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大了眼睛,一连看两根烟花棒才看出点端倪:“陆安”
陈镜予“嗯”一声,“总算不笨。”
我只能翻个白眼给她。
等到烟花棒在我们的打闹中放完后,又走了几步,我就看见前边有戏班子已经提前搭起了戏台。
我心里好奇,也想去凑个热闹,便反手拉着陈镜予往前凑。
大抵是我们穿了军装在人群里显得突兀,四周的人都频频回头望我们,这也使得我们很快便挤到了前面,离戏台又近了些,我们这才停下来,专心看戏。
实际上看戏的人只有陈镜予。我因着很小就出了国,自小所看的所听的也大多是卡门莎乐美和海顿、莫扎特一类的,所以对这些中国古典戏曲自然是听不懂也看不懂其意境的。
听了一阵子,我因为实在听不懂,再加上周围人频频投来的视线而没了再待下去的兴致,陈镜予却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不忍打断她,就勉强陪着她听。
耳中只听得个咿呀吱呀,演员一袭古典衣裳,明明是大男人却掐着嗓子画些胭脂水彩。
我听不懂意思,也听不懂唱词,只觉索然无味。
陈镜予就在我耳旁低声解释:“他们唱的是青霜剑,程派的经典剧目。讲的是财主看上了秀才之妻申雪贞,欲霸占,就与媒婆设计陷害秀才致死。申雪贞无法,只能假意允婚,等成婚之日时,便以家传青霜剑刺死财主和媒婆,拿二人首级至秀才坟前自刎殉夫。”
是个悲剧,我皱眉问:“做什么要殉夫呢她的丈夫难道不想让她活着”
“心以死,怕难活。”
“可是既使心死了,自己这条命也是对方换来的,怎么能说死就死那也太对不起对方了。”
陈镜予卡了一下,大概是被我这番无理的话噎住了,旁边人听了我们的对话,笑道:“小姑娘家家还不懂情爱吧,中国人讲求夫妻不成则地底再续前缘,一人死了,另一人哪有苟且偷生之事”
我嘀咕一声:“什么歪理,净是些封建旧思想”
那人就转头要来驳斥我,可待看清我们身上的军装后,脸色就瞬变,话也改了口:“哟,长官,我、我那一席话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哼”一声,没理他,又问陈镜予:“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陈镜予就侧了头看我,不说话,眼睛里融了火把下稀碎的光,我看见她瞳孔里有火焰在跳跃。
好半天,她轻轻“嗯”一声,“对的,也在理。”
我一脸的“看吧我就说”,就差把“得意”二字写在脸上。转眼却看陈镜予兴致不是很高,收了笑、敛了眉,半张眼藏在帽檐下的阴影中,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
我要去拉她的手,入手后被她一把反拉住,但只是一瞬间就又松了手,刚才拉过我的那只手顺势往我头上压,微微一笑道:“所以日后若是你遇了这种事情,可一定要活下去,自个儿活得好好的就可以了。”
我觉得她这话不吉利,又在自我思索若是换了自己还能不能做得到,就没回她。陈镜予也不要我的答案,手在我头上拍了拍,隔着帽子能感觉到她的轻柔。
我一时半会儿想不出答案,就站在原地继续陪陈镜予听戏,直到这一折快结束才听得台上曲曲弯弯地唱“顾不得路奔波坟前而往,来共你泉台下地久天长 ”。
又是坟又是黄泉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灵魂不会升天也不会入地,什么前世缘来生尽,都是自个骗自己罢了。
我平白无故在人堆里打个颤,伸手摸了摸胸口。
不吉利,不吉利。
第6章 第六章
其实我后来再想想,国父诞辰纪念日的那个晚上,也算得上是我回国后最开心的一天了。
因为短短的这个晚上,所以后面发生的那些天灾人祸、鬼神乱力也可坚强地走下去。
我陪着陈镜予把这折青霜剑听完后,陈镜予见我实在提不起兴趣,就说要提前回去休息。
我想想我胸口藏着的那张纸,思谋着回去后关上门,也许还能就此事问一问陈镜予,便点头答应了。
小霍先提前跑去开车,我跟陈镜予慢慢在人流中走过去。快入冬的长沙还是带着寒意的,我又从没在这么晚出过门,一时间被冻得哆嗦几下,搓了搓手往手心里哈口气。陈镜予见了,问我:“底下没穿打底”
“还以为是白天的气温,只穿了衬衣。”
她无奈,叹了一声:“你啊”边说边摇头,我“嘿嘿”笑两声好叫她放心:“不冷的,刚才那是被风吹了一下,没准备。”
“二十岁的人,早是能嫁人的大姑娘了,还这么不懂照顾自己。”陈镜予抬手解外套扣子,几粒解开后脱下,拽着两肩抖一下,军服舒展。
我忙拒绝:“我不冷,真的。”
“穿着。”她不再等我回话,就直接把衣服披在我肩膀上,我闻见她衣服上的肥皂味,跟我小时候、跟我在剑桥时闻见的味道一样。
“这也算是家乡味”
陈镜予转过头来,我示意一下披着的衣服,她笑一下:“出门在外,总是要拿些熟悉的东西来念家的。”
她帮我拉一下一直往下滑的衣服,“倒是你,鼻子还挺灵,你是德军的军犬么”
德国的军犬我没见过,不过中国的土狗我倒是见过,想来两者都是狗,面相估计相差不大,都是四只蹄子一条尾巴。
我拍她一下,佯装怒道:“怎么说话呢你。”
她嘻嘻告饶,“我错了,不过这是夸赞的,德军的犬,毛发乌黑浓密,牙齿有力可吮血,嗅觉灵敏,隔着一个林子都能闻到味儿。”她长叹道:“到底是强国大国,他们连狗都日日吃牛肉罐头。再看看我们的士兵比不得啊。”
她一提这档,我就难过。前几天我曾跟着她去湘雅医院看过那些伤兵残兵,药品依旧不够用,整个医院的绷带都是循环往复,伙食也不好,菜糊糊和一下就是一顿,有时候物资充裕,能有一锅面条就是满汉全席。
后方都如此,那物资运输不便的前线呢
我默默捏紧了衣领,低头不再吭声。
其实陈镜予作为上级军官,本不该说这些的,她说这些就是扰乱军心,战时最忌讳人心涣散。
她自觉失言,一时也再没继续说。我是想跟她说一声“我不会传出去的”好叫她放心,又转念一想其实根本没必要。她精明果决,能跟我说这些,自是信得过我,自然信得过,我便也没有什么表立场的必要。
念此,我就感觉到喜滋滋的。陈镜予敲一下我帽檐,我抬头去看她。
“傻笑什么呢”
我不答,依旧抿着笑意。
陈镜予没继续问,转而从头上摘了军帽下来。她前边把外套给了我,现在就只剩下一件军式白衬衣穿在身上,衬衣洗地干净,我知道那是她亲自洗的。她爱干净爱得偏执,当初我们在剑桥,学业繁忙,多数为了省事都是直接把衣物送去洗衣工那里,堆上两周的衣物也才不过一英镑,吴应堂自去英国后就没再动手洗过衣裳。
我母亲管我管地严,少时还宠溺我,自去英国后便严厉地叫我自个儿独立,既然独立,那么洗衣做饭就全都要会。
陈镜予呢,自小被照顾惯了,陈家偌大只剩她一个继承人,陈老惯着她,她的那些个叔叔伯伯也惯着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衣服穿一个季节就要扔,每年上海法租界的裁缝铺里都有为她赶制的新款。
我少时从没见她穿过过气款,在剑桥倒是见她穿旧衣服,却从没见她亲手洗过衣服。现在见了她时时穿在身上的军装,衬衣已经洗得发旧。
她见了我盯着她衬衣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我的视线低下头去看,嘴角勾了摸得意出来:“我自己洗的。”
我“嗯”一声,转而问她:“那你现在会做饭了吗”
她被我问地难住,摸摸鼻尖,在我的噗笑声下,恼羞成怒地把手中的帽子扣在我头上,“我的帽子,拿好了,掉下去你就去军需部给我弄顶新的回来。”
我头上有一顶,她这一扣当然扣不下来。我慌忙抓住她的帽子握在手中,“你这个暴君,简直是玛丽都铎再世”
她英国史不是很好,当然听不出我在变着花儿地骂她,不过前边的“暴君”倒是听懂了。便当即凑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凑过来后,首先闻见的是她身上的皂香味,她低了些角度,我刚好能看见她的眼睛,映在火光下,融于夜色间,跟天上的星子一般亮。
她摘了帽子后,墨发就散下来,以往髻起来掩在帽下的头发,现在有一缕打着旋儿捶在耳边,我不知道我这时候是发了什么疯,不自觉地抬手别过了她那一缕发。我的手心离她的脸颊离得很近,我的手指微展便可触到。
陈镜予眼中有一瞬间的讶异,我看出她下意识地要退后却极力忍住了。我低头掩去表情,率先往后撤一步。
再抬头时,陈镜予已经恢复了如青松的站姿,只是双手背在身后,活脱脱跟剑桥摄政院的那些个老学究似的。
我想嘲笑她,却看她脸上的表情不对。她凝视着前方皱眉,插在兜里的手微微露出来几分,白手套贴着衬衣袖口,看上去并不是那么明显。这是她警惕的动作,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那只手立刻就能握到上边别着的勃朗宁。
“怎么了”我低声问,顺着她的视线看前面。前面是一条小巷子,夜晚黑咕隆咚,跟这边的烛火通明形成鲜明对比。我反射般退一步,内心极度排斥那条路,仿佛它通往的不是我们的吉普车,而是一条不详的死亡路。
陈镜予不答,靠近我的那一只手伸出来拦在我身前,右手已经扣到了勃朗宁。我依稀听见巷子里有跑步声,还有什么铁器撞击的声音。
“咔嗒”
陈镜予拔了勃朗宁快步往巷子里跑,我愣了一秒钟,刚分析出来是子弹上膛声,巷子里就传出一声极小的惨叫声。
陈镜予
我顾不得再分析什么人会在城内上膛,拔出勃朗宁也赶紧跑过去,内心只祈求她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我跑到巷子边缘,发现借着这边的火光还是能隐约看见一点内里的情形,再加上这条小巷子我白天经过,门门路路都亲自走了一遍,还算是熟悉。
我擦着墙一步一步挪进去,握着勃朗宁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回国后在重庆接受过军事训练,练我的教官直接从部队上抽调过来,上过战场杀过人,往那一站凶神恶煞。
托这些教官的福,我的射击、格斗等都名列前茅,我既受过黄埔训练,也接受过德式熏陶。
但说到底,我只是个文职,日常工作是坐在大后方守着电台破译电码,战场不需要我上,我来长沙时,处里给配的这把勃朗宁也多数是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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