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苍茫,独孤吹云透过帽沿看着一步一挣扎的平凡。
那样单薄的身子甭提带她回天山去,恐怕再走两步路都成问题。买她,是基于义愤,他不后悔,如今迟疑的是她的去处。
他一直等平凡来到他跟前。
她全身都被皑皑霜雪给覆盖,只剩骨碌的大眼。
他,为什么停止了?自从离开白杨沟他就一语不发地只管走路,而她,早被冰到骨子的冷雪给冻坏,除了拼命迎合他的步伐之外,根本没办法思考。
“你这个样没法上山。”
她冷得连开口都不能。
“我送你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那里的人绝不会亏待你的。”
她没有反对的余地,他是她的主子,要将她安置在什么地方是不须跟奴隶商量的。
“天山太冷,你熬不住的。”他如槁木死灰的眼注入了一些纯粹的暖意。
好温柔的人。平凡从不曾掉过泪的眼几乎要为他单纯的解释感动了。没人在乎过她的感觉,可耻啊!她居然被几个字给收买了感情。
独孤吹云看不见她眼中的情愫,自从他挚爱的女人死掉后,他谁都不要,什么都不爱,也不再费心从任何人身上探寻心情。
浪中萍、风中絮、陌上尘,都不需要心情。
☆☆☆
花了一盏茶的工夫,他们离开了风霜雪雨的山腰,来到热闹非凡的城都。
天气虽然一样冷冽,平凡却觉得手脚逐渐暖和起来。
她长这么大,除了白杨沟没到过任何地方,甚至连听说也不曾。每天,她睁眼最重要的事就是想办法喂饱一家老少的肚子,外表像是个人外,她自觉和动物没什么差别。
在人潮如织的京城,独孤吹云的打扮不止格格不入,简直显目得刺眼。
平凡哪识得四方八达的路是通向何处,深怕走失的她只得跟紧独孤吹云的背影,亦步亦趋。
所以,到底是怎么来到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她也全无印象。
黑碧玺翘檐,紫晶琉璃瓦,芙蓉水晶柱,镶金玉贝片的宫墙,缨珞珠帘,圆柱与圆柱间的距离是她们家小屋加起来的十倍那么多,然而,就她看得见的地方就有着不下百来根的水晶柱,她站的这地方到底有多大,她无从想象。
独孤吹云打从一进来就隐约觉得不对劲,他确实听到兵器交鸣的打斗声,就连应该驻守在这里的禁卫军也不见了,他觉得事有蹊跷。平凡根本没有危机意识,她忍不住样样东西都摸了下,然后有样东西从天而降,掉到她的脚下,不知从何而来的温热液体也喷了她一身。
她下意识往下身看去,眼睛不由瞪大,瞳孔缩成针状。
她全身浴血,触着她鞋尖的是个……犹冒鲜血的头颅。他面目狰狞,死眼还残留临死前的那抹不敢置信,所以更形可怖。
“别看!”独孤吹云来不及喝止,平凡只觉意识冻结,双腿瘫软,肚子一阵反呕,差点吐出胃里的东西。
令人窒息的噩梦还没消退,剧情又丕变。一群训练有素的皇室禁卫军在转瞬间围住了他们,那夺目闪烁的剑戟,沉重肃穆的气氛,教人连呼吸都为之一断。
他身穿金色光灿的铠甲战袍,长剑嗜血,只见他狂妄挥洒,利刃上的血珠化成一串殷红附着于水晶柱上。
平凡抽声,这人放肆野蛮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看都不看一眼,便把长剑扔给身后的副将。
“哼,我以为是谁,好久不见的稀客哩。”是寒到骨子的声音,像荒野骤然刮过来的冷风。
他不动,远远地和独孤吹云遥相对望,两人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他的皮肤很黑,刀斧雕凿的轮廓全是线条,肆无忌惮的黑发随便披散着,阴沉莫测的神态,造就一身不羁的风格。
就这么简单至极的动作,平凡却被压迫得无法动弹,全身如被雷殛。
不会有人会想靠近这样的男人,他那魔鬼般的阴沉,散逸的尖锐气息,是鬼,才会挟带这样的冰冷黑暗。
“为什么会这样?”独孤吹云看得出那些精良的禁军们全经过一番战斗。
“这全都得感谢你留下的德政啊!”他轻狂冷笑,讥讽地勾睨着独孤吹云。
“是政变?”
“主谋已经伏法,在你脚边的就是喽,忘了告诉你,他可是你以前最倚重的左丞相。”他高耸的剑眉全无感情,冷酷的眼毫不隐藏地宣誓挑衅。独孤吹云闭了闭眼:“国家是你的,乱臣贼子,你想怎么处置都随你,要它败,要它兴,都是你的责任,这里的一切早就跟我了无关系。”
“好个了无关系,那么,你来做什么?”他眼中的严苛狂佞更深了。
独孤吹云不过一动,身后的卫士立刻严阵以待。
他不耐烦地挥手,人潮马上无声无息地由四面八方消失,只留下一个体材魁梧,面貌丑陋的巨人。
“你也下去。”
“王……”
他闷声不吭,巨人庞大的身体即滑过一阵战栗,低下头忙不迭地退出。
独孤吹云对他表现的专横不置一词,那不是他今天来的目的。
他催动座下精巧的轮椅离开独孤吹云更远。
“快说!我耐心有限。”
“她。”
“长得不怎么好看哩!”他没表情地研判,睨人的眼寡情又带毒。
刺伤是难免,平凡向来就知道自己的名字和人再贴切不过,平凡、平凡,平淡又平凡。
她垂下头。
“胤!”独孤吹云警告地低吼,“你以前所受的教导都上哪去了?”
“嗤!虚伪,丑八怪就是丑八怪,她不会以为自己长得美若天仙吧?再说那群老头全是一群混吃等死的老八股,他们能教我什么?谋朝篡位或者横刀夺爱?”
独孤吹云变了脸。
“不过,为了她你居然肯回来?想来,我必须对她另眼相待才对,毕竟能让一个活死人改变心意并不简单。”独孤吹云脸上的阴霾催化他的妄为,他笑得讥讽。
“你是我惟一能信托的人。”
他的话激怒了独孤胤原就蓄势待发的暴怒骄傲。
有一瞬间,平凡以为他会从轮椅上飞扑杀了独孤吹云,但是他忍住了,眼中螫人的恣意被不明的因素硬生生压抑,他将握拳的掌支住下巴,唇矛盾地抿成坚硬的直线。
“就这样?”
“就这样。”
“好。”独孤撒懒洋洋地笑起来,“我会‘用力’照顾她的。”
“胤,她和我们之间的恩仇无关。”
独孤胤是不能用常理来判断的男人,他的人生没有所谓正邪的观念,更没有道德枷锁,至于礼教规范,对他来说比一个屁还不值,是非对错的仲裁者是他自己,这样的个性源于他从不曾体会过温暖。长期遭人漠视,造成他攻击性的残酷性格,加上骤然登基,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让他养成一意孤行,横行独断的霸气。
这一切的错,都该归咎于他——独孤吹云。
“你太抬举我了。一个黄蝶已经够让你痛不欲生,放弃王位,远走天山,我不以为满脑子仁义道德的你这么快就忘了她,移情一个小丫头。”
“够了!”看着独孤吹云荒凉凄苦却不发一语的表情,平凡于心不忍地大喝。
或者她大逆不道,或者她以下犯上,总而言之,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平凡老百姓,怎么也轮不到她发言,可是,她就是忍不住。
“我不一定非要住在这里不可,吹云大哥,你用不着委屈自己忍耐这个无理取闹的人,咱们走!”
独孤胤脸上霎时间没了表情。
“你是什么东西?敢用这样的态度跟我说话?”
他的严峻磅礴钉得她心口一惊,但是她怎能气馁,就算双腿打摆子打得厉害,该说的话她还是要说。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但是你没看见吹云大哥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吗?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一点风度都没有,根本不配做国家的君王。”
“过来!”独孤胤说。
平凡战战兢兢地等着他尖锐的疾言厉色,没料到是呼唤。
她慢慢趋前。
“把你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一靠近,平凡才发现他虽然坐在轮椅上,身材却一点都不显弱,透过铠甲外的双臂隐约可见的结实肌肉,特别的是他修长的手腕各戴一只龙镯,那龙金光闪烁,灵动活泼,为他倍增几分说不出的贵气。她对金饰的东西没有特别的喜爱,掠过眼,双眸触及他覆盖在发丝下的眼。
他的眼是褐色的,介于黑和灰之间,猛一看像深不见底的潭。
“怎么?吓傻了!”从来不会有人爱看他的眼,是害怕,也是不敢。而她,看了再看,是挑衅吗?
他立刻否决了。她那澄澈的大眼睛或许好奇,或许怀疑,却不见恶意。
“我说,一个人如果没有容人的器量,听不进任何建言,不过是个昏君,是人民百姓的不幸。”
“很好。”他的眼神莫测高深。
平凡在他的注视下乱了呼吸。这人,他的邪不在眼,不在眉,是充斥全身的气势,他可放可收,古怪之至。
“你就留下。”他斜视独孤吹云,“至于你,滚出朕的宫殿。”
独孤吹云走近平凡,他有丝迟疑,认真问她:“或者,我不该把你留在这里。”那感觉像羊入虎口。
“他是你弟弟不是吗?”
他点头。
“你是这么好的人,我愿意相信他不会坏到哪里去,再说,最糟的情况我都已经碰过,没有什么能再打倒我的,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她清楚他为她做了什么,其实,他可以随便安置她,但是他花了心思送她来到这里,不管未来是什么,她都不能辜负他。
好个坚韧的女孩,善良而温暖。他多希望独孤胤能察觉她的优点。
“我把这个留给你,如果真遇上没法解决的事,托人带回来,我会赶来。”他由颈部拿下一串兽牙链子交给平凡。
“谢谢。”这样就要分开了吗?收拢五指,孤单彷徨和被抛弃的苦涩悉数涌上心头。
她知道自己没有哭的权利,掉泪,只是为难了别人和自己,何苦来哉。
☆☆☆
沉默地跟在独孤胤背后,平凡攒着独孤吹云给的兽牙项链,当成至宝地放在胸口。
这大得像迷宫的殿堂大过瑰丽堂皇,教她看得只有咋舌的分。
“丢掉!”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平凡一大跳。
“啊!”
他座下的轮椅好像长了腿,冷不防抵在她漫不经心的跟前。
“把你手上那个碍眼的玩艺儿丢掉。”
“不要。”她直觉的反应,手肱一弯藏到背后。
他直捣黄龙,冷酷绝情:“两条路:一,丢掉那个废物;二,带着它滚出我的地盘。”
这个人说话向来不算话吗?他明明才答应过吹云大哥,一转眼,为了一条链子就能颠覆自己的承诺,他真的是一国之君吗?
“请告诉我出去的路。”他是一只阴沉可怖的老虎,她没有信心在这种环境待下去,不如顺藤摘瓜乘机离开。但是她刚刚才说了大话,转眼食言实在说不过去。
她想不到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电光石火间,只感觉自己的身子被倒栽葱地提起,兽牙链便脱离了她的手心。在被夺取的霎时间,因为他的粗暴,尖锐的兽牙划破了她的手心。
“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我,就连你也是!休想!除非死,我不会让你离开的。”他鄙弃地将链子往地上掷,手劲之大,使链条一着地便四散滚落。
“你……”平凡怒不可遏,完全没把他的话听人耳。
他目的达成,将她像破娃娃般抛到云石铺设的地方。
“好痛!”她身上没几两肉,完全没有缓冲力量地跌在坚不可破的地板上。
昙花一现的愧色掠过独孤胤的眼。
“这就是反抗我的下场。”他抛下一块冷冰冰的东西在她裙兜里。
她痛得睁不开眼,哪还有余暇分心其他,那只迸射金色光华的龙镯兜转半圈后安分地伏在她大腿上。
“燕奴。”他低吼。
原先消失的巨人无声息地出现。“王。”
“给她一个寝宫。下去!”他的厌烦再明白不过。
燕奴是他的更衣仆和随从,更是死士,他负责品尝独孤胤每一道食物,以防有叛军在其中下毒。
“是。”当他的皇上不悦时,就算心中有再多疑问,还是先保留的好,身先士卒会死得很难看,这认知,他向来拿捏得很妥当。
一个怎么看都不起眼的女孩居然被恩赐一幢寝宫,只是寝宫仍有五等级的分别,他该怎么安置她才好?
“你,能动吗?”她好像跌得不轻。
平凡点头,双膝铺展开,准备站起,那只龙镯便落入燕奴睁大的眼睛。
该把她安置在哪一座寝宫,他明白了。
☆☆☆
走过无数的长廊和回殿,平凡如履薄冰地踩在磨光花斑石地面上,又经过几道汉白玉门,终于走进宽阔无比的寝宫。它的地面和墙面全是白腻光润的玉石砌成的,数不清的金丝圆桶木,香气袭人。
偌大的寝宫只放张硕大骇人的汉白玉床,由天顶垂下的重重帏幕被银钩束缚着,其余散置的便是无数的枕垫。
“好漂亮的天井。”她抬头,发现整个寝殿的光线从何而来。
一方复式的天井开在寝宫的最中央,它汲取了自然的光量,又因为设计成放射状的幅射层次,减少阳光直接接触的灼热。
“就请小姐在这里休憩。”燕奴把人带到,就要离开。
这里的确是休息的好地方,它什么都没有,只有张他们全家人一起睡都还绰绰有余的大床。
“谢谢。”她福了福。
燕奴带着讶异:“小姐不要这么多礼,燕奴受不起。”他瞄瞄她不经意握在手上的龙镯。
平凡对他微微一笑。
这里的人似乎不全是独孤胤那种难以相处的人,或许她会习惯这里才对。
燕奴涨红了脸。他知道自己长得太高太大,容貌又生得难看,绝少有女子敢多瞧他一眼,她居然对他面露微笑……太过难以置信使他一流的反应忽然有了障碍,他闷声不响地退出去,连一向引以为傲的宫廷礼节都忘记了。
平凡根本不懂所谓的宫廷礼节,对燕奴的反应也不以为忤。
她环顾这空旷的“寝宫”,茫茫的肃白,标示绝无妥协的性格,太清冷了。虽然她那矮小的家没几样能见人的家具,但那木材的暖意也好过这里。
多想有什么用,那个家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真的累了。几天长途的跋涉,乍冷还暖的气候,又有刚刚血淋淋的“见面礼”,她没来得及摸摸看床上的丝被是不是像看起来那么柔软,头一沾枕就昏睡了过去。
☆☆☆
燕奴还没走回排定宫就看见一叠奏折被丢出门外,连带两个文武宫也狼狈地匍匐告退。
擎天将军。满朝文武里最强悍的反对派,为反对而反对,为他所坚持而坚持,在他的皇上即位八年后,他还是不讳言地要求迎回逊帝,也就是独孤吹云,看他气急败坏离开的模样肯定又是铩羽而归了。
他还真挑对了时候回来!燕奴喉咙发苦。
“王。”御书房里一片狼藉。
他击掌,要命人进来整顿。
“不必。”独孤胤狂乱的黑发散在额前,猛鸷的阴沉更添几分。
“他心情很差哦,我建议你还是出去的好。”御书房的一角传出好听的男中音,似笑非笑。
他头戴玉冠,金臂环、银指环,身穿光彩如水潋滟生辉的丝袍,又面红齿白,一副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模样。
蓝非,别号胭脂龙,群龙之四。
“蓝公子。”燕奴清楚自己的武功不如他,对于方才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一点都不歉疚。
蓝非把玩着玉壶春:“许久不见,掐住你的脖子还是挤不出两句话来。”
燕奴索性连话都省略了。
“谁请你来的?”独孤胤绝对权威的眼神轻轻扫向蓝非。
“我路过嘛。”他的笑脸挂得很是牢靠。独孤胤的鸷猛深沉居群龙之冠,有些时候连他都会怕。可是受人托就要尽人事,万一赖不下,离开是最终极的目标。
“这里不欢迎你。”他下逐客令。
“耶?”发出惊叹的是蓝非,他对手里的玉壶春失去了兴趣,“吹云来你也没这么不近人情啊!何况我们多年不见,我都有心来看你了,你居然撵我走,死没良心的!”
燕奴吸气。也只有蓝非敢在他的皇上面前装疯卖傻,不过,下场通常也没好过就对了。
他来得早,该看见的他一幕都没少。
“燕奴,把他丢出去。”独孤胤的声音轻缓,明白他的人却清楚他的话只要出口便是命令。
蓝非垮下漂亮的俊脸,咕哝:“暴君!”
独孤胤丢以生吞活剥的一眼,他立刻打了个冷颤。
“那娃儿骂你昏君你都没对她怎样,怎么我随口说说你就这么大反应?不公平!”
“你再逞口舌之能,我不介意让司礼太监带你到阉割房去。”
哇!“你威胁人。”
“蓝公子,您忘了咱们皇上从不威胁谁,他是认真的。”燕奴很好心地说。
蓝非瞪他,这点,他再清楚不过,而且绝不逾越挑衅。
“那么,瞧一眼那娃娃,不当罪该万死吧?”
独孤胤向来清心寡欲,后宫佳丽他从没看重过谁,就他看过的,来来去去也就几个偶尔侍寝的贵妃,不见新面孔,还真守旧得紧哩!
“我只宣告一遍,不管是谁都别去招惹她,否则,下场自己负责!”
“这算什么兄弟!”他的好风度全无踪影。
“谁是你兄弟?”独孤傲一桶冷水泼下。
“哇!你的良心一点都没长进,还是一样地讨人厌!”
“看不顺眼就尽早滚!”
果然,完全没机会道明来意的蓝公子被不耐烦的独孤胤给轰出御书房。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越不让我去瞧那个娃娃,本公子不会自动自发吗?”蓝非摸着鼻子,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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