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景记

    看着张嬷嬷眼角不知何时多了起来的皱纹，于又灵不觉将挤到嘴边的话又给吞了下去，不禁暗叹。
    张嬷嬷放下汤盅，又亲自拿了勺子给于又灵装碗，嘴里还絮絮叨叨:“…采买的那些人总算是不偷懒耍滑一回，这买来的鸡那叫一个好哟…”
    散发着浓烈清香的福字碗里渐渐盛满了汤水，汤水之上浮满了金黄耀眼的汤水油泡…
    光是闻着就叫人垂涎欲滴了。
    于又灵放下手中没看完的账目，不疾不徐地走过去端起鸡汤，品了一口，真心赞道:“果真是好汤，嬷嬷费了不少工夫吧？”
    采买来的鸡再好，也有赖于嬷嬷的手艺。
    而且，这每一汤匙舀上来的都是张嬷嬷对他的一番慈母心。
    鸡肉炖煮得香软，入口即化，于又灵忍不住就加快了嘴里的动作。
    张嬷嬷见他吃得香也就高兴了，拍了拍腰巾，扭了扭身子便转身下去，临走时道是待会儿过来收拾碗碟。
    却半字不提她一大早就在忙活，又亲自盯在炉火上，好不容易汤成了，她自己却没吃过一口。
    说是银耳炖鸡汤，实则其中添加的工序和食材，岂止两样。
    于又灵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心里充满了暖意，低下头来一口一口地把鸡汤吃进去。
    等到张嬷嬷再过来，看见汤盅里还留了一些没吃尽，不禁抱怨:“…我的少爷，都说了许多回了，不必给我留一碗的！我每日里待在厨灶上，偷吃的好东西多着呢！”
    于又灵只笑不语，目送着张嬷嬷端了汤盅离去。
    记忆之中，他自幼吃得、穿得，有许多皆是张嬷嬷料理，就说他一手的好厨艺也不乏张嬷嬷真传…
    到了晚间唐琬从外边回来，洗漱了躺下，于又灵头一回撑不住疲倦先睡了过去——原来却是张嬷嬷心疼他连日劳累，在鸡汤之中加了助眠的好东西。
    唐琬自动自觉地往他怀里挤了挤，还拉过一条胳膊搂着随后睡去。
    于又灵却是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场景依稀是曾经做过的那个“前世”故事，只不同的是梦境之中迷雾遮天蔽日，魂魄所经之处无不是就算面前几步的人都隐隐绰绰看不清面容。
    说这是那个熟悉的梦境，其实又大不相同，屋梁房舍时而是“前世”见过的陆府，时而又是他在松山书院居住的小院，时而又变成他如今生活起居的这一间府邸。
    梦中的人影交映重叠，这一刻清晰，下一刻又被浓雾模糊了脸。恍然之中，只见他和那个世界名满天下的才子陆游重合，睡在身侧的妻子和那个芳华早逝的才女“唐琬”重合。
    当梦里的一对夫妻新婚之夜过后到了一处似是正房小院的地方给“母亲”请安敬茶，就连那位“陆母”一脸的欢喜笑意也和白日里端来银耳炖鸡汤的张嬷嬷脸上的笑重合…
    夫妻俩给“母亲”问过安，又跟着陆母到了一处似是大厅堂的地方“认亲”。
    陆母坐到了主位之上。
    这时他转头去看厅中坐得满当的人，居然有好些都是识得的。
    只见赵士程一如印象中身姿笔挺地站在东边一群人里。
    王侍棋则领着四个与她眉目相像的孩子坐在西边的一个座位上。
    还有于向之、陆七娘、熙和帝、夏菊、朱茹本等人也都或站或坐地在人群里或笑或静地看着他们…
    夫妻俩依次敬茶过去。
    敬到赵士程，赵士程接过茶，只面带微笑，颔首接茶，看着唐琬的目光带了祝福之意。
    轮到王侍棋时，王侍棋却冷若冰霜，只抱着四个孩子固执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
    于又灵是被唐琬摇醒的。
    唐琬用的力气大了些，他便神思不清地“站”在梦中一道散发幽冥光亮的河道之中，脚下河水都要淹过他的膝盖。
    他往左看，是厅堂之中诡谲的场面。再往右看，空无一人的岸边吹来一阵风，风里传来妻子熟悉的声音。
    于是眸光逐渐清明，聚焦了起来，逐渐成形成妻子那张熟悉已极的脸。
    妻子的声音听得也很清楚:“…做噩梦了？”
    “…嗯？”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用了几息工夫回神，于又灵才楞楞应道:“…好像是的。”
    唐琬正侧身半起伏在他胸口上。
    此时还是子时时候，室内还一片暗沉，只得窗外隐隐透进来的小院灯光。
    又因从梦境中被突然叫醒，他声音低沉软糯，更有江南水乡的棉柔，在万籁俱寂的夜里直听得唐琬不禁心跳都有些加快。
    唐琬下了床榻，倒了一些水给他压惊。
    看他满头是汗的，又取了短巾亲自为他擦拭，到弄好了夫妻俩调整了位置，重新躺下。
    还待重新入睡时，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再说会话，唐琬自然要问他做了什么噩梦了。
    满头是汗不说，翻动的动静大得把她都弄醒了他却还在梦中，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她分辨不清的呓语。
    “…不记得了。”于又灵苦思冥想了半晌，只觉隐约记得几个片段，又好像不记得。真叫他伸手去抓取，却偏又抓不住虚空里分明近在眼前的东西。
    唐琬见他实在想不起来，也不追问。毕竟她也不是真的想知道。
    唐琬接着睡了过去，于又灵却没了睡觉的心思，轻轻把头靠在唐琬身上，又努力想了想，直至确信想不到什么了，也才不甘心地闭了眼小憩。
    直到了要起身的时辰，偷摸着下了床，去了小厨房给唐琬准备早膳——距离云裁和焦仲裕的大婚没有几日，即使不必如正常上朝时日日天不亮就起，唐琬要忙的事情也多着呢。
    小厨房已有了早起的婆子，见主子进来，只打了招呼便习惯地自忙自的。
    她们倒也习惯了自己的活计被抢去了。
    少夫人还没有嫁进来的时候，少爷就偶尔到厨灶上为少夫人烧饭，更多则是到外边买了给少夫人送去，然后再接送少夫人入宫——这些婆子并不知道于又灵在外有产业。
    而自打有了少夫人，两位主子每过半月左右换着地方住，这些婆子也有半月的时间要看到少爷在这个时辰出现在小厨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