个跟头。他们这么唱着闹着,终于惊动了对面院子里面的领导,于是领导也坐不住了。刚开始来了几个小领导,最后来的是大领导。小领导来的时候没声没响,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同时也咧开嘴巴笑着,大领导来了就不一样了,大领导是人还没到声音先到,就像是样板戏里面主要英雄人物出场,先要鸣锣开道。
“呵吆,不错呀”大领导说。
大领导一说,门口的几个小领导马上自动给他让开一条道,同时递上恭敬地微笑,仿佛是对大领导刚才这句话的喝彩。
大领导来了大家也都不打不闹了,仿佛刚才是自由讨论,现在是集中讨论了。大家都看着大领导,等待着他的指示。
“继续练,继续练。”大领导说。
大领导虽然说让大家继续练,但是大家还是不知不觉地都静静地立在那里,连倪和平也十分知趣地把手风琴扣上,等待领导的训话。他们相信,既然领导来了,那么就肯定是要训话的。领导对老百姓训话,就像老百姓对牲口驯化差不多,其实都是做思想工作,或者说都是让被训话和被驯化者按照他们的上头的意思去培养习惯,好在这些宣传队员早就已经被驯化的差不多了,已经习惯接受领导的训话。
大领导体谅大家等着他训话的心情,只好不负众望,清了清嗓子宣布:经公社革委会研究决定,由牛德望同志担任公社宣传队队长,项茹梅同志担任宣传队副队长。说完,自己带头鼓掌。既然大领导自己带头鼓掌了,于是其他人也只好跟着鼓掌。欧阳健韩凯倪和平还有项茹梅他们边鼓掌边纳闷,纳闷牛德望是谁他们不认识,纳闷项茹梅怎么当起了副队长,不仅欧阳健和倪和平他们没想到,就是项茹梅自己也绝对没有想到,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时候,领导怕大家鼓掌过于热烈,于是双手展开,往下做了一个压一压的动作,示意大家静下来,继续听他训话。
大领导说:“牛德望同志是从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刚刚毕业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人民解放军是一所大学校。牛德望同志苦大仇深,是党员,又是刚刚从部队退伍,政治上可靠,让牛德望同志担任队长革委会放心,贫下中农放心。至于革命小将项茹梅同志,是工人阶级后代,来到广阔天地之后,就是跟那些城市小资产阶级的子女不一样,能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而且经常主动地给贫下中农唱革命样板戏,我们公社革委会就是信得过工人阶级的革命后代。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我们公社宣传队就是要依靠工人阶级的后代。”
第二章 要扎根就要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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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茹梅莫名其妙地当上副队长后,突然感觉与欧阳健和倪和平他们一下子远了起来,特别是顾大尉,有一次竟然当面说:“你们说话注意呀,要不然有人向大领导汇报了,了不得。”明显是把项茹梅当成了奸细。项茹梅很委屈,很想向他们解释,但是又不知道怎样解释,于是找到牛德望,向牛德望推荐欧阳健和倪和平,说欧阳健和倪和平以前在重庆就是宣传队的,而她自己以前根本就不懂什么文艺,是到了下山弯之后才跟着收音机自学一点。
“那好啊,”牛德望说,“这说明你是我们广阔天地自己培养的文艺骨干呀。”
完了,越说越远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牛德望遇到业务上什么事情还是能主动向欧阳健讨教的。比如马上准备排练什么节目的问题,牛德望和项茹梅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只好把欧阳健倪和平还有公社学校负责文艺的一个老师叫到一起商量。商量的时候倪和平一句话都不说,而那个老师则提了很多建议,说要搞就搞大的,最好能编排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最后,牛德望拿眼睛看着欧阳健,项茹梅也看着他。看着看着,欧阳健顶不住了,欧阳健先是迅速地看了一眼倪和平,然后又把目光回到牛德望和项茹梅这边,最后定格在桌子中央,说:“说我同意许老师的意见,排样板戏,排沙家浜,可以先排其中的一场,等这一场排好了,先演着,再接着往下排。”
牛德望与项茹梅对了一下眼,问:“先排哪一场”
牛德望问完之后,除了倪和平之外,几个人又把眼光直直地盯在欧阳健的脸上,仿佛欧阳健的脸会变成一个黑板,并且这块黑板上能自动生出一排字,上面写着该排哪一场。
“排坚持芦荡吧,”欧阳健说,“这场戏我们在学校排过,而且我们这有这么多小伙子,正好全部都可以上场。”
牛德望听了眼睛一亮,说好吧,这场戏好,突出主要英雄人物郭建光,歌颂人民子弟兵。
“那么女同志怎么办”许老师问。许老师自己就是女同志,但是她不好意思问“那么我们怎么办”,只好问女同志怎么办。
“对呀,”牛德望说,“这场戏我在部队也看过,好像一个女同志都没有,全是男的。”
这时候,几个人又盯着欧阳健,仿佛欧阳健既然已经出了一个主意,那么就有义务还要再出一个主意,并且后面的这个主意要能够对前面一个主意所带来的缺陷进行必要的弥补。
欧阳健不敢看大家,还是那样把眼光定格在桌子的中央。
“要不然再加一场,再加一场女同志多的。”许老师说。
“加哪一场”牛德望问。
许老师想了半天,想不起来沙家浜当中哪一场能够一下子上十几个女同志。于是又把目光投到欧阳健的脸上,希望欧阳健的脸能够再次显示答案。
许老师盯着欧阳健后,牛德望和项茹梅只好也跟着她的目光盯着欧阳健。欧阳健这时候像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正等待着组织上处分,所以忐忑不安,努力躲闪着什么。但是躲是躲不了的,于是只好侧过脸,看着倪和平,或者是向倪和平发出求救。
欧阳健一瞪着倪和平,他们几个马上就齐刷刷一起瞪着倪和平。这样瞪了一会儿,或者说是等了一会儿,倪和平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小口气,然后说:“可以先排一场坚持芦荡,然后在配几个其他节目,比如一个舞蹈,金达莱花献给毛主席,女同志全上。”
“对对对,”欧阳健说,“这个节目好,随便上多少女同志都行。”
既然欧阳健都说好,那肯定就是好,因为牛德望和项茹梅根本就没有看过这个节目,而且许老师显然也没有看过,因为她听了以后没有说话,如果她看过,或者哪怕是听说过,她很可能都要说几句的。不过现在她说不说都无所谓,反正倪和平已经说了,“女同志全上”,反正欧阳健也说了,“随便上多少女同志都行”。
“金达莱花”牛德望问,“是不是朝鲜的”
“对呀,是朝鲜的,你看过”欧阳健问。
“没有没有,”牛德望说,“电影奇袭上面有。”
这一天的收获很大,因为这一天拿出来节目单。
拿出节目单之后,牛德望就要去跟大领导汇报,要是大领导没什么意见,就可以开排了。
牛德望没有贪功,牛德望向大领导汇报的时候是带了项茹梅一起去的。项茹梅更没有贪功,项茹梅在得到大领导的口头表扬后告诉大领导,这些主意都是欧阳健和倪和平拿的。
“他们两个情况我知道,”大领导说,“基本上都属于能够改造的子女,你们要多帮助他们,特别是项茹梅,听说你跟他们关系不错,一定要多注意帮助他们,影响他们,而不要被他们影响。”
大领导的话在公社就相当于圣旨,他说了这番话不久,宣传队果然就搞起了“一帮一,一对红”活动,牛德望对口帮助倪和平,项茹梅对口帮助欧阳健。对这种组合,项茹梅虽然觉得别扭,但总体上是高兴的,因为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可以每天冠冕堂皇地跟欧阳健在一起,因此每天都沐浴在幸福之中。但是牛德望那一对好像闹得并不愉快,大约是牛德望感觉倪和平有点看不起他,不想跟他“一对红”,伤害了牛德望的自尊心,于是牛德望就找倪和平的茬,说倪和平追求资产阶级情调,谈恋爱,具体地说就是跟欧阳健谈恋爱。那时候谈恋爱是不允许的,那时候中国好像恰好没有法律,所谓“不允许”按照现在的标准基本上就属于“违法”的事情,所以领导上很重视,专门找欧阳健和倪和平谈话,倪和平态度比较好,承认他们拉过手,而且还抱过一次。欧阳健态度比较恶劣,不承认。
“难道你没有拉过倪和平的手”政工组的同志问。
“拉过。”欧阳健说。
“不谈恋爱你们拉手干什么”
“她害怕。”
“什么她害怕说清楚一点。”
“那天我们从下山弯回去,回去的比较晚,路上倪和平害怕,所以就拉住我的手。”
“那么为什么要抱”
政工组的同志已经从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当中学会了斗争策略,把最重要的问题放到最关键的时候突然提出,相当于古代兵器中的杀手锏,可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吓的。”欧阳健说。
“怎么吓的说清楚一点。”
“路上,遇到狗,狗突然窜上来,她吓得一叫,一把抱住我,我没动。”
“真的没动”
“真的没动。”
“真的没动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政工组的同志很负责,又找倪和平谈了几次,最后还专门向项茹梅核实过这件事,并且提醒项茹梅要坚持立场。项茹梅证明那天他们从下山弯回北弯的时间确实是比较晚,天都黑了才上路。
大约是项茹梅证明的情况与欧阳健和倪和平他们说的基本上一致,而项茹梅又是公社的重点培养对象,所以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再后来,也不知道从哪年哪月哪天起,公社好像又鼓励知识青年在农村扎根,对他们谈恋爱又不怎么管了。不但不怎么管,而且跟项茹梅他们一起下放来的女知青王思蜀去年嫁给农村青年谢守宪,不但没有挨批评,还被公社作为扎根农村的先进事迹进行了大张旗鼓地表扬,那意思仿佛又支持谈恋爱了。这时候,牛德望真的想跟倪和平“一对红”了,事实上,要不是倪和平的父亲突然又重新被结合进了重庆的革命委员会,紧接着倪和平就被部队文工团特招去了,没准她就真的跟牛德望对上了。
倪和平走了之后,欧阳健仿佛就是项茹梅的人了。这时候他们年龄也大了,如果这时候他们俩公开谈恋爱,公社领导肯定也不会说什么,不但不会说什么,可能还会支持他们,因为这时候公社领导总的指导思想是鼓励知识青年在广阔天地扎根。扎根当然就要结婚,不结婚怎么扎根但是欧阳健和项茹梅的关系始终都没有挑明,欧阳健本身就比较内向,再加上他心里对倪和平还没有完全放下,他当然不会主动挑明,项茹梅虽然积极主动,并且能够豁得出去,按说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几次话到嘴边却不知道怎样开口。主要是她不知道该怎样挑明。那时候没有琼瑶的小说,项茹梅还没有学会怎样向对方开口挑明这种关系,而她所熟悉的革命样板戏中的女英雄基本上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没有可供参考的榜样。好在这时候连续发生了三件事情,一下子将他们的关系摆的清清楚楚,根本就用不着谁先“挑明”了。
第一件事是牛德望主动向项茹梅挑明,项茹梅当然不会答应,不答应的原因并不是她觉得牛德望有什么不好,而是她心里已经有了欧阳健,有了欧阳健就不可能再有牛德望,这大概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女人“心胸狭窄”吧。项茹梅虽然没有答应牛德望,但是却从牛德望对她的表白中学会了怎样对欧阳健表白,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项茹梅对牛德望还是心存感激的。
倪和平被特招到部队文工团之后,牛德望自知没了希望,于是就有点后悔,后悔当初没有选择跟项茹梅“一对红”。牛德望这时候思想上也成熟许多,他发觉倪和平虽然比项茹梅漂亮比项茹梅高贵,但是并没有项茹梅实惠,特别是在农村,还是项茹梅这样泼辣的姑娘更实惠,再说太漂亮太高贵了自己也配不上,于是牛德望就赶紧找项茹梅谈话,要项茹梅积极向组织靠拢,并且明确表示自己愿意做项茹梅的入党介绍人。向组织靠拢当然是好事,其实项茹梅早就写了入党申请书,而且每三个月都要向党组织写思想汇报,但是组织上似乎一直在考验她,现在牛德望这样一说,项茹梅当然是高兴的。
牛德望说:“现在关键是要从思想上入党,首先就要牢固树立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思想。”
项茹梅点点头,表示同意,或者说是表示决心。项茹梅这样点头不是在应付牛德望,更不是在应付组织,项茹梅那时候真的打算在广阔天地干一辈子革命,其实只要让她跟欧阳健在一起,扎根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牛德望见项茹梅已经点头同意,就进一步说:“你看王思蜀同志,嫁给了谢守宪,真正实现了扎根农村,组织上马上就吸收她了。”
牛德望说的也是事实,王思蜀也是他们二中的,在南弯大队,以前项茹梅并不认识她,但是后来认识了,后来他们都是一个宣传队的,当然认识,再后来王思蜀嫁给了南弯大队书记的儿子谢守宪,一下子成了扎根农村的典型,并且还入党了,这些事情项茹梅都是知道的。既然都是知道的,那么牛德望这样说当然没有错,于是项茹梅又点点头。
牛德望见项茹梅又点点头,就相信自己的话已经起到了作用,于是说:“其实你也是组织上重点培养的对象,这个时候你更应该向组织上表明你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决心。”
听到牛德望这样说,项茹梅没有再点头,没有再点头并不是因为她不同意牛德望讲的话,而是她正在对牛德望的话积极思考。项茹梅在思考怎样跟欧阳健挑明这件事情,等到挑明了,她就可以跟组织上汇报,汇报自己已经扎根了。
牛德望见项茹梅在认真思考自己的讲话,心里就非高兴,说:“你用不着马上答复我,你可以先考虑两天,考虑两天再答复我。”
考虑了两天,项茹梅对欧阳健说:“书记找我谈话了。”
“是么,谈什么”
项茹梅停了一下,说:“谈我入党的事情。”
“那是好事呀。”
“他要我向王思蜀学习,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
欧阳健嘴巴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要扎根就要结婚,要结婚我就跟你结婚。”项茹梅说。项茹梅是一口气说完的,她怕说慢了就说不完。
说完之后,项茹梅尽可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而且也不看欧阳健,显得自己非常胸有成竹,比牛德望对她说这件事情的时候还要有把握。
“我现在不想结婚。”
“那就再等等,等到你想结婚的时候再结婚。”
这一下项茹梅终于忍不住了,脸腾地一下红了,而且是那种非常彻底的红,连耳朵都感到发热。项茹梅不愿意让欧阳健看到她这个样子,所以赶快找个理由走了。
项茹梅直接找到牛德望,向他汇报:“我已经跟欧阳健说了。”
“说什么了”牛德望问。
“说跟他结婚扎根农村一辈子的事呀。”项茹梅说。项茹梅发现同样的话,她跟欧阳健说的时候耳朵都烫了,跟牛德望说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看来组织的力量是伟大,牛德望就是代表组织的。
“你跟他说干什么呀”牛德望问。牛德望问话的声音很大,显得非常紧张,非常吃惊。
“我不跟他说跟谁呀”项茹梅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光是我说还不行,还必须征得他的同意呀。”
“他怎么说”
“他觉悟低,说现在还不想结婚。没办法,我只好在等一段时间,请组织上继续考验我。”
第二章 野狼坡
8
第二件事情是项茹梅那次从重庆回来,回来的时候真的带来五斤二娃子扒肥肠。项茹梅自己没有舍得吃,她要带回来跟知青战友们一起吃。当然,最主要的是跟欧阳健一起吃。
项茹梅到达公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当时宣传队刚刚解散,知青都回到各个大队去了。项茹梅先就近到了南弯大队,韩凯他们是先闻见扒肥肠的香味然后才看见项茹梅这个人的,可见,那时候扒肥肠比人地位高。项茹梅要韩凯他们把王思蜀也叫来,大家一起吃。王思蜀虽然已经嫁给大队书记的儿子谢守宪了,但是她仍然是重庆下乡知青,仍然是他们老二中的同学。王思蜀自从嫁给谢守宪之后,马上就成了知识青年扎根农村的楷模,很快入了党,并且当了妇女队长。王思蜀当了妇女队长之后,果然显示了非凡的工作能力,做事情有板有眼。由此可以证明,组织上对一个人的“培养”是十分重要的,即使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只要组织上把他放在一个领导岗位,时间长了他就真的具备一个领导的素质了。
王思蜀来了之后,韩凯他们已经开始咽口水了。王思蜀说:“少吃一点,尝两口就行了,项茹梅还要带到北弯去呢。”
到底是结过婚的女人,又是妇女队长,其他女知青想不到的事情她能想到,其他女知青不敢说的话她敢说。关于项茹梅和欧阳健的事,大家虽然都有感觉,但是谁都没有说破,既然他们俩自己都没有说破,其他人当然就更没有办法说破,所以今天被王思蜀这样一说,大家先是一愣,然后又齐声笑起来。当然,这种笑是友好的,并没有恶意,但项茹梅还是感觉自己的耳朵像鸡冠,毕竟是第一次听人公开说她和欧阳健的事情,不知道是激动还是难堪,其实就是难堪也是一种幸福的难堪。
“吃吧吃吧,”项茹梅红着脸说,“我还留着呢。”
“你还是赶快上路吧,”王思蜀说,“放到明天就有味了。”
到底是队长了,考虑问题就是比韩凯他们全面。从南弯到北弯,如果直接翻越大山的“尾巴”,则一个女孩走路夜路是非常不安全的,虽然那时候治安上没有问题,但是大山里面野兽也是有的,特别是野狼坡,据说真的有野狼出没。如果走下山弯,总共有四十里路,恐怕要走大半夜。
“你准备走哪条路”王思蜀问,“如果走山路,韩凯他们就送送你,如果走下山弯,那就要快走。”
项茹梅当然想走山路,走野狼坡才十里路,两个小时就到了,但是现在被王思蜀这样一问,她反而还拿不定主意了,因为如果她说走上路,那么就要麻烦韩凯他们送她,而且送到之后还要回来。项茹梅不想这么麻烦别人,再说她也担心如果让他们送,说不定别人会理解她就是想让人送才请他们吃二娃子扒肥肠的。这样想着,项茹梅就说:“我走下山弯。”
“那就赶快吃一口饭,吃完了快走。”
说是吃口饭项茹梅就真的只是吃了一口饭,她几乎没有吃扒肥肠,本来就是人多大肠少,她要省酒待客。王思蜀给她碗里夹了一小块,真香呀项茹梅似乎已经看到欧阳健嚼着扒肥肠的情形,于是赶紧扒拉几口饭,匆匆上路。
大家把项茹梅送到村口,挥手道别,等项茹梅大步流星地正式上路之后,韩凯他们顿时忘了斯文,一窝蜂地跑回去,把剩下的一点大肠一扫而光。
走到岔路口,项茹梅犹豫了。难道真的向右拐,舍近求远地先走二十里到下山弯,然后再走二十里到北弯不行,项茹梅想,继续王前走,翻过野狼坡,一路下坡再走五里路就到了。一想到“到了”,项茹梅就什么也不想了,一心只想着往前走往上走往北走。只要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翻过野狼坡,剩下的路就好走了,再说“野狼坡”是老话,现在哪有什么狼呀,去年他们民兵训练的时候省下几颗子弹,顾大尉他们几个男知青张罗着去打猎,几个人在野狼坡守了一夜,冻得贼死,除了喝西北风之外,连狼的影子也没有见到,现在天还没有全黑,难道真的就那么巧项茹梅不信邪,再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赶紧走吧,走一步离北弯就近一点,离北弯近一点也就是离欧阳健近一点,等到见到欧阳健他们,再说出自己是独人夜闯野狼坡的经历,那多有意思说不定他们还不信,不信没关系,王思蜀可以证明,证明我是快到六点钟才出发的,如果能够在九点钟左右赶到北弯,那就能证明自己肯定是走的近道,如果走平道,三个小时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的。
人们总是说“上山容易下山难”,项茹梅此时觉得其实还是上山难,如果是下山,只要坡度不是很大,她甚至可以看着目标一路小跑,但是现在是上山,既看不到北弯,也没办法小跑,只能一步一步向上走。为了加快速度,项茹梅不时地用手掌按在自己靠近膝盖大腿上,这样可以使步子的跨度更大一点,速度更快一点。项茹梅想,只要过了野狼坡就好了,过了野狼坡就是下坡,只要是下坡,而且是这样不是很陡的下坡路,她就可以自动加速了。
天很快就黑了。刚开始是两边的树林发黑,后来是路面发黑,再后来就是只剩下小道当中那一点点白。这时候坡度已经明显加大,项茹梅知道,野狼坡快要到了。
上了野狼坡,是一段平路,这段平路其实还有点凹下去,相当于一个小小的盆地。走在这个小盆地当中,四周全是黑洞洞地,而且时不时传出一阵一阵的怪风声音,项茹梅不知不觉地警觉起来。于是干脆先停下,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装,取出手电筒,打开,幸好是新装的电池,照路壮胆都还行。项茹梅这时候后悔刚才没有带一跟棍子,既可以当拐杖,也可以当武器,以防万一,但是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她必须鼓足勇气往前走。
不知是有点害怕的原因还是心急的原因,项茹梅真的小跑起来。本来是边走边唱歌的,现在一旦跑起来,发现没有能跟得上跑步节奏的歌曲,于是就只好先停止歌唱,先跑过去再说,只要跑过这个小盆地,就能看见北弯了,只要能看见北弯,那就是肯定不远了。这么想着,项茹梅跑得就更快。等跑过小盆地,却发现面前不是下坡,而是一个高高的上坡。项茹梅用手电筒照了一下,高不见顶。项茹梅想照的更高一点,确认一下是不是偏向左面的大山了,但是未能如愿。项茹梅没有想到这手电筒的光照射的并不远,而且她发现黑暗非常能够吃光,一束手点光在老家的坡坡屋上上下下看上去蛮亮,怎么到了这里却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弱呢
项茹梅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想着没有什么大不了,最坏的结果就是顺着原路退回去,反正这小盆地也不过就是几百米,倪和平走的时候,项茹梅跟欧阳健一起陪着她回北弯,走过一次,根本不是很长。
镇静下来之后,项茹梅冷静地朝四周看了一看,她觉得没有必要退回去,只要向右拐过去,就能找到那个由人踩出来的小路,只要找到小路,向北走就是了。估计走不了几步,就会越过盆口,看见北弯。北弯是一个大队,有好几个生产队,不可能一点亮光没有,只要有一点亮光,从山上看下去也是非常明显的。
拿定主意后,项茹梅开始沿着斜坡向右走,一边走一边注意看脚底下有没有被人踩出的那条小路,还一边向远处了望,看能不能见到远处的亮光。但是她走了很长时间,感觉从路程上早就应该超出她到小路的距离了,可还是没有找到那条小路,也没有看到了来自北弯的亮光。
项茹梅这下有点害怕了。或者说是非常害怕了。因为“有点害怕”从一踏进盆地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现在应该说是非常害怕。这时候,她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孤独与无助,她甚至发觉作为单独的一个人在大自然面前其实是非常渺小的,渺小到一个小小的直径只有几百米远的小盆地都穿越不了。正当她感到有点想哭的时候,突然,她有了一个豁出去的想法:干脆往坡上走,走到高处就能看见亮光了,管它是北弯的亮光还是南弯的亮光,先看见由人发出的光再说。
大约走上去不过二三十米,项茹梅就突然看见远处山下斑斑点点稀稀落落的亮光了。
项茹梅从来没有想到那本来极不起眼的微弱的亮光原来是那么的可亲。
项茹梅站在原地判断了一下,面对远处的亮光,自己的左边是上坡,右边是下坡,由此可以断定,亮光的地方就是北弯再说南弯跟公社连在一起,南弯的亮光不会这么稀落。
项茹梅这时候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她不需要在围着圈子找什么小路了,那个小路本来就是人走出来的,不找也罢。项茹梅把手电筒打到固定亮着的位置,夹在两根大腿之间,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挎包,见用荷叶包着的扒肥肠还在,又突然发觉挎包的一角还有一台崭新的短波收音机,于是眼睛一亮,马上把收音机打开,果然传出来自人类的声音。项茹梅现在一点也不害怕了。有收音机做伴,又眼看着北弯星星点点的亮光,项茹梅已经完全忘记世界上还有“害怕”这个词。
收音机是哥哥送给他的,哥哥已经上调,虽然上班蛮远,在江北的五里店,但是毕竟是领导阶级中的一员,夏天有汽水喝,冬天有劳保大衣穿,工资加补助合在一起不比爸爸少。哥哥已经谈女朋友了,女朋友跟她是一个厂的。哥哥高兴,一定要买一个礼物送给项茹梅,随便她自己挑,项茹梅就挑了这个带短波的收音机。带短波的收音机是稀罕物,以前他们这里只有倪和平有一个,后来还不让她听,说是能收听敌台。现在倪和平特招去部队了,如果能有一个带短波的收音机,不仅项茹梅自己可以听,还可以给大家听。当然,更主要的是能给欧阳健听。听韩凯说,以前倪和平就经常把自己的带短波收音机借给欧阳健听。
大约是兴奋的作用,项茹梅下山的速度很快,突然,项茹梅感觉脚下一个悬空,赶紧刹车,已经晚了。
还好,只是一个陡坡,不是悬崖。摔了一交,再也不敢图快了。一路小心翼翼,看清楚脚下再迈步。
当项茹梅终于赶到北弯知青点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一点。完了,没法证明自己是只身夜闯野狼坡了。好在北弯的狗可以证明,因为迎接项茹梅的狗叫是从上面先开始的,而不是下面。这一点,北弯的知青和老乡都可以作证。
后来,已经当上知青办主任的王思蜀对欧阳健说:“你以后要是对项茹梅不好,我们都不会饶过你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真正向世人明确证实他们关系的,还是不久以后发生的另外一件更重大的事情。
第二章 保证不会变心
9
不久以后,大学来公社招生。招生跟招工一样,不用考试,要靠贫下中农推荐,然后到公社来集中。所谓“集中”就是最后由公社领导说了算,这就叫做“民主集中制”。
项茹梅被推荐上了。或者说项茹梅被“集中”上了。项茹梅被推荐或者是被“集中”上来都是必然的。项茹梅是工人阶级的后代,项茹梅能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项茹梅能团结同志,项茹梅是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副队长,其职位相当于一个大队的副队长;项茹梅是新党员。总之,无论从哪一条说,项茹梅上大学都是天经地义的。
项茹梅要上大学去了。项茹梅能上大学比倪和平能被特招还要光荣,因为特招多少有点走后门的嫌疑,而项茹梅上大学是上上下下一致推荐的。但是项茹梅并不高兴,因为她虽然被推荐上大学了,但是欧阳健却并没有被推荐上来。欧阳健没有被推荐上来也是合情合理的。欧阳健是旧职员家庭出身,相当于农村的“二地主”;欧阳健为人清高,不仅对贫下中农清高,而且就是在他们重庆知青圈子里面他也显得清高;欧阳健政治上从来都不要求进步,并且对别人政治上的进步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总之,除非推荐名额是百分之百,否则欧阳健是不可能被推荐上的。
推荐上大学名额当然不可能是百分之百。事实上,这一次县里面分配给他们延安人民公社的上大学名额只有两个,就是这两个名额,公社党委还决定搞一点“地方保护主义”,分配一个给重庆来的知青,另一个给他们本地的知青。这个本地的青年也是推荐的,推荐完了之后来公社集中。集中的结果是牛德望。牛德望是初中生,也算是回乡知识青年;牛德望是退伍军人;牛德望是党员;牛德望是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长;牛德望是公社一把手的亲外甥。总之,推荐牛德望去上大学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牛德望被推荐上大学当然很高兴,不仅高兴上大学,而且高兴能跟项茹梅一起去重庆。当时公社里面有人私下议论,说项茹梅能被贫下中农推荐是天经地义的,但是能够通过“集中”这一关还是靠牛德望帮的忙。这话有没有根据,是真是假无法考证,但是牛德望喜欢项茹梅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在牛德望看来,既然全公社就是他和项茹梅两个人去上大学,那么项茹梅肯定就是他的了,尽管他知道项茹梅跟欧阳健是“一对红”,但是只要项茹梅跟他一起走了,离开欧阳健了,项茹梅属于他是早晚的事。牛德望甚至联想到他自己跟倪和平,他跟倪和平当初不也是“一对红”吗但是后来倪和平的父亲又被结合了,倪和平的父亲被结合了之后倪和平就被部队特招了,走了,人一走茶就凉了,现在项茹梅的情况不是差不多吗
这样想着,牛德望就更加春风得意胸有成竹。但是紧接着下来的一件事情,却差点断送了牛德望的美梦。
项茹梅提出:她不去。
项茹梅是跟公社知青办主任王思蜀说的。这事归知青办管。
“你发神经了脑壳有毛病哪”王思蜀先是把她一顿臭骂,然后过去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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