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君过后尽开颜

第十节

水玉替我紧了紧衣带、正了正衣领,取下巾帻,另拿了顶帽脚向上卷起的黑帽子来于我戴这种藤草为里、木为骨、漆纱为罩的帽子,叫做“幞头”,男性戴得很频繁,上朝、会友,俱可以戴,只是不同场合在款式或料子上有些区别,算是略为正式的冠服。再要寻常些,便是适才我戴的巾帻了,是纱罗质地,更为柔软轻便。
来客是“宫里派来的公公”,那我自然要穿戴得齐整些,水玉相了相,看没问题了,便引我去正花厅。快迈进厅门时,我想起一件事,缩回脚问:“我不用换衣服”
那时候我进朝,戴起幞头来,穿的可是公服,此刻不过一件缎襕衫、结根素腰带,便能见宫里的客人
水玉方回我半句:“听公公说”便听笑嘻嘻一声“皇上特别交代,程侍郎染恙未愈,不必公服跪拜,常袍立聆即可。”里头一个人迎出来,是宫门外那个小太监,此时戴一顶无脚幞头,着孔雀绿地淡粉团花衫,外罩褐地同色暗花圆领窄袖袍,束着赤色帛带,比宫门外那时候见得正式,极亲昵的趋过来,上下看我一眼,“侍郎精神见得清旺些,皇上可以略放些心了。”
这人动静中兼有十五岁少年的明朗、又有五十岁老头的油滑,可以很轻松的跟人接近,一回不生、二回就很熟了,正所谓长袖善舞,至于袖子里藏着什么,那又另外讲。不管世道怎么变,这种人是顶顶容易混开场面的,二腿子、师爷、副官、长随,都是他们。
我人笨,见到这种精乖活泛脚色,顶顶自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酬才好,想着“礼多人不怪”,便待弯腰作揖,腰才弯下去,他就紧忙把我手肘扶住了:“别,别!程大人!皇上都嘱您接口喻时不必跪拜呢,您对奴才这么客气,不折煞奴才!”言罢,笑笑,站直身,南面而立。水玉扶我立在下首,听他宣口喻道:
“明天来上朝吧。”
结束。
呃这样就结束了我傻傻看他,等了半天“就这样”
他眨眨眼睛:“哦,完整的话,是这样,说着,把手一负,侧对着我,凝然而立。那种凝眉样子,骤然像煞了北亲王。
他立了足有一个世纪之久,张开嘴唇,不出声的叹口气,没有回头,依然负着手,道:“……告诉他,明天上朝吧。“
天啊,连语气都像煞了北亲王!这位仁兄模仿能力也太强了吧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他又用那种“很北亲王本人”的方式,闭上嘴巴,然后五官一皱、再笑开,终于回复了他自己的样子,冲我吐吐舌头:“以上就是全部口谕啦。”转身叫地位比他低的太监们将东西捧出来,他一样样给我介绍,包括外敷的伤药、内服的人参、吸病气的通天眼菩提珠手串、取吉祥的玉如意、还有绑在膝盖上的布袱……干什么,下跪时保护膝盖用吗不用这么周到吧!我有点儿哭笑不得。
“奴才姓张,贱名一个涛字,波涛的涛,迎祥宫黄门郎,今后侍郎大人多多关照!”小太监展示完御赐的东西,这么向我笑道。
我是不太懂他报的官职是什么意思啦,不过又有“宫”、又有“郎”,大约是厉害的,我应该表达一点敬意:“原来是张公公,多承关照,有劳有劳。”我蹩脚的说着比较符合正经“官话”一点的客套话,又要给他作揖,姿势嘛,可能是不太标准,无非是学着别人比划,不过我“染恙未愈”,动作荒腔走板一点,应该也蒙混得过。
他又赶紧屈膝拦住了,拉扯一番,算完成客套,于是告辞。他们上门,不能空手而返,我要给礼银的,自有府中管事的负责打点不提。我瞅空拉了水玉问:“听别人传达皇上口喻时,按规矩本来应该跪吗”
水玉莫明其妙道:“是啊,怎么”
“哦,在宫门外这个人也给我传达皇上的指示,我好像就这么站着听的。”我挠头。
水玉:“……”
总算把客人全部送走,我四仰八叉躺在榻上:“呼,好累!”见客真是件恐怖的勾当。
水玉进来,后面跟着丝铃,丝铃手里又提着一个食盒。“咦,我现在不饿。”我道。把我当填鸭么
“您不饿,水玉须会饿。”水玉笑着白我一眼,在榻边坐下,叫丝铃把食盒放在案上,打开了,拿出五个小盖碗来,将盖子一个个打开了,是炒豇豆、粉皮银芽、牛肉萝卜、炸卷子、并一碗鱼片辣羹。水玉看到羹,问句:“怎么辣的”丝铃笑道:“厨房里说切红丝取个颜色,其实不甚辣。不过放到现在,又热一遍,大概色味都差了些,姐姐可要他们再做一次”水玉摇摇头,不说什么,丝铃便盛饭给她。原来她到这时候才有空吃晚膳,我有些内疚,又闻着味道香,坐起来凑在她肩上,指着块牛肉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水玉“啪”的把我手打回去:“病人需有个病人样子,大人您也尊重些呢!”
真严肃。唉!我又仰回榻上。水玉咬了一筷粉皮,问我:“不看书了罢。歪一会子”我点头,要脱鞋子,随便的拿脚跟互相一搓,那靴子帮儿高,又是结带的,一时搓不掉,我便要坐起来拿手脱,丝铃早过来道:“大人,我来!”
水玉偏过头来,放下筷子:“我来吧。”半蹲着替我脱了靴,又抖开一条毯子给我盖了。我歪在她身后,只管玩她的衣带,她会意,对丝铃道:“你先出去罢。”看房门阖上,方问:“大人要说什么事”
我笑道:“你先吃,边吃着我边问你。”水玉摇摇头,拾起筷子继续吃,我道:“黄门郎是个什么官”
“黄门可以作太监的通称。黄门郎则是太监的一种职位,侍奉在皇上左右的,从六品。如果说小黄门,就是更低一级的太监了。”水玉答道,“那位张涛公公从前没见过,年纪也不大,职位应该不会太高,何况对您介绍自己时照理不会用通称,所以该是从六品黄门郎吧。”
“那末比我低。”我得出结论,“所以我对他是不是太客气了”
“他到底是宫里派来的,代表着皇上。又是迎祥宫的人迎祥宫是御书房的所在在这种时局,他这么点年纪的人能被派来传话,总有他的厉害之处,客气点没错。”水玉道。
我“唔”一声:“客气点应该怎么行礼才对”
水玉筷子停在半空:“大人,您……您连怎么行礼都忘了”不等我回答,她自己跳起来,“当然要忘就一起忘了,瞧我多笨!险些误了大人!大人恕罪,水玉这就教您行礼!”
都是我的错,害她饭也不要吃了,就急着要教我。我好说歹说,她一连划饭一边指点我,千幸万幸道:“还好您当初学了这些礼儿,回来一遍遍演练,水玉都看熟记住了,不然怎么办。”
学了三刻来钟,我已腰酸背痛,宁愿到外头跑个几圈,也不要再僵着腿骨,把手从身边缓缓举到身前……哼,当官当官,当个头的官!为了以后能不行礼,这个官也是非辞不可了。都不晓得这么多官礼是谁定的,从前的皇帝吗我想着那个变态皇帝,恨恨咬牙,他血污的头颅忽又出现在我面前,嘴角微扬着,眉毛一挑。
我狠命揉揉眼睛,幻像消失了。但那股血腥味仿佛还留在鼻端。我的心卟嗵嗵跳。
水玉看见我脸色不好,很心疼:“累了大人您先躺会儿。反正也学得差不多了,到时候看着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大体儿不错的,纵有些不到位地方,您是这样的身体,谁跟您计较呢”便扶我躺下,她自叫丫头过来收拾食具。
这次来了两个丫头,一个是丝铃,笑了声,跟另一个丫头咬耳朵,说的是:“够半个钟点,把饭粒吃到榻上地上,不知是怎么吃的。”水玉原在理衣裳,听到这句,恼道:“小蹄子又嚼什么舌根”她们只是笑,提了食具出去,水玉冲我一跺脚:“都是您害的!”也出门去,咕咕哝哝不知跟她们说什么。
我累了,眼皮一搭,朦胧盹着。水玉回房推我道:“大人,床上睡”
他们的“床”,简直像一个小房间,用红木雕花做出来的,居然还有门,门上蒙着纱、或者帘子,开进去,里头有一小块地面,迈过这个地面,才是睡觉用的床。宋词里说的“碧纱橱”,大约就是这种东西。进去一次劳师动众,我昨晚已经见识过,实在懒得挪过去,抱着毯子在竹榻上含混道:“不要了啦……”
水玉便轻手轻脚走开,片刻,再拿个被子回来,轻轻扶我翻动身体,褪去外衣,盖上被子,将灯火拨小,又动了什么,我听到轻微的金属声音,可能是香炉,因为房间中的香氛随后变了,换了种更清淡的香味,水玉悄然退开去。
唉,真是享受的生活,这种生活过久了真要上瘾的。我抱着被子迷迷糊糊想,梦里都要笑出来。
微风吹动,有谁走进来脚步亲切,坐到我的床边,伸手抚摸我头发。我张开眼睛,看到一个男子。
说也奇怪,我不能分辨清楚他的面容,但心底并不觉得多么诧异,仿佛早觉得他应该来找我似的,只觉伤感,低了头扳下他的手,道:“不要装神弄鬼了,化成灰我也记得你,怀琪。”
随着这个名字说出口来,我忽然发现:我真的记得他。我见过他的,哪里、哪里呢几乎就能叫出来了!可是他的指关节、他某几个指甲底端的白色小月亮,就在我眼前褪色,像海浪抹平了沙滩,他掌心的纹路,我也不复能看清。
我看着搁在我手里的、他的手,淡白色袖子长至手腕,棉制的,有精美锁边,这是中衣的袖子。我抬头,他那张脸,在雾气里浮动,变成了北亲王。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不明白而那张脸,就在我的凝视中长出了一些细纹、眉尾变乱,眼神里添了冰冷嘲笑,唇角翘起来道:“我要你活,你就没有死的权力,还不明白吗,爱卿”
我猛的甩开他的手,从梦中醒来,心还直跳,身上粘粘的都是汗。
真是恶梦。梦见北亲王也就算了,居然还有变态皇帝。嗯,一定是看见他被砍头,惊吓过度,所以才会做这种恶梦,一定是的!
拍拍胸口,不怕不怕,他已经死了,脑袋都砍断,就算变成游魂之后再像我一样还魂回来,也要再找具皮囊吧到时候他不是皇帝了,找我掐架,还不一定谁输谁赢。不怕不怕!
可是,心底下,怎么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呢
呆片刻,我忽然明白了:梦里,曾经有个声音说:“总算活了,以后你乖一点,别再惹事,石头我可救不了你第二次。”从上吊绳上被救下来时,胸前有块裂了痕的海棠红石头;初见变态皇帝时,他手伸进我的衣服里,道:“所以净灵石就这么用掉了值得。”这些联系在一起,怎么想都很怪吧而且,我狼吞虎咽的举止、还有想在花树下喝茶的要求,水玉都很自然的接受了,就像“程昭然”一直就是这样做的一样。
我,好像不只是“不小心”被拉到这个世界扮演另一个人而已啊!种种迹象显示,我跟这个人之间还有某种特别的联系,救活她,就出现了我
这个结论成立吗,我捶了捶脑门,怎么还是有点乱!叫来水玉问一声吧,看她记忆中的“程昭然”是不是跟我有同样的习惯举止,如果是,可疑程度就上升了五十个百分点。
我叫一声“水玉”,没人回答。她不睡在这个房间里。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披衣去找她。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