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金陵城,日光朦胧,柳絮轻飘飘落了一地,倒春寒刚过。昨夜一场小雨,临近天亮时才下的,淅淅沥沥下了小半个时辰,今日城里的屋檐瓦片上便都盛了点雨水,枝头叶下也都挂着些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七彩的光。
金陵城大富大贵的人多,秦雀街就住了一户。
那秦雀街后面的宅子门宇宏敞、气势恢宏,周围将近二百里,足占了秦雀街的一半还多。外头人看得到的,是院子的围墙长得看不到尽头,顶上盖的是釉绿琉璃瓦,若是下起雨来,墙檐足可供一街的人避雨。外头人看不到的,是院内规制壮丽、堂宇宏邃,大小庭院中又磊石环山,凿池引水,不论是正厅厢房还是回廊穿堂,皆是雕梁画栋、涂金染彩。真个是富贵奢华,非是寻常人家。
这院子名唤靖安府,里面住的是世勋靖安侯。
快至晌午时,昨夜留在屋瓦上的雨水已发散殆尽,阳光却还是不急不徐照着,将侯爵府的朱漆大门照得明晃晃的。
侯爵府的看门仆役这会子正坐在门边闲叙,忽看见打远处急匆匆走来一名妇人。那妇人穿着玫瑰色缠枝纹对襟禙子,步子虽小倒得却很快,到得府前已是满额大汗,扯着帕子狠狠擦了擦脸,擦掉半颊的胭脂。
一个仆役起身迎向她,“张大媒婆,您今日来的可不是时候啊。主子们特地吩咐了,谁也不让进。”
那张媒婆有点怏怏,踮起脚尖眯眼往门缝里瞧了瞧,门里面依旧富丽繁华,也没什么不同。
她是金陵有名的官媒,专给名门望族说亲,议亲单子上的公子贵女约有上百号人。这次请托她的人家是打从晋地新遣来的商贾,虽落户不久但出手十分之阔气,给的定金比别家给的酬金都多。凭她多年经验,这家若不是没个世职,配个郡主那都是够的。偏偏这家的要求还很简单,只要是祖上有爵位的官家小姐,品性相貌过得去便是,只求个官商结合好办事。
赶上这样的好买卖,她岂能不勤快着点,便连夜把自己议亲单子上的人儿都筛了一遍,这才定下了重府四姑娘,顶着大太阳巴巴地赶过来。
看门仆役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凑近了掩着嘴小声道:“做法事呢。”
“法事?谁的?”
那仆役虽是个男的,但有颗三姑六婆的心,最是爱嚼人舌根,拉着张媒婆到了边上,兴致冲冲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跟别人说去。今儿这里头的法事,有两桩。”
任凭她张媒婆一张嘴早就吃尽侯门公府里的珍馐佳肴,也是头一次听说做法还做双数的。
那仆役先说一桩法事是给府里的小爷做的,小孩子都八岁了还尿床,才请了个道人来给看看。这第一桩已经做完了,第二桩,是给姑娘做的。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有点抠门。要说这四姑娘以前也不这样,就是这两月好像突然转了性子,活像个穷鬼附身,老太太不放心,才顺道一块给做了。你可知到了什么地步,就是地上落了粒玉米,这么点大,那也是要拾起来喂鹦鹉的。”
那仆役说得有声有色,什么四姑娘打赏下人只给几个子儿,什么四姑娘给其他姑娘送贺礼只把旧宫扇提了两句诗,什么四姑娘撤了院里的小厨房只到老太太屋里用膳等等,直把他知道的“抠门”事情都说了一遍。
张媒婆怔了怔,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所闻,穷鬼附身?
那可真是闻所未闻。
这四姑娘是她昨夜千挑万选出来的,相貌最是出众,品性也算乖巧,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毛病,抠门都抠到需请道人来做法事了……
罢了罢了,若真是如此,那她是万万不能选她的。
张媒婆主意一定,提了裙子转身就走,只给仆役留下一句:“你家这邪物想必有几分厉害,我还是改日再来。”
那仆役还想挽留她再说些闲话,她已用着比来时更快的脚步离去了。
*
此时,重生后立志做个守财奴的重锦还不知道,她刚刚错过了一个嫁给钱的机会。
四姑娘重锦打小没娘,从三岁开始就被抱到老太太的拂夕堂里养着,直到去年才搬到了自己的小院里。她起居的院子叫纾玉院,在重府的西南边,院子虽不是很大,但好在精致有序,有房舍十余间,大小庭院两处,前厅后舍俱全。
院内载着白色的玉兰和绿色的芭蕉,往常到了三四月,正是玉兰花盛开的时节,整个庭院里青白片片,走近了能闻得满树花香,一阵阵轻飘飘的。
而此时的纾玉院已然变成了的天戊道人的法场。
只见院中的房舍门窗紧闭,门窗花木上都贴上了红黄符纸,沿着院墙还摆放了七七四十九幅*幢。院中抬来了一张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长方桌,铺上了明黄色的法幡,临时搭了个神台。神台上又有序地摆着令旗、镇坛木、天篷尺、朝板、飞箭等诸多法器,正中还供着一鼎兽首雕花铜炉,铜炉中燃着三根长短相同的檀木香,香烟一缕缕盘旋缭绕。神台前的地上撒了满地的表文和金银纸,被风吹得飘来荡去。
神台旁边,放了个大米缸。米缸里没有米,只露出个脑袋。
重锦就是那颗脑袋。眼下她刚重生不到一个月。托那天戊道人的福,说什么“万事有因果,贪念既生,因归生处”,要把附身重锦的穷鬼做法逼出来,再封到米缸里。
从开坛做法到现在,已是半个时辰有余,空气中尽是焚香烧纸的烟雾,熏得重锦几乎要眼泪鼻涕横流,原本透着灵气的姣美面庞此刻已是一片模糊,一双波光流转的杏眼也眯得只剩了条缝,任凭她身材纤瘦,困在米缸里也跟个粽子没什么两样。
那天戊道人戴着倒半边三角方巾,穿着新浆的三镶道袍,煞有介事地瞎忙活着。重锦把脑袋枕在缸沿,意兴阑珊地看着他,一张脸有些生无可恋,心中不禁暗想:哪里是什么穷鬼附身,我就是个穷鬼,连走黄泉路都没有半分买路财的那种。
重府内的女眷大都来到了纾玉院,此刻都聚靠近院门口的地方看法事。太太姨娘们围搀着老太太,姑娘们和大丫鬟们三五做堆,小丫鬟们来回走动忙个不停,一会帮着递法器,一会又帮着烧表文。重锦的两个大丫鬟分别在米缸左右立着,一人手捧着一柄通体锈红色的桃木剑,一人端着一个青白玉水盂。
这些人当中,有像老太太这样真正关心重锦的,也有好奇来一探究竟的,更有幸灾乐祸来看热闹的。重锦经历过上一世,有些人千人一面的“关怀”和“同情”下是一副什么样的嘴脸,她心里早有个七八分数。
这时打从院门窜进来一个小孩,提着裤子跑到米缸前,扒着缸沿左看看右看看,一会掏掏米缸,一会又捅捅重锦。重锦瞪了他一眼,他就跑到姑娘们中间,指着重锦脆生生地问:“锦姐姐得了什么病,为何要在缸子里?”
“她啊……”其中一位姑娘说着看了重锦一眼,附到小孩耳边低声说,“你是什么病,她就跟你一个病。”
这小孩是府中最小的一位爷,年仅八岁,刚刚才叫天戊道人做完一场驱逐尿床病的法事。
小孩子天真无邪,一听这话就哈哈大笑起来,又大喊道:“锦姐姐怎么这么大了也尿床,跟我一样,哈哈哈哈……”
姑娘丫鬟们听了这话,个个掩嘴笑起来,饶是成熟稳重的两房太太,也忍不住嘴角上翘。
重锦对小孩龇了龇牙,要不是被塞到了缸里,她就上去扯掉他的裤子打他屁股,心想恁一个八岁还尿床的小屁孩,也好意思笑别人,谁跟你一样。
重萱掐了掐弟弟胖乎乎的脸蛋,“方才我哪里是这样说的,你瞎说什么。”
她叫重萱,与小屁孩一样,都是重锦的继母所生。她的表里不一重锦是知道的。她既想让重锦难看,又碍于老太太在场不好直接奚落,才这样借着弟弟之口嘲弄了一番。只因不是一个母亲所生,她又长得远不如重锦好看,打小对重锦羡慕之余,很是不待见重锦。
要说这不待见,还得怪重老太太。那个时候她们不过三五岁,重老太太儿抱着两个孙女比较了一番,不经意说了她一句“黑得像颗块炭”,让重萱至今耿耿于怀,所有的帐也就都算在了重锦身上。
“叫你乱说什么话,自个儿什么时候把毛病改了才是。夜里想尿了喊一声,一犯懒就睡死过去的。”说话的人正是重锦的继母大太太姜氏,也是重家的当家主母,她有着一张长脸、一副高颧骨、一张薄嘴唇。
姜氏拉过自己的儿子,佯装打了下他的屁股,那小孩当下便捂着屁股佯装叫疼,哭喊撒娇叫“祖母”,终是为他亲娘讨了老太太一个白眼。
因“抠门”而请道人做法,大约是金陵城里的第一桩。
老太太年纪大了,只是花钱买个心安。她心疼重锦,顶着烈阳也殷殷注视着,可见众人大都在私语嬉闹不甚严肃,便不高兴道:“都别玩闹了,我看那些个邪物最爱挑不正经的人,当心这个鬼那个鬼都附了你们的身,叫你们都变得颠三倒四才好!”这样一喝,众人才都安静了下来。
重锦闷在缸中百无聊赖,恨那天戊道人工序太长,干脆掰手指头算起帐来。这几天她攒的钱不如前几日多,铜钱共是二百八十一钱,银子共计七十七两,黄金没有……
正当重锦准备算第二遍时,一枚赤金镶翡翠如意戒指咕噜噜朝她的米缸滚了过去。
戒指碰上米缸,“叮”一声响。重锦探头出来看到了,一串数字从心头闪过:二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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