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首饰钗环本就是发光的物事,如今更是闪亮得耀眼。
上辈子重锦算是穷死的。
在重府被抄家后,她就彻底失去了官家小姐的体面和尊严,活得寒碜又辛苦,便是如此,也还是没有好日子过,一直持续到她死的那天。因为没钱,她还差点进了畜道轮回,所以重生回到了抄家前的一年,她满心满眼都只装着一个“钱”字。
这辈子如果能有钱,至少不用再挨饿。
这时那天戊道人嘴里已经开始念道:“拜请三清三境天尊,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地母元君,三茅真君,五星二十八宿……打救众生苦难,降魔除邪,避却奸恶,驱走穷鬼,弟子专心拜请,愿威灵显著,千叫千应,万叫万灵!”
接着他取了丫鬟捧着的桃木剑,按着不知什么步伐舞起剑来,舞毕又以桃木剑戳上一张早先用小狼毫沾朱砂画的符纸,置于香火上缓缓烧了,然后对着青白玉水盂漱了漱口,提起酒壶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忽地朝重锦米缸前的地面上一喷。
重锦惊得头一缩,连忙躲到了缸里。
最后那道人又取了一叠符纸,命人沿着缸边贴了一圈,这才放了重锦出来。
丫鬟婆子们搀着双脚发麻两股战战的重锦,又是递水,又是披衣的,一群女眷则拥上前去,将天戊道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问是否成了。
那道人只说:“穷鬼已封入缸中,待将此缸埋入地下,七七四十九日后自当病除。”
重老太太听得这话,心中自是高兴,命人端来五十两整银,以添香油的名义全数赠给了他。
重锦歪在丫鬟的身上,眼看着天戊道人接过了香油钱,那些银子一个个圆头圆脑的,煞是可爱。她微微挑起下巴,悄悄给丫鬟春语使了个眼色。
待一切事毕,众人送走了天戊道人,老太太命人将重锦扶回了屋里,又吩咐婆子给重锦炖了碗红枣血燕。她坐在重锦卧着的金丝楠木罗汉榻上,慈爱地望着重锦,一边抚摸重锦的白嫩小手,一边轻声安慰,“不怕不怕,穷鬼已除。你的病就好了。”
“老太太放心,我很好。你瞧我身子多壮,那邪物打不过我。”她轻轻地蹭了蹭老太太的手。
老太太又关照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大太太姜氏是当家主母,面上少不得也要意思意思,便朝丫鬟吩咐了两句,让好生照应着,重锦有什么需要的就尽管给。
余人也都一一问候了重锦一番,唯独五姑娘重萱低声嘲弄了句“一个抠门病还真当了是病,真是再找不出更有意思的了”。
重锦笑笑,只当没听见。
待丫鬟们将众女眷一一恭送出去,她才歪在罗汉床上吁了口气。
大丫鬟秋思端来茶水,她啜了口,然后又翩然倒回榻上,抓起一柄泥金芍药花绫纱团扇,漫不经心地扇起来,一张娇憨小脸因累了半天还泛着红,一身月牙色绣梅花百褶裙轻飘飘垂了下来。
重锦歇了会,掐算着时间也该差不多了,对秋思说:“去外面瞧一眼,看春语回来了没有。”
秋思刚应了话,打帘的小丫鬟已在外头道:“春语姐姐回来了。”
重锦一个骨碌爬起来,“去把我的箱子拿来。”
秋思应诺去取了一个红酸枝木的官皮箱,正巧春语进得门来。重锦一脸期待地望着她,“到手了?”
春语摇摇头。
“他敢诈我?”她急了。
春语这时才取出一小包银子,笑道:“我逗姑娘的。三十两,一点不少,还粘着点符纸烧的灰呢。”
重锦出了口气,“我还以为要白忙一场了。坏丫头,快装起来。”
其实重府的法事本来只有一桩,是给尿床的重桓做的。
后面这一桩,是重锦给自己加上的。
她先让春语去找那天戊道人,两人对好口,自己再去找老太太,说些什么穷鬼上身的胡话。见过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谁见过给自己做法事的?彼时春语听了整个人都傻了。
这一天下来,重锦困在米缸里,熏了半天的烟,吃了满嘴的纸灰,好不容易才得了三十两,本来心中应该高兴才是。可看到老太太担心自己,她心里又有些内疚。
*
因收了三十两,这夜重锦睡得香甜,可到了二更时分,又做了个梦,一梦惊得醒来。
她梦见自己进入了畜道轮回,变成了一头猪,却骨瘦如柴没一日吃的饱,还得受人日日鞭打。这梦梦境十分真实,与她重生时见的畜道一模一样,偏那猪头又是自己的脸,肥头大耳的,鼻子还总是拱着空空如也的食槽……这场景叫重锦半晌还心有余悸。
她靠着枕头呆坐了一会,不知不觉地摸了摸腹部,一摸竟觉腹中空空,五脏六腑都扁了,脑中登时涌上一个字:饿。
重锦掀开帷帐唤了两声。
睡在外间的春语听见了,便举着灯走到她床前,瞧她冷汗涔涔,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问:“姑娘是做噩梦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做了噩梦。”
春语摆好灯,用袖子替她擦了擦汗,“可是今天驱逐穷鬼,姑娘日有所思,夜里便梦到了。”
重锦摇摇头,“比鬼还可怕……我饿了,你去瞧瞧可还有吃的。”
春语怔了怔,眼下都二更了,厨房早就关了门,便是有耗子也都睡了,哪里还有人要吃东西?
“姑娘可真是饿了?这会吃了不消化,一会又该睡不着,对身子不好。”
见春语纳闷,重锦很是认真地看着她,道:“我真的饿了。好春语,快帮我找些吃的来。”
“这三更半夜的,小厨房也撤了,院子门也锁了,也不知哪里有吃的。”春语犹豫道,“我去小丫头们和婆子们的屋里瞧瞧。”
两人的动静也吵醒了秋思,秋思披了件薄衫过来,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我记得早些老太太让给姑娘炖的血燕还剩了一碗,我放在柜子里了。原是姑娘说要留给春语姐姐的,我倒忘了说了,不知道还能吃不能。”
重锦与春语听了相视而笑,春语赶忙去把血燕端了来,伺候重锦吃了。重锦直吃得碗都见了底,肚子里有了充实的感觉,心里的饿念才下去了。
*
第二天一早,重锦起床,整个人神清气爽。
梳洗打扮完了,她习惯地走到一个紫檀八仙八宝文顶竖柜前,打开上了锁的柜子,再打开柜子里的官皮箱,看一眼她攒下的银子。
箱子一打开,只见三色物品整齐地排列着,足足大半箱。左边是一块块平整的金条,中间是一颗颗圆润的银锭,右边是一串串铜钱,箱子的角落还放着点碎银。重锦摸了摸金条,又摸了摸银子,心中一阵舒坦,一张脸傻笑得像朵花一样。
这时有人在外面传,“姑娘的早膳送来了。”
重锦立刻关上了柜门,上了锁。
两个婆子提了食盒进得屋来,可面色都有些不好看。春语打开了食盒,只见两个食盒一连六屉,羹粥乱洒,糕点残碎,一盘六只芋丝芫荽蟹黄饺皮都破了,蟹黄汤汁流了满盒都是。
“这是怎么了?大清早,你们就给姑娘吃这样的东西吗?”春语看了有些生气。
两个婆子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个吞吞吐吐道:“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原是在厨房取了食盒,才出门便遇上太太房里的柳嬷嬷……”
两个婆子提着食盒,才出厨房便遇上了柳婆子。那柳婆子有着一只比狗还灵的鼻子,愣是闻到了盒子里蟹黄饺子的味道,她自己也想吃,便让厨房里的人也给她做一份。不想厨房答蟹黄一点也不剩,她就不乐意了,把主意打到了重锦的早膳盒子上。
“姑娘这一盘子饺子有六只,她便想从这里面均出两只来自己吃,说什么姑娘又吃不完,只叫她这府里的老人也吃两只又如何。我们两个见是姑娘的东西,自然拦着她,不想她又要硬抢,这么一拉扯,这食盒就掉了地了。我们怕姑娘起来了饿了肚子,也不敢耽误,就这样先送过来了……”
秋思听了气道:“她仗着自己是大太太的陪房,又是五姑娘的奶娘,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连姑娘的膳食她都敢抢,这世上还有什么她不敢做的事。呸,不要脸的东西。”
重锦望着摔烂的早膳,心中不禁想,真是冤家路窄。
上辈子她惨死,这柳婆子可不就是那为虎作伥的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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