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西风

分节阅读(二)

第二天一早起来,赶去练武场整理一番,燕归休居然没有派人来传他,暗自松一口气,走到练武场深处的密室中练习打坐。说是打坐,饥肠辘辘,哪里集中得了神不过是个不用舞刀弄剑的借口,免得体力消耗过快,要撑不到明日晚饭。
他靠著墙壁盘膝坐下,努力沈心静气,很快开始昏昏欲睡。他也真是个没心没肺的,没多久,居然便真的睡著了,梦中鸭鱼无数,自不必提,只是无论他如何狼吞虎咽,肚子却是越吃越饿。
正急得满头汗,便被人一把推醒:醒醒,快醒醒,大家到这练武场都是来练功的,你怎麽睡著了
凌尘玉睁开眼,看著眼前横眉怒目的小厮,擦去嘴角口水,讪讪道:少主传我麽
小厮大声道:可不是怎的,还不快去
凌尘玉无可奈何地爬起来。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一个小厮,就算是贴身的小厮罢,他好歹也是个外堂副堂主的公子,居然就能对他呼呼喝喝的了
走到外面,场地上空无一人,原来这时已是午时时分,众师兄弟们都去吃饭去了,他想到这一节,肚子登时雷鸣起来。但这时哪有什麽法子好想怏怏跟著小厮走到燕归休房里,一见之下不由得气苦万分。燕归休满面春风地坐在桌前,眼前满满当当,摆了十几样美菜肴,还有酿的陈年美酒,酒香香混合起来,浓得简直要把他熏晕过去
燕归休见了他来,笑吟吟道:愣著做什麽,快来伺候著
凌尘玉走上去,若在平日早就知道怎麽做了,这时饿得发晕也给这酒香香熏得发晕,傻站了好一阵才拿起酒壶给他倒酒,又拿起燕归休面前的空碗给他布菜。
饿到他这地步,手里的筷子夹著菜,却不能送到自己嘴里,反而要巴巴送到人家嘴边,这时想去,大约那五十鞭也不过如此。
但心里再咬牙切齿,身份摆在这里,更能如何只能一边吞口水,一边忍耐著侍候罢了。
燕归休慢条斯理地喝酒吃,一边吃一边赞叹:今儿这菜烧得真不错纡尊降贵夹一筷子菜送到凌尘玉嘴边:你闻闻香不香
凌尘玉屏住呼吸点头。他可不敢开口,一开口必定口水滴答。当然他在燕归休面前早就脸面丢尽,但好歹还是有一点剩下,那仅剩的一点可不能再丢了。
燕归休收回筷子,慢悠悠送到自己嘴里,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凌尘玉知道他是故意的。燕归休这人,说他谦谦君子的那绝对是瞎了眼,但他表面功夫做得实在太好,初次见面的人往往都被他骗得不辨东西南北,就拿眼下的这吃饭来说,他们师兄弟吃饭,个个狼吞虎咽只怕人来抢,他偏就能吃得云舒云卷,风流闲雅之极。
所以他现在这模样当然是故意的
但知道归知道,这清晰的咬嚼之声,对凌尘玉现在来说,实在是个受不得的酷刑。眼睛可以闭上,呼吸也能闭住──虽然闭不得太久,但耳朵可塞不住
他吞了吞口水,转头向著外面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再转回来闭住,继续给燕归休倒酒布菜。
燕归休喝下一杯酒,问道:今儿练功了麽
凌尘玉点头。
燕归休又问:今儿赵老头教了你些什麽这一拨师兄弟资质不同,各有所擅,学的东西自然也不尽相同。赵老头是这段时间负责教导他们的师父之一,凌尘玉则是他负责的弟子之一。
这一回凌尘玉可不能点头摇头作答了,咕嘟一声先吞了口口水,确定不会一开口就滴口水了,才简短地道:没。
燕归休皱眉:他没教你麽
凌尘玉只好又道:属下在打坐。
燕归休吃吃地笑,拿条锦帕,轻轻拭了拭他嘴角。
锦帕被打湿了一块。凌尘玉红了脸,讪讪低头。这下可好,仅剩的一点脸面一下子丢了一半,剩下那半点不知又能留到几时
燕归休循循善诱:饿了罢,要不要坐下吃饭
凌尘玉将头摇得拨浪鼓也似。禁食两日,这是燕归休亲自给他的惩罚,要免除,便得拿别的东西去换。他身无长物,换不起。
燕归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沈默著慢慢吃完了这顿饭。
饭後凌尘玉仍去练武场打坐,这一回倒是直到黄昏,众师兄弟们收拾离去,都不再有人来打扰他。收拾了练武场,回到自己的卧房,拼命喝水,肚子里还是火烧一般。他走到外面,院子里有颗榆树,据说叶子是可以吃的,虽然滋味不太好。他抬头望了半天,还是沮丧地转身回房。
师兄弟们的厢房连在一处,他一摘这叶子,立刻便会给人看见,被人笑话也就罢了,反正他早就被人从头笑到了脚,但事情若是传到燕归休耳朵里,可就没这麽便宜了
上床之後,盖好被子,随手就点了自己的睡。
果然一觉到天明。照旧去收拾练武场,照旧钻进密室装打坐,中午时分也照旧被燕归休派小厮叫去侍候。
但终於还是熬到了晚饭时分,收拾了练武场,赶到饭厅,师兄弟们都已经吃喝完毕,却都坐著,嘻嘻哈哈地看著他进来,不消说是想看他笑话。
凌尘玉擦擦鼻子,在心里叹气,自己待人不算太好,起码也不坏,这些师兄弟好歹一块长大,居然忍心幸灾乐祸至此
他跟厨娘要了碗粥,加一碟青菜豆腐,坐到一边,慢慢吃喝。
朱广重过来,咧著一嘴龅牙,嘿嘿笑道:饿了三日,怎麽还喝粥我看厨房里还有鸭鱼,师兄给你端过来
凌尘玉抬头,龇了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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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道:谢二师兄关心,我还是喜欢喝粥。饿了三天,要他立刻暴饮暴食,怕撑不死他怎的
喝完一碗粥,坐著等了一会,又喝了一碗,过得片刻,再喝一碗。
喝完三碗粥,意犹未尽,肚子却已经鼓胀起来,再喝下去就要爆了,他叹口气,站起来,跟师兄弟们点点头,转身离去。
回到房里,倒头便睡。这十几年来,众师兄弟你追我赶,谁也不敢稍落人後,他三日不曾练功,好容易吃饱喝足,论理该当抓紧练功才是,但他心里明白,他练不练功只怕都於事无补,下一回跟燕归休过招之时,还不知有什麽招数等著他呢他有预感,燕归休对他是越来越不耐烦了,可是他明明已经竭力退让,真不知那人到底要如何才肯善罢甘休。
左右不过五十鞭,忍了也就罢了。他勾勾嘴角,受了鞭刑,难免影响状态,那麽下次比试之时,再不合格一回也就不奇怪了。两次不合格,不淘汰还说得过去,若是三次四次都不合格呢
黑甜一觉。第二天赶去练武场,照旧随时等燕归休来找碴,结果却奇怪地平安结束。
一连七八日,直到下一次大比前夕,居然一直风平浪静。期间两次小试,也不再如前倒霉,一次抽到二师兄,一次抽到八师兄,结果一胜一负,罚去蹲了一天马步便罢。凌尘玉心里疑惑,但这是好事,他当然不会自己凑上去巴巴地问燕归休如何不来折腾自己了
大约是终於腻了罢这麽一想,他心里便高兴起来,盘算著下次比试还是尽量不要再不合格了。教中规矩,少主年满二十,便须参与教务,而幼时选入总坛陪伴少主的少年子弟,亦会正式开始在教中任职,且多半都是重要职位,自己也颇有挑选余地。再过半年,便是燕归休二十岁生辰,也就是说,他最多只需再熬半年。虽说淘汰的也会放走,却多半都是随意往不知哪个角落里一扔了事,从此一辈子不得出头。
不想他才刚刚这样想,当日夜里,便又生了变故。
子夜时分,本是万籁俱静的时候,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似有若无的琴声,缠绵悱恻,令人闻而心醉。
凌尘玉睁开眼睛,呆了片刻,提起两边枕头捂住耳朵。
然而那琴声虽然似有若无,却似魔音穿耳,锲而不舍地追著他不放。过得片刻,琴声忽然一变,如泣如诉,满含幽怨之意,可以想见,倘若某人再不识相,那接下去的便是雷霆之怒了
凌尘玉呼地一声坐起身来,委屈得几乎要哭了,他燕归休,你放过老子行不行
想了半天,披衣走出房外,纵身跃上屋顶,果然不远不近的一处屋顶上,一人盘膝而坐,正含笑望著这边。那人容颜如玉,白衣胜雪,在夜风中轻轻飘扬,真如谪仙一般,腿上一具古琴,他随手弹来,便恍如仙乐。
凌尘玉简直想要仰天长叹。妖孽你害我一次不够,当真想要我的命不成
燕归休停了抚琴,对著他勾勾手指头。
凌尘玉咬牙切齿。他娘的、臭不要脸的燕归休,从头到尾,对他做的最多的动作便是这个。他以前傻,人家一勾手指头,他就巴巴凑上去了。如今倒是不傻了,可惜人家一勾手指头,他还是不得不巴巴地凑上去。
等他凑到跟前,燕归休笑得愈加暖若春风,示意他坐下,著他脸道:明日又是比试了,你可准备好了
凌尘玉想往後躲,脸上的手蓦然一紧,疼得他龇牙咧嘴,只好老实呆著让人随便吃豆腐,道:属下愚钝,准备了也没用。
燕归休左捏右,使劲揩足了油,才终於放开他脸,却又勾著他脖子把人拉过来,咬著他耳朵道:那不如今晚我指点你一二,你明日就不难了
凌尘玉赶紧摇头,诚恳地道:还是不必了,属下怎敢劳动少主大驾上一次当,是我运气不好,你还想我接二连三地上当,真当我是傻子不成
燕归休停了片刻,柔声道:真的不要麽明日倘若再不合格,那五十鞭可不好受我可听说,那鞭子上可是有倒刺的,一鞭子下去,就能扯下一大块皮来
他伸出爪子,做了个撕抓的动作。凌尘玉看得嘴角一抽。这分明是说,今晚不如他意,明日就得等著挨鞭子了这一点他其实已经心里有数,但对方居然就这麽明白无误地表示出来,就算是燕归休,也未免太过不要脸
五十鞭子,这最後的半年,这两样东西,自己到底熬得过哪一样,又熬不过哪一样其实他觉得,最大的可能是自己哪一样都熬不过去,可是偏偏他现在就要决定究竟要熬哪一样,这可真要命
权衡了半天才抬起头,凌尘玉看著燕归休那人畜无害的样子,心里百感交集,自己上辈子是做了什麽孽,居然摊上这麽个大灾星
他干笑道:谢少主错爱,不过属下本就资质鲁钝,明日这顿鞭子若真逃不过去,那也是属下自己活该,与人无尤。
燕归休盯著他许久,站起身来,淡淡道:教里虽然有这规矩,这五十鞭倒还从来没人挨过,明日让你试试,也不错这是自然,倘真有人两次不合格的,自是早早淘汰下去了,哪里轮得到执行鞭刑
他目光冰冷地望了凌尘玉最後一眼,掉头就走。
凌尘玉一动不动地坐在屋顶上,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跳下地来,慢悠悠走回自己卧房,关上门,上了床躺下,把被子往头上一闷。既已拿定了主意,心里宁定,片刻间便沈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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