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落尽了。第二日的天色,异常晴朗。
曹丕找到司马懿时,他又在钓鱼。事实上但凡休沐日,但凡不访友不归家,司马懿必要抽出一段时间来钓鱼。而曹丕虽然跟随他垂钓过很多次,但在如此寒冷冬天里,却还是第一次。
是以曹丕站在一旁看了片刻,问道:“冬日严寒,先生当真能钓上鱼么。”
司马懿淡道:“只要江水里有鱼,只要想钓鱼,就总有方法可以钓到鱼。”
语罢,他的鱼竿猛地一弯。他弯了弯唇角,猛然收竿。
一条肥美的大鱼被“啪”地一声甩到岸上。司马懿施施然取出鱼钩,鱼却还在不停挣扎着用尾巴拍打地面,直至拍出一个不小的雪坑,方才没了力气。
曹丕闭眼,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原来先生已知晓昨日晚间发生的事了。”
司马懿叹了口气。
曹丕沉默不语。
半晌,司马懿重新将鱼饵甩入湖里:“此事非朱烁一人之错,臣与子文都疏忽了。”
曹丕苦笑道:“我虽愤怒,然而此事与先生没有丝毫关系,先生何必自责。”
司马懿摇了摇头。
先前他觉得,郭嘉此人心思深沉,难以揣摩。值得肯定的是,像他这样的聪明人,绝不会在曹操面前偏向于谁。
然而这也仅是表面罢了。
聪明人的一句话,通常可以引申出很多种意思。虽然除了曹操,谁也不知郭嘉说了什么,但从昨夜曹植的这一个圈套来看,多半是偏向曹丕、却又埋下什么隐患的话。
抑或是曹操心中本属意曹丕,因郭嘉一番话,则为之动摇。
这些东西,司马懿本应猜到的。但他却没有猜到。也许是安逸太久了使得他的脑子不好使了,也许是他打心底就没有将曹植放在眼里。
不管怎说,错都已铸成。这么一闹,就算曹操依然属意曹丕,短时间内大约是不会立世子了,而他也该重新估算对方的实力了。
曹丕也叹了一口气。
他在司马懿身边坐下,心中还有些惶然。
很多年前曹昂在战场上去世,他就已知晓,将来曹操的位置必非他莫属。哪怕后来有神童一般的曹冲,哪怕曹植后来诡异的崛起,都从未让他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但是今日,曹丕心中居然有些惧怕。
因为曹操的表情,实在是太平静了。
早上他与曹植曹璋一同侍奉曹操,曹操的神态,动作,与往常没有丝毫的差别。甚至连眼神,也是充满了最近才有的温暖和慈爱。
莫名令曹丕觉得可怕。
司马懿侧头凝视他。
身旁青年穿着并不算单薄的衣服,明明有暖和的阳光,他的脸居然有些苍白。
他便缓缓抬手,覆到曹丕的手上面。他的手泛着些微的冷意,一如他的表情一样有些令人不忍。司马懿敛了眸,轻声道:“既然郭嘉不愿为丕公子所用,不如请教贾诩贾大人。”
此事还萦绕在曹丕心间挥之不去时,南方又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建安二十年十一月,孙权闻曹操大病,亲率十万大军亲征合肥。不久,曹操命张辽、李典、乐进等将率一万兵马与孙权一战。并予张辽一封信函,嘱张辽等人倘若孙权攻破合肥,可依信中之计行事。
此间曹璋请求出战,为曹操驳回。
春节终于来了。
这一年邺城冬天的雪依然是纷纷扬扬的落,到了年末整个邺城都是水天一色的白,举目望去有些刺眼。但又仿佛是掩埋了一切,甚至曹丕与曹植当夜之事,也都埋在了这一片雪色里,随春天逼近将融化成春水,渐渐就渗进地底再无人知晓。
曹操的身体渐渐恢复了,曹植与曹丕侍奉身前时,他的表情总是无懈可击的慈父模样,仿佛从不知晓儿子们之间的那些龃龉。
他自觉身体已好了,便拒绝再在床上躺着,拒绝开颅,拒绝喝药。开始上朝处理事务,并且只允许华佗每隔三日为他针灸一次。
偶然还有人提及立世子一事,终究会噤声在曹操意义不明的笑容里。
曹操似已忘记当日他召郭嘉商议世子一事。当然,倘若他当真是忘记了,郭嘉也绝不会提醒。
因为郭嘉想要做的,已经做到了!
这是一个与往常相似的春节,邺城大部分官员随曹操归去许都。听听帝王对诸人的表彰,参加帝王的夜宴,而后聊聊天饮饮酒,增加增加同僚之间的感情,这个年也就这般过去了。
大年初一,夜幕里没有半点月光。只有漫天星子散落其中,闪烁着令人炫目神迷的光芒。
夜深的时候,曹操醉了。一众人拥着他将他送回府邸,曹植又命人请来了华佗为曹操施针,确保他能安然睡到翌日午后,方才轻声退了出去。
然后,曹植与兄弟们道了别,回房睡觉。
但他并未归去,反而折回到酒宴的园中。
曹操与帝王离场后,官员们陆陆续续地都已走的差不多了。只剩零星的两三人,醉倒在案几上。
曹植命人将他们送回府邸,然后朝角落走去。
大年三十的寒风猎猎,刮在人的脸上总有些刀削的冷。也许是之前人多的缘故,众人并未曾感觉到寒冷。直至此刻人散尽,园中暖意一扫而空,只剩刻骨的冷。
他已经走到了角落里,解开披风,细心为伏在案几上的那个人裹了起来。然后半抱半扶着那个人,走进灯火下。
他抱着的人,自然是郭嘉。
许是习惯了角落光线的黯然,郭嘉皱了皱眉朦朦胧胧地将脸缩到曹植的肩窝里,引得曹植无奈轻笑。
郭嘉已有许久不喝酒了,这一次为什么又何喝的伶仃大醉呢。
无法深究原因,曹植将人送到他曾经住过的偏院,挥退众人,为他洗了脸,擦过身。他点了一盏灯,灯光昏惑,跃在郭嘉脸上,酿造出一种无声的诱惑。
曹植看了许久,轻抚着他因醉酒而有些红的脸颊。
他已经二十四岁了,郭嘉也不再年轻了。
这些天曹操打消了立世子的念头,打算重新审视他与曹丕。这并不是属于他的胜利,只能说是他与曹丕终于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甚至身后的一众兄弟们也都意外获得了父亲的关注……他仍是没有什么胜算。
因为他比曹丕,到底还是缺了一样东西。
长幼啊……
这是无论他做什么努力都无法忽略的事实,随着时间看似慢实则飞快而坚定的推移,随着曹操渐渐逝去的体力精力,也愈发叫他心急惧怕。
他的手已抚至身下之人的唇上了。
他又还有多少的年月可以虚度呢?
这般想着,他心中就有了难以言说的怅然。
曾经以为只要默默地看着便可以满足,到后来忍不住追求,到如今又不得不遗憾无法改变年龄。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他回过神,俯身印下一个浅淡的吻。
已经很好了,已经得到这个人了,不能再怨愤了。
他这样想着,敛去眼中的痛苦,为他掖了被子,确定他不会被冻着,转身便要回去。
但他又停止了脚步。
因为他以为醉得不醒人事的人,正紧抓着他的手。等他回头时,露出一个尤带着酒气的,慵懒的,温柔的笑容:“夜深了,你当真……不留下来么?”
曹植睁大眼,心跳遏制不住的砰然加速。
房中灯光忽明忽暗,曹植便在这昏惑的灯光里,怔怔地看着郭嘉。
郭嘉还在微笑。
他的脸上常年带笑。无论是面对世人的温和而疏离的笑容,抑或谈笑间对一切了如指掌的自信笑容,都是那般的耀眼夺目。而此时他慵懒的,甚至带有魅惑意味的笑容,更叫曹植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死死地、仿佛饿狼遇见小白兔时眼冒绿光一般地盯着他。
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许久,郭嘉笑容终于顿了顿。
他笑了这么久,原先被酒水侵蚀而显得浑沌的脑子已逐渐清醒了。也许先前只是本能地渴望与曹植接近一些,再接近一些。但如今身体的躁动与渴望,更是明明白白地在告诉他——想要彻底与眼前这个傻呆呆的青年,融为一体。
想要与他彻底融为一体,想要让他为他疯狂,想要他年轻健美的身体上留下无法磨灭的证据……征服也好被征服也罢,直到再也分不出彼此!
郭嘉呼出一口气,按捺住几乎无法控制跳动频率的心,微敛去了些许笑意。
因为这反应,似乎有点不对头呢。
……难道是他微笑的方式不对?
郭嘉挑了挑眉。他瞧着眼前杵着无法移动一步的青年,果断否定了这个答案。
抑或者是……不知道应当怎么做?
啧,不至于吧?
不得不说,郭嘉又一次真相了。
他却并不知晓,眼前这位二十多岁的青年,地位无比尊贵的曹操第四子,除了昔日成亲醉酒后莫名其妙的那一次,这么多年居然是靠右手度日的!
这是何等的悚人听闻!曹植的眼泪掉下来!
当然,现在并不是掉眼泪的时候。不知是否感受到了郭嘉的不满,曹植终于回过神。
他的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只是如同被蛊惑一般,不能自制地俯身低下头,试探性的,轻轻吻上近在咫尺的唇。
一如对待珍宝一般的小心翼翼。
郭嘉眼中笑意这才更深了一些。
他伸手,扣住曹植的后颈轻轻抚摩,带着鼓励意味回吻过去。
然后他满意地看到,上方之人的眼睛瞬间就变红了。
曹植醒来时,窗外的天已微亮了。这是新年的第二日,府中仆人们大多还未起身,更无需提醉酒的主人们了。
屋子里还弥漫着尚未散尽的、□的气息,昨夜缱绻旖旎的画面在脑中一一闪现,曹植咽了口口水,浑身气血又开始躁动起来。
他转头凝视身旁贴着他安静熟睡的人,微微弯了弯唇。
虽然一切都未定,虽然未来依旧茫然,虽然昨夜他的表现看起来似乎很挫的样子……但到底还是将这个人的所有,都揽入怀里了。
啊,这可真是个美好的新年。
毕竟是新手,缺乏练习以致技术生疏不给力。接下来的节奏,便是郭嘉在床上躺了三天。
曹植摸了摸鼻子,顶着某人凶狠的眼刀,尴尬表达了“下次技术一定会很好”的意图,回答他的是某人将头缩进被中的举动,以及若有似无的一个字——呸。
曹植:“……”眼泪再次掉下来。
这一年并无什么战事,大部分家人合家团圆,许都是难言的热闹。曹操地位摆着,曹植等人的应酬也大多是在所难免。
从初三至于元宵,从朝中相熟的官员邀请至幼时一些玩伴的邀请,曹植这几日饮的酒、做的诗,加起来大约超过了这一年的总合。虽然作诗这种事情,叫他绞尽脑汁想的蛋疼,但到底收获了不少称赞,也从兴趣爱好利益等等原点出发,笼络了不少人心。
哪怕比不上曹丕这些年经营的人脉与势力,但从底层有才之士出发,层层渗透,总归能慢慢进入许都权利中心的。
这是他曹植与曹丕之间的差别,亦是许都与邺县之间的差别。
从邺县至许都,不过短短几日路途。尽管曹操已将重心渐渐转移至建邺,但是这个曹操最先并定都的地方,无论在经济、地理,甚至人才上,依然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许都与邺县很相似,但仔细看下,又有许多的不同。
十多年前曹操将帝王迎入许都,为开创统一大业,在此周围推行屯田号令军民开荒播种。是以外城沃土千里,阡陌交错,麦穗稻谷肥美,百姓丰衣足食;而曹植执掌邺县两年,哪怕在他的迫切发展之下,也难与许昌媲美。
因为这里是真正的天子脚下,一切繁华落寞,都须归咎于此。坐镇此地,东南可控淮南、合肥等地,饮马长江,直捣江东腹地;南可越大别山关口,直抵江夏平原;西南可经南阳盆地,兵锋直指荆州北部重镇襄阳,威胁西川蜀地。
尽管所谓的帝王已经名存实亡,尽管此地真正的掌握者,是他的父亲。
也真正说明了,此时许昌才是真正的权利中心。
却也并非绝对。
曹植很快等到了他的机会。
——建安二十一年五月,帝王加封曹公为魏王,定魏都为邺。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英明神武的哥打算周末闭关码字不到2w绝不出关,结果明天要去公司聚会,今天下午老妈说陪我去买衣服嘿嘿闭关是什么东东能次吗再贱。
下一章不出意外应该是元旦,我一定要闭关码字!!
兔草小纸:儿纸你实在太搓了,走在路上千万别说尼是窝的儿纸!
ps多谢冷月残的地雷 0 0好久没看都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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