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朝霞遍布。
初升的日头洒下金光万道。
似有金龙蜿蜒穿行天际间。
偏殿里,苏赫摩挲着那一件件码放齐整的整套行头,这是叫龙袍吧……从前看着景帝临朝龙御盛装,却想不到是这么繁缛,铺开来这么大一摊的。
顺手捡起一条玉带,摸了摸玉带上缀满的宝器,他莫由来的就想起,头一回穿朝服,还是柳仙儿和翠儿帮他侍弄的……
别的一时已是记不清了,但柳仙儿那水灵灵的眼睛,上下瞅着他,看也看不够的样子,好似此刻就在眼前一样的。
那时,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清亮的早晨吧。
“一时间赶制不出来……”康公公在一旁随侍着,稍远些,一排宫人和宫娥,也不知怎的,个个鹌鹑似得委顿着身子,皆在瑟瑟发抖。
“这一身,是……先帝,旧物。”康公公解释道,“不过,一次也未穿戴过。”
他侧过脸,莫无表情的回视一眼,压低了声量,“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那些人,就都抖的筛糠一般了。
随即在苏赫身边,他补充道,“只消一日,最晚明晨之前,定能置办出一套新的。常服,两套。”
苏赫显然对此毫不在意,“康公公。”
康佑福当即伏低身子,“当不得,也受不起。陛下使唤,吩咐老康就行。”
苏赫不由得呵呵笑了,“陛下?我这还没登金銮殿呢。”
康佑福的眼睛就亮了,“登不登金銮宝座,陛下就是陛下。要按老奴说法,以如今陛下大威能境的修为,略施展一二,吓也吓死那些个朝臣。从来也未有大威能境的天子,陛下可谓千古一帝。”
苏赫仅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康公公,还未来及问你,今后是怎么个打算?”
康佑福知道苏赫所言何物,他显然也对此早已思忖过,当即躬身道,“陛下若用得着老奴,老奴照旧侍奉就是。陛下若用不着,老奴京城里猫着。当然,有事陛下随时召唤就行。”
“京城里猫着?你有置下宅子?”
康佑福笑得就有些不好意思,“不止一处。两位先帝皆是宽厚,一向对老奴抚恤有加。不瞒陛下,富可敌国老奴不敢说,富甲一方,确是有的。”
“就不想去江湖再看看?”
他那略有些佝偻的腰身,便就挺直了些,“前些日与南巫交手,是伤了些根本。不过老奴若再入江湖,不敢说横着走,只竖着趟,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拦的住……”
言至此,他的腰身复又躬了下去,摇摇头,“见过不一样的风物,侍奉过人中之龙。早就没有江湖那番心思了。”
余光中,一个小黄门的身影在门外探了探头,康佑福忙道,“陛下,吉时已到。”
苏赫默然点头。
康佑福摆摆手,身后的宫人宫娥忙步上前,要替苏赫着龙袍,他郑重无比的亲手端起了龙冠冕旒。
对着那一堆一摊明黄晃眼的玩意儿,苏赫不过嗤笑一声。
散发披肩,他照旧束起。
拽起一件新的油皮黑氅,大步出了偏殿。
康佑福急得暗暗跺脚,却又奈何。
慌忙紧步跟去,他压低了声量,“陛下,还是先先去一趟摘星楼吧……”
“不必。”
……
今日,开启奉天金銮殿。
这皇城第一大殿,非新皇登基,皇后册立,祭天封禅,举倾国之兵,赏开疆裂土之功,这类国之大礼制不能轻启。
只踏上一侧金砖大道,苏赫面前就是黑压压的一片。
近卫军所部,遴选出的数千将士,列方阵,已待多时。
偌大的方场,被他们塞得满满当当,每一双眼睛,望向苏赫都是炙热的。
这是他们往来厮杀,为之效死的大将军。
这是他们追随左右,真心拥立的皇帝。
他们一个个昂身伫立,紧抿着嘴,静寂无声。
只苏赫出现在他们视线中的那一刻,没有人指挥,他们整齐划一的抽出佩刀,遥指向天,向他行了隆重的出征礼。
只这一礼。
带起无边血腥杀气,就如一条血龙腾挪盘旋于皇城方场之间。
轻步跟随在苏赫身后,曾经江湖人称血煞的康公公,不禁细眯起了眼。
然则苏赫根本就未看他们一眼。
他不能看。
他只怕自己只看一眼这些追随他往来厮杀的袍泽兄弟,就会忍不住……
只对身侧赤焰使过一个眼神,赤焰会意的冲方场中将士们摆了摆手。
唰!
数千把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闪耀钢刀,回刀入鞘。
礼毕。
他们便又如一杆杆扎在地上的标枪一般,岿然不动。
奉天金銮殿,正门大开。
步至门前,只觉得那一道道将士们的目光直灼得他浑身发烫,苏赫终就转身……
他看了一眼他们。
他们中的很多人,他都叫得上名字。
他曾与他们一起,狂奔突进。
他曾带领着他们只靠两条腿奔袭千里。
他与他们战石城,战潼关,策马京城,自甘陕至京畿转战四野……
荒原上,他们一同嚼过干粮,草垛子里,他们一起共饮一壶酒。
这些,皆是他的生死兄弟。
终就到了此刻,他们一同到了这天下的皇城重地!
只这一眼。
不知是由谁开始,继而十人,百人,千人,似风过麦田般,他们单膝跪地,山呼吾皇万岁!
……
金銮殿内一派朱紫之色。
此间站立,皆是朝中重臣。
殿外的盔明甲亮他们见到的,殿外的山呼海啸之声,他们听到的。
然而,苏赫阻了侍卫门前唱喝,只一步踏进殿内。
殿内静寂竟似荒庙。
他的脚步声起。
只闻前排幽然传出一声,“谁人姗姗来迟,殿内行走?”
苏赫脚步未停,抬首望去,发问者,礼部左侍郎田贺。
再进几步,左班首转出刑部尚书梁光正,“未知晋王殿下,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苏赫不答,继续前行。
献王萧逸在众臣之前,冲苏赫展颜笑道,“京中大臣们都在等晋王自摘星楼接回父皇。却不知父皇,今何在?”
苏赫步履已至阶下。
他撩动黑氅,缓缓转身,从左至右,将班首的文臣武将一一扫过。
他轻笑道,“堂堂大夏天朝,文武汇聚此殿中,至此,只有这三问?”
殿内,人皆无声。
忽而殿内暴起一声厉喝,“敢问晋王殿下!殿外甲兵林立,晋王是要效仿那董仲懿,拥兵自重,以压群臣乎?”
苏赫只冲那人呵呵一笑,“钱都督,这么多大学士今日在列,你就省省吧。即便我一个狄蛮之辈也都知道的,董太师,不过朝纲专断,另立新君而已。”
苏赫也不再看他,而是反身直往那阶上去,“我则大不同。”
言语间,他便向居中那张华美厚重的龙椅径直坐倒。
如何不同,此时已不言而喻。
又如何?!
无人相阻,又有谁人敢阻他!
苏赫坐下的那一刻,康佑福尖声高呼,“叩拜天子!”
其声萦绕回荡于殿宇廊柱间,余音渺渺于藻井之下。
然而,殿内群臣,除却新晋位列金銮的近卫军薛丁山、秦峻诸将之外,再无一人下拜。
康佑福顿时气机鼓动,便要再喝一声……
苏赫却冲他摆手示意,随即朗声大笑!
“有句话说的实在是再应景不过!只要我不觉得尴尬,尴尬的永远就是别人!”他挥手于座前阶下,“如何,诸位大夏的架海紫金梁,擎天博玉柱们,尔等此刻觉得尴尬乎?”
裕亲王萧仲康眼观鼻,鼻观心,又如禅定一般。
献王萧逸,帕巾捂在嘴边连连轻咳。
枢部齐甄,齐尚书与右侍郎薛世祥对视一眼,双双冷笑。
袁承焕始终低首不语,实则手心手背早已皆是汗,他咬碎钢牙,就要出列当阶跪倒叩拜新帝……
却被魏思勤牢牢一把拽住,冲他重重的摇了摇头,无声口语连道,再等等。
金銮殿中,朝中大学士尽数在列。
协办大学士欧阳旭文,叹一声,出列长躬一礼,这才缓言道,“欧阳某人,有话要讲。非是群臣如此作态,实在晋王此举,于礼,于制不合。景帝尚在,一无传位诏书,二无禅位口谕。晋王纵有救万民于水火,挽社稷于狂澜的泼天功勋,却令群臣如何自处?”
他自转身冲群臣一揖,“若晋王一味持强相胁……吾等,本就清流。宁一死入青史尔。”
“说的好啊。”
“正是此意。”
“欧阳学士不愧清流之楷模。”
“既能青史留名,死则死矣!”
皆无大声,嗡嗡嘤嘤却就在金銮殿渐渐泛起。
欧阳旭文面带不显之得色,摇头晃脑,欲再开言……
苏赫隆声道,“果然个个皆是铮铮铁骨!大夏朝堂有欧阳学士这般中流砥柱,真是家国之福。”
“愧不敢当,愧不敢当。”欧阳旭文连声道。
“敢当!如何不敢当!御北大将军徐凌之孙,我麾下徐北毅徐都尉仅率千骑夜袭狄汗巴盖乌金帐大营。此一役,徐都尉建奇功,大胜之。然而即便如此,活着回来的不足百骑……”
“他们火焚巴盖乌大营,屠戮近万狄骑伤兵……返回的百骑,亦是体无完肤,个个带伤。徐都尉往来厮杀,险折一臂……”
苏赫只两句话,顿叫殿内众臣雅雀无声。
只此两句话,其中凶险与惨烈,已涌上众人心头,皆暗暗唏嘘不已。
献王萧逸,放下手中帕巾,冷声道,“战阵之上,将士用命,为国为民,死伤乃常事尔。却不知此时晋王言及此,所谓何意?!”
“何意?”苏赫冷笑道,“火海之中,徐都尉自巴盖乌的金帐中抢回了不少重要之物。这其中,有满满三个皮囊,里面皆是京城中人投往敌营的书信。”
他顿了顿,留给殿内众人足够思忖的时间。
他继而笑道,“粗略看过,可谓触目惊心。狄骑围城不满十日,书信中却很有些人巧言令色,阿谀逢迎,其风骨真真令人叹为观止。我记性不好,书信中的落款实在记不住几个。”
他望向已然唯唯诺诺向后退去的欧阳旭文,“这投信中人,没有你欧阳大学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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