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那人是如何死去的吗”
“不想”校尉毫不考虑地冲口而出,紧接着又回过神来。“他是怎么死的”
一丝微笑出现在李淳风的嘴角,却没有揶揄之意:“用银针试探,血液无毒。脏腑完好,心脏也甚是强韧,但切开之后,左侧色呈灰白,并无血流痕迹,却有青紫瘀斑。”
“什么意思”
“是心血骤停之像。心为神窍,七情六欲动乎其中,大悲大喜、大惊大怒,均可令心血暂停。”摇了摇头,酒肆主人道:“但此人显然不属这一类,倒像是心络在极短时间内突然断裂。”
“不明白。”
“伸手。”
虽不明白对方想干什么,尉迟方还是老老实实伸出了左手,而对方也毫不客气地抓住他的上臂某处,猛然一捏。
“哎你干、呃干、干什么”
这句话几乎说不完全,因为李淳风一使力,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一跳,前后三次使力,话也就顿了三次。
“抱歉,”李淳风放开他的手,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黄帝内经有灵枢之章,述及人身经络。一个康健的正常人,周身经脉自然通畅,比如我方才按压你的郄门岤,气机阻滞,便造成身体反射。”
尉迟方悻悻然抽回手,揉着酸麻的手臂。“那又如何”
“倘若对某些特殊岤位施以刺激,确实可能使经络阻断,心智迷失,进而操控人身。这一点内经中并未详细记载,亦有人认为,流传下的黄帝内经已非原本,原书中有此章,但因为担心被心术不正之人利用,特意将之删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直到战国时代,出了一位名叫扁鹊的神医,时人对其医术推崇不已,甚至说他有起死回生之术,但对于此人师承,却无人知晓。
“谜底揭晓在秦灭六国之时。嬴政攻破齐国宫城之后,在宫中寻到一张经络图。一看之下,不免吃惊:图上标示的除正脉之外,竟然还有奇脉,和流传于世的经络图迥然不同,正是扁鹊所留。据说,那就是灵枢中灭失的断章,其中包含了控制经络的术法,称为傀儡术。”
“傀儡术”
“不错。始皇那时刚刚一统天下,为灭绝后患,收缴天下兵器集于函谷关,铸成十二尊铜人,便将此图铸在其中两尊之上,深藏于阿房宫内,轻易不让人见。”
“这铜人是否还在”
“东汉董卓当政,为敛聚金银大肆铸钱,以至铜材奇缺,不得不将其中十尊铜人熔化。独独留下两尊,正是当初阿房宫内的经络铜人。然而铜人之劫尚不止于此,百年之后,剩余的两尊铜人也被前秦苻坚夺去销毁,从此灵枢经络图的下落再也无人得知。”
闻所未闻,如果在此之前,校尉必然会将这一类信口开河斥为胡说八道,但相识以来种种经历,不免对此人生出敬重佩服的念头。想了一想,谨慎道:“李兄如何知道这些”
“凡人皆有所好。李某的癖好便是搜集世间有趣之事。人生百年如此漫长,若没些闲事打发光阴,岂不太过无聊”
“这爱好倒真”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形容,只好说道,“倒真与众不同。”
“过奖。”李淳风不动声色地捏开一颗长生果,“其实除此之外,在下也有些爱好与别人一样。”
“比如说”
看了看一脸好奇,夹杂了些许敬畏的校尉,酒肆主人用至为诚恳的语气说道:“比如说,银子。”
“李兄”
满脸都是被捉弄之后的懊恼神色。见状李淳风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闲话不提。尉迟可愿意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赴约。”望着一脸困惑的校尉,李淳风笑道:“不过不是我的约会,而是你的。”
“对不住,柳姑娘去了孙司马府上,今日不能奉陪了。”
说话的女童只有十四五岁模样,应答口齿伶俐,神态远比同龄孩子成熟得多,虽然年幼,竟已有些许妩媚风情。两人此刻已经来到明翠阁前,所要寻访的正是前日在集市上险些为惊马所伤、后来又被尉迟方搭救的歌姬柳五娘。与长安城中烟花教坊相比,此处直可称为风雅之地,连应门小婢也谈吐不俗。尉迟方是直性男儿,闻言便道:“既然如此,那就改日再来拜访。”
刚想转身,岂料却被李淳风一把拖住。惊诧之下,却见对方对自己眨了眨眼,转头向女童说道:“可惜可惜,我等是慕名而来,这位尉迟大人对柳姑娘渴盼已久,朝思暮想,寤寐求之,倘若不能一睹芳容,只怕就此相思成疾。”
“什什么”
“唉呀,知好色而慕少艾,实乃人之常情,尉迟也不必隐瞒了。”李淳风对校尉的狼狈之状视若无睹,继续说道:“可否通融,容我等到柳姑娘房中等候”
“这”女童迟疑了一下。校尉气宇轩昂,年少英武,却有一种忠厚正气,迥非风月场中浮浪子弟形象;另一人则潇洒温文,笑容可亲,令人一见之下顿生好感,不忍拒其所请。“好吧,我带你们去她那里。”
暗香细细,暖意融融。这是一间不大的客房,一张珠帘隔开内外,陈设算不上奢华,却雅致舒适。墙边挂着一张木色斑斓的古琴,临窗一榻,随意铺陈着银狐皮的坐褥。几案上一只白色瓷瓶,插着数枝红梅,枝干横斜散逸,如同丹青妙笔所绘。对面墙上另挂有一幅字,笔力虬劲,仿佛要破纸而出,当是男子手笔。
尉迟方正襟危坐,形貌局促。他自幼跟随叔父,后来入了勋卫府,习武当差之余,多半是与同僚饮酒,偶尔也去赌场掷两把骰子,这种风月场所极少涉足,更不必说女子闺房中。鼻端闻到熏香之中夹杂着淡淡脂粉香气,颇涉遐思,一面又有些不自安。李淳风却毫不在意,斜靠几上,随手拈起桌上糕饼放入口中,便像是在自己家中一般随意。
“为什么要到这里”
“自然是聊解尉迟的相思之苦了。”
“你”
“呵呵,莫恼莫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尉迟少年英俊,这等风流韵事自然是多多益善啊。”
“可我,我何曾”
话未说完,门帘一动,一名歌姬已经抱琴而入。年约十七八岁,外貌仅及中人,神态却落落大方,向两人福了一福,道:“见过二位公子。”
尉迟方连忙起身回礼,李淳风却坐着不动。“姑娘贵姓”
“贱妾姓宋,小名双红,是五娘弟子。”
“幸会。这么说来,你也擅长琴技了”
女子掩口一笑。“明翠阁上下,自阁主起便是以琴艺著称。但双红初学,只怕贻笑方家。”
“传闻公孙阁主琴技冠绝天下,不知我等可有缘欣赏”
摇了摇头,女子脸上现出愁容。“阁主近年来重病缠身,一直在后院小楼中静养,莫说外客,就连我们这些弟子也有数年没有见到他了。”
“可惜。”一面说着,酒肆主人一面站起身来,踱到字画处。尉迟方心中不耐,正想开口,却听李淳风闲闲说道:“崔将军过世之后,这里想必也会冷清得多吧。”
声音依旧平淡,听在尉迟方耳中却如同惊雷,蓦地呆住了。宋双红也怔了怔,随即低头叹道:“正是呢。楼中前日才听说他的死讯。”
“哦想来柳姑娘定是极其伤心了。”
“可不是”女子话刚出口,突然觉得不妥,又缩了回去。“不过如今人既不在,就算是恩情似海,也不过徒留惆怅。”
“嗯。”将手伸到正在发愣的尉迟方面前,晃了晃。
“做什么”
见对方手指搭成了一个圆圈,校尉这才明白过来,连忙从怀中摸出一贯铜钱,递给双红,“我们还要在此等候片刻,姑娘自便吧。”
眼看女子背影消失在门口,尉迟方已忍不住叫了起来。
“李兄怎知柳姑娘与崔将军有所关联”
“只是巧合罢了。”李淳风坐回几案之前,若有所思。“事物之间,常有因果。譬如狩猎,见草木动而知狐兔行于其下。乌夜蹄颇具灵性,为什么突然癫狂,要追逐一个女子这其中,或许便有你我不知的渊源。何况”伸出修长手指点向那幅草书,“崔将军的手书在此,我若再不知二人关系,岂非愚不可及”
这才注意到那幅字,写的是一首古从军行。并无印章题款,只在末端写了一个“启”字。
“崔元启以书法闻名,这幅字墨迹崭新,为近日所书;以古从军行相赠佳人,正是军旅中人本色,而笔力雄浑,又绝非文人手笔。”稍一停顿,李淳风道:“看来崔将军对这位姑娘用情很深啊。”
“妙啊,当真神奇之极难道你来此地之前,便已知道这幅字画”
“当然不是,方才不过是灵机一动。至于我来这里的原因,”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在几案上展开。“是为了此物。”
那是一方浅绿色手帕,锦缎织成,带着淡淡香薰气味。右下角用深绿丝线绣着一个柳字。
“这便是那日在乱葬岗尸堆之旁找到的。”望向瞠目结舌的校尉,酒肆主人微微一笑:“如今你该知道,那夜开远门外,可不仅仅是你我二人。”
第十章 还魂
尉迟方张大了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正在此时,门外隐隐传来一个粗豪声音:“尉迟大人尉迟大人”门帘一掀,迎面而来的正是自己属下亲兵。之前曾命他在随意楼中等候自己回去,不想却一直寻到这里来。
“大人不好了”
“什么事”
“是谢大人谢大人出事了”
依旧一头雾水。“哪个谢大人”
“就是咱们勋卫府的谢将军刚刚于大人那边的弟兄来报信,他他”亲兵此刻才将一口气喘匀。“他死了”
“什么”尉迟方大吃一惊。“你是说,谢应龙谢将军”
“是啊,”亲兵忙不迭地点头。“今天早间才发现的。”
“在哪里带我去”
什么也顾不得,校尉慌忙向李淳风辞别,靴声橐橐,越去越远。“喀”地一声轻响,一枚花生被捏了开来,露出它内里红润的表皮、饱满的果实。酒肆主人并未将花生送入口中,而是若有所思地轻轻嗅着,随即眯起眼睛,唇边显出一丝笑意。
这景象异常凄惨:谢应龙那失去生命的冰冷躯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仰卧着,双手紧握,姿态僵直,似乎还想抓住最后希望。面色是铁一般的青灰,死前一瞬的惊讶与恐惧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被保留下来。
“怎会这样”
前两日还曾与自己相见,转眼便阴阳殊途,尉迟方不禁心中寒栗。正当他俯下身,想要仔细看那具尸体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蚤动。
“放开”
“住口”
紧接着便是棍子击打的声音,以及嘴被堵上之后的呜呜声。尉迟方转身看去,只见一群兵丁正押着一个壮汉走了过来。那壮汉身材极其高大,肤色黝黑,异族装扮,看起来竟眼熟得很。随即想到,正是那日在随意楼寻衅生事的汉子。此刻浑身上下都被绑缚着,口中也被人塞上了泥土,模样既愤怒又狼狈。
“尉迟兄弟”
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年纪稍长,毛发浓重,一部落腮胡几乎将眉毛也连在了一起,颧下高起两块横肉,令人望而生畏,正是自己的同僚于怀。私下里,此人在军中雅号“场外将军”,那含义便是说,战场之上无甚能耐,威风全在战场之外。好在为人还算仗义,又喜好结交,与尉迟方平日也常往来。
“这是怎么回事”
“老天有眼,活该这小子落在咱手里”一提起此事,于怀一张毛脸立刻放出光来。伸手一指那大汉:“喏,这便是那凶手了。”
“凶手”仔细端详了一下大汉,尉迟方不禁心生疑虑。“你是如何捉住他的”
“说来话长,昨夜我巡城,走到这里,就看见这突厥大汉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酒气熏人,形迹可疑。我见他不象个好人,让人将他捆了,谁知一转头,正见到谢将军的尸体”转身踢了那大汉一脚,“可不是这异邦奴才杀了谢将军么”
于怀洋洋得意,大汉却一脸恚怒,苦于说不出话,憋得脸色都紫了。尉迟方疑窦丛生,道:“可曾问过他”
“嗨,还要问什么,这种凶顽之徒,当然是百般抵赖了。”
见此情形,尉迟方突然想起李淳风,心中登时有了决定,拱手道:“于兄,小弟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将此人先交予小弟”
“交给你”
“正是。这桩案子恐怕并不简单,小弟有个朋友,对查勘讯问颇有心得,因此想将他带去细问情由。”
“这可难了。”于怀皱起眉头:“按说老弟要这功劳,哥哥我就该双手奉上;只不过哥哥年纪大了,跟你们年轻有本领的没法比,在军中这许多年,难得寻到一个立功的机会”
听口气,竟是疑心尉迟方要抢功,尉迟方连忙摇手,道:“于兄误会了,小弟不过是”
话未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放了这汉子。”
语声不高,却有不容分辩的斩钉截铁。尉迟方回头,便见到新近结识的那名男子。依旧是布带束发,青衫木屐,看上去像是个落拓文士,然而气度从容自在,毫无酸腐之相。双眉挺秀,直入鬓角,并非利剑似的锋锐,而是远山一般淡然。这样一个人,行走在冬日肃杀诡异的长安城里,神情态度却仿佛于鲜花簇锦之中走马陌上,有春风和煦,扑面而来。
校尉心中一喜,刚想开口,于怀已经喝道:“什么人”
伸手拍了拍身上衣衫,男子神色自若。“一介草民。”
上下打量了一下,来人确实不似贵胄子弟,但气度却又迥异常人,于怀不禁心中狐疑。“你方才说什么”
“此人并非凶手。”
“你怎么知道”
李淳风向地上看了一眼,淡淡道:“因为这个人并没有死。”
“什么”这句话是尉迟方和于怀同声叫出来的。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明明是断绝了气息的冰冷尸体,怎会没有死
“胡说”
“可要打个赌”
“打赌”
“人若未死,你便放了这汉子;若死,我抵一命。”
“这这可开不得玩笑”尉迟方瞠目结舌。
转头看了校尉一眼,酒肆主人忽地一笑。
“有劳尉迟,寻一处安静地方,我为他还魂。”
指挥兵士将人抬入民房,尉迟方怀疑自己是否发了疯,才会相信死者还魂这样匪夷所思之事。但那人神情言语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即使生性横蛮的于怀,一时间竟也被他气度所慑,乖乖听从调遣。
李淳风将火盆安置在屋子四角,脱去谢应龙身上衣物,伸手自怀中取出一个方形匣子,打开之后是一排金针。拈针在手,脸上那些满不在乎的神情倏地隐去,换成尉迟方从未见过的凛然专注。
“守住门口,一个时辰之内不可进入,也不可有丝毫打扰。”
众人依言退出,士兵已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已认出这位便是随意楼的李先生,加油添醋地传说他为虎贲中郎将宅第驱鬼之类奇事,但说到招魂续命,却都是摇头咋舌,半信半疑。于怀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扯住尉迟方的衣袖询问。校尉心中忐忑,但到了此刻,只得硬着头皮担保此人可信,至于其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暗自祈祷这胆大妄为的家伙切莫又弄出剖查尸体这一类逆天勾当。
眼看一个时辰将至,室内却无丝毫动静,校尉心中七上八下如在热锅上煎熬。于怀怫然,道:“什么还魂,根本就是欺人之谈谢将军已经被这突厥杂种害死,哪里还能活得回来我看,你我都上了那姓李的当了”
一边说一边就要抬脚踢门,尉迟方只得拉住,正在此刻,门打开了,李淳风从中走出,神情疲惫,毫无喜悦之色。尉迟方心中一沉,情知不妙。于怀面有得色,瞥了尉迟方一眼,随后转向李淳风,傲然道:“如何了”
不答反问:“方才的赌约是否算数”
“当然”看了看尉迟方,于怀乜斜着双眼道:“不过你既然认得尉迟兄弟,若是他求情,我也不会为难”
“如此甚好。”丝毫不以为忤,李淳风泰然走到大汉身前,伸手为他解缚。
“慢着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便是:我已遵诺将谢将军还魂,现在可以请于大人履行承诺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所说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众人都愣住了,一片静默。尉迟方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推开房门冲入室内,只见床上那具“尸体”仍然仰卧,然而胸膛已有轻微起伏,肤色也不再是方才死白颜色,而是正常的苍白。伸手探口鼻,则有温暖气息。不必怀疑,这绝对是活人,而非死尸。
“这这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大惊之下,于怀的口吃更加明显。
“药方我已留在桌上,按方煎药,于每日子时体内阳气最盛的时候服下,三日之内不可移动,待到三日之后,便可恢复如常。”
“可可这”
转向尉迟方,青衫男子脸上突然现出一抹笑意:“还记得那夜乱葬岗外无头人么”伸手抓住谢应龙的右手,将衣袖卷了起来。尉迟方倒抽一口冷气,一时竟说不出话:就在虎口之上,赫然有一道崭新的刀疤,分明正是那夜自己与无头人交手时留下的。
第十一章 丹书
“你”
“嗯”
被方才一幕弄得晕头转向,以至于毫不考虑地随着李淳风走了出来,过了半晌,尉迟方才回过神。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唇,校尉道:“你当真能起死回生”
“你不是亲眼见了么”
“呃,对,对。可是”
“不仅如此,我还有其他本事。”
“什么”尉迟方对眼前之人已是满怀敬畏,连忙发问。
双目直视前方,酒肆主人面无表情说道:“一能上天入地,二知过去未来,若高兴了,说不定还能捉个妖怪消遣消遣。”
“真的”
“哈哈哈”这回是忍俊不禁了。
“笑什么”隐约觉得自己受骗了的校尉有些愤然。
“天行有道,人行有常。莫说起死回生,只要病势属于必亡之列,人力便救不得半分所谓药医不死病。我能救回谢将军性命,只有一个原因:他并未死。”
“怎么可能我明明察看过他脉息”
“那是因为他的经脉已被人封住,所以呈假死之相。”手掌一翻,现出一块黑黝黝的磁石,上头吸附着两根细如毫毛的银针,针尖在阳光下发出暗蓝光芒。
“这是什么”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灵枢经络图么这两根针一根埋在谢将军的中冲岤,另一根,则是在城墙下发现的那具尸首的心脏中找到的。若我猜想不错,最早死去的崔将军体内必定也有同样的银针。用特殊手法封住经脉,令气血暂停,造成假死,再以药物与琴声控制心神,使人成为嗜杀工具这正是失传已久的傀儡术,也是死者复活的秘密。”
听到这里,尉迟方已恍然大悟:“你是为了寻找这根针,才去剖了那人的心”
“不然你以为如何尸体并不是有趣的物事,李某也不是当真会吃人心的妖怪。”
“所以你才说出为谢将军还魂的话。原来早已胸有成竹”
“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只是尽力一试。”
“没把握”尉迟方瞪大了眼。“那你还赌上自己性命”
“不如此便没机会接近谢将军,也无法验证我心中猜想。何况,”看着他微微一笑。“尉迟是忠厚人,有你在场,必不至见死不救,使我不得脱身啊。”
校尉哭笑不得,难怪此人如此笃定,原来将自己也当成了算计中的一环,他想了想,道:“这么说来,谢将军便是那日假冒崔元启鬼魂的人”
“不错。谢崔是至交好友,乌夜蹄想必也认得他,所以才如此服贴。崔元启死后,谢应龙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寒铁刃之人,他二人体形相似,彼此又熟悉,对于谢应龙而言,扮成崔将军模样自不费力。只要故弄玄虚,装作是无头厉鬼,他人惊恐之下不会露出破绽。”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就要说到二人之间的渊源。我有一位朋友名叫马周,在中郎将常何处谋事。我便托他详阅前隋秩簿,调查崔元启的军功履历,果然,他和谢应龙二人当年均在虎翼将军魏纪麾下。”
“虎翼将军”
“那是在炀帝杨广登基后不久,派遣虎翼将军魏纪远赴西蜀屯兵。魏将军无意得到一卷奇书,内中绘有人体经络,而文字则无人识得。他认为天降祥瑞,欲将此书献给皇帝。也是因缘际会,天书被一位一位云游隐士看到,凭着对其上文字的了解,发现那正是当年徐福弟子的手札。”
“徐福就是那个携着五百童男女东渡的道士”
“不错。世人都将他当作求仙的始祖,其实此人对导引医术研究甚深。始皇骄奢,宁信方士不信医术,对灵枢经络图并未重视。但徐福知道它的真正价值,于是在东渡前夕,派弟子潜入阿房宫,将铜人身上的图样拓印了下来。”
“也就是说,铜人虽然销毁,经络图和傀儡术却流传了下来”
“正是。弟子盗图时出了意外,暂不能脱身。等他终于赶到预定地点,大船已经出海,追之不及。害怕被皇帝发现,这弟子躲藏到巴蜀一带隐姓埋名,潜心研究经络图上的医术,并将成果用丹书文字记录下来。”
“丹书文字”
随手折了根树枝,李淳风在面前的雪地上流利地画出一个图形,看起来像汉字,笔划却无锋棱,只是一味圆转有如蟠龙。
“这就是你名中的方字。”
再写一个,字尾斜挑,字形夭矫。“这是风字。”
看了半天,校尉老老实实摇头道:“不认识。不过,这第二个字有些眼熟。”
“不奇怪。因为这个字就写在城楼下发现的那具尸体上。”
“啊”回想起来,果然曾在尸体上见到同样的丹砂字迹。
“丹书文字本是道家秘传,从上古符箓变化而来。到今日,即使道门耆宿,识得这种文字的也是凤毛麟角。如今道士只知依葫芦画瓢写符,却不知丹书文字的真实含义,未免谬以千里啊。”
“呃莫非这就是所谓鬼画符”
“哈哈,正是。”
“既然如此,你又怎会识得”
“莫忘了我的兴趣,便是搜集世上怪异之事。”抛去手中树枝,酒肆主人袖手向前走去。“还是说魏纪。得书之后,他便赶回东都洛阳,想要呈进皇帝。其时杨家天下已摇摇欲坠,行至半途,魏将军便被部下杀死,军队也投了李唐。乱军中,谁也不知那本手札落到何处。”
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拂拭着尘封已久的瓷瓶,那些被湮没的细密花纹正一点一点显露其本来面目。尉迟方吸了口气,猛然想起一件事。“可是,如何确定此事必然与灵枢经络图的传说有关”
“只凭一点:记得崔元启手上字迹么从一开始,这件事便是要我得知的。”
正要接着问下去,忽听身后脚步声响,二人转过头,便看见方才那被捉的沙陀大汉飞奔过来。将到身边,猛然直挺挺跪下,向李淳风连连拜倒。
“神人救我性命,多谢”
“起来吧,不必如此。”
“救我性命,就是主人。沙陀汉子为主人,杀头也行”钟馗一边用生硬的汉语说着,一边在自己脖子里比了个杀头的手势。模样可笑,眼中神色却真诚热切。
“哈,我不是你的主人,也无须你为我杀头,只要回答两个问题:那天在随意楼,是谁挑唆你上门闹事”
此言一出,钟馗既惊且愧。“真是神人,全都知道。是女人,说酒楼有妖人,还给我银子”
“什么样的女人”
“年轻,模样好看,”一面回忆一面比划。“绿衣裳”
“明白了。再有一事:昨夜你经过谢大人出事地点之时,是否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听见什么特别的声音”
“特别”大汉挠了挠头,突然眼前一亮。“声音是声音”
“声音”
“对,琴声有人,弹琴。”
仿佛一道光,尉迟方心中倏地一亮,一下子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对了,崔将军出事那日,城上也有人说听到琴声还有乱葬岗那夜”
“嗯。走吧。”
“走到哪里去”
“最初之地,也是最终之地。”转过头来,青衫男子笑容明朗如旭日初升。“从我而始者,必由我而终。”
第十二章 探秘
雪仍未融化,表面却因阳光照射和行人践踏变得坚牢,蒙上一层较硬的薄冰,踩上去发出轻微咔哒声响。一路向西南走去,直到出了开远门,尉迟方发现他们正沿着前日的路径行进。相同的路程,相同的二人,心情却迥然不同。那日是惶惑中夹杂疑虑,今天却带着些微兴奋。此刻他已对李淳风之能深信不疑,似乎只要有此人在,再大的难题都可迎刃而解。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乱葬岗之侧。未及安葬的流民尸体用芦席卷着,凌乱地横在地上,有一些躯干被雪掩埋了半截,另一些则因为风吹或野兽的活动被掀开,露出青紫色的精光身体。空气中弥漫着死亡气味,看起来便像是一幅活生生的地狱景象。
“看。”
雪地上数条浅浅的印痕交错,看上去像是车轮印辙。
“这是运送尸体的马车”
“对。可记得那一夜,马车和人都神秘消失的情景”
“当然记得。”视线所及,那车轮印通往废弃城墙。尉迟方突然想到那日在城楼上发现流民尸首后士兵的话。“对了,守城士兵都说,这一带闹鬼,尸体经常无故丢失,还能听到鬼砌墙的声音,难道”
“既然不是鬼怪作祟,那就必定另有机关。跟我来。”
顺着车辙印痕向前走去,一直来到断壁颓垣之前。一棵枯树挡住了两人去路,轮印便在这树前消失了。李淳风停下脚步,四下望了望。
“机关布局,看起来杂乱无章,却隐含九宫之理。此处地势最高,正是离火乾位,想必就在这里。尉迟刀法如何”
虽不知他为何这样问,校尉还是慎重答道:“得叔父指教,练过十数年,校场比试未有败绩。”
“甚好,有劳了。”
听他如此说,校尉已知有险,连忙抽出腰间宝刀。他是武将世家,此刻宝刀在手,心随意动,渊停岳峙,自然凛凛生威,真有万夫莫敌之概。然而四顾之下,莫说敌人,连个小小麻雀也看不到,未免可惜了架势。
“将这棵枯树砍倒。”
这才明白对方其实只是要自己砍树,登时心神一松。依言举刀,沉腰侧转,凝神聚气。刀锋随着身体的转动画出半圆,耳旁只听金风飒飒,有如狂飙骤至,喀地一响,枯树断成两截,树冠轰然倒下,一股白烟随即从中窜升起来,迅速弥漫。烟雾入鼻,突然觉得头脑微微晕眩。李淳风敏捷地拉住尉迟方向后退了两步,与此同时,塞给他一粒药丸。不假思索将药丸送入口中,苦中略带辛辣的味道令精神一振。伸袖驱散烟雾,勉强能够看见周围景象:树根之下隐隐显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依稀可见其下长长的甬道和梯级。
“大有乾坤啊”酒肆主人冷静地说着,一面俯身察看洞口内的状况。突然回头,向尉迟方一笑。
“倘若害怕,此时回头,还来得及。”
“什么话”尉迟方不悦道:“到了这地步,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岂有回头的道理”
提刀便行,却被李淳风不动声色地拉住了。
“嗳,莫挡路。”
青衫一拂,抢先走入洞口之中。
入口狭窄,天光只照亮了几级台阶,其余部分便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李淳风自怀中取出一样小玩意,迎风一晃,立刻便有火光于手中燃起。
“这是”
“磷石磨碎,加硫磺、药粉薰制,涂染在木片上,可以随时取火来,记住不要离我三步之外。”一面说着,一面走下梯级。空气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混浊,可见此处时常有人进出。地气微暖,从下往上吹拂着,隐隐嗅到一些令人不快的气味。越往里走,越见开阔,空间之大超出想象,而台阶上的磨痕、四壁的水渍全都说明,此处绝不是新近建成,却是年深日久。尉迟方紧紧跟随对方脚步,右手宝刀随时戒备。大约走了四十多级阶梯,终于来到一个高大的石屋之内。
“果然大有乾坤”
向四周望了望,尉迟方大为惊叹。这石洞高约五丈,长宽均在二十丈开外,四面都由砖石砌成。回声隐隐,越显得空旷。正中一座土台,上面安放着一只铜鼎。鼎身绿锈斑驳,一望便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墙上还挂有数盏油灯,灯芯剪痕犹新,显然最近有人来过。将油灯一一点着,室内顿时明亮了许多。
“真正的乾坤在这里。”
北侧墙壁上嵌着一只黄铜门环,除此之外并无特异。伸手一拉,并不如想象中沉重,而是意外轻松地现出一扇石门。
“啊”
尉迟方忍不住叫了起来,门后密室中的景象十分可怖:那是七八具衣衫褴褛的流民尸体,靠墙直立,面色青灰,双目紧闭。另一面墙上则张挂着一幅白绫,颜色已经变成暗黄,上面用朱砂写着许多奇怪的字样,看上去好像符箓。中间绘着正反两个人形,身上还有线条和字迹。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闹鬼的根源了。”李淳风返身取来一盏油灯,凑近那幅白绫。“灵枢经络图若我判断不错,这正是徐福弟子手札上的内容。”
“可是,它怎会在这里出现还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油灯上下移动,在白绫上方角落现出一张地图,平原之中有个墨点,看地形绘制的正是这一带。
“原来这里就是秦始皇要方士炼制长生不老丹的秘密洞岤。”李淳风伸手指向地图下方的奇怪丹书文字,低声读了出来。“地岤丹房,石屋以藏。”
环顾四周,尉迟方恍然道:“难怪有铜鼎与火痕”想到这洞岤竟是数百年前始皇炼丹的地方,油然生出敬畏之意。
“不过,如今它似乎被人用来当作研究傀儡术的地方。还记得我和你说的那个故事中,手札的最后下落么”
一边回想,尉迟方一边道:“你说到魏纪在征蜀途中得到手札,却被部下所杀,手札也不知下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本手札以丹书文字记录了传说中的灵枢经络图中断章,其中的不传之秘便是傀儡术。若我猜测不错,谢、崔二人正是当年杀死魏纪,夺走手札之人。”
空气从不知所在的罅隙中吹了进来,发出嘶嘶微响,令火光摇曳不定。寂静中李淳风的语声显得格外清晰,如闪电横空划过,照亮了那些过往岁月中潜伏的暗影。尉迟方猛然抬头,“这二人”
“这二人均在此事中先后登场。”打断了尉迟方的话,李淳风不动声色续道:“崔元启喋血城楼,谢应龙也险些成为傀儡,绝非巧合。可以断定,必然和十年前魏纪之死以及手札下落有所牵涉。”
他望向墙壁上的白绫,似有所悟。将近前一具尸体面朝下放下,撩起衣襟露出后背,便看到尾椎处有紫黑颜色。自怀中取出一柄小刀,沿志堂岤挑破肌肤,一枚细小银针便显露出来,看起来正和从谢应龙身上找到的细针一模一样。
“埋针体内,以逆脉顺制之法,沿人体奇经而动。针极细小,初入体时难以觉察,游走至心包络之后便会导致假死。而后再施以特定刺激,令受害者成为傀儡,可由施术者控制行动。”
想起开远门前那一场惨案,尉迟方不寒而栗。“崔将军所中的就是这傀儡术么”
“不错。”
真相渐出,尉迟方却说不清什么滋味。他对自己上司甚为尊敬,而今得知他与这阴谋有关,一时心中茫然。突然想到一件事,精神一振:“可是,如果按照你的说法,魏纪得书被杀,手札应是落在这二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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