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许多年

分卷阅读106

大尾巴。”
“好吧,你要什么颜色的?”
“你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
“那就蓝色。”
孩子从包里的蜡笔盒子里翻出一支蓝的,在长椅后面加了一个大尾巴,因为蜡笔的缘故,显得油亮亮的。
“好看么?”
“好看。就这样?”
“太孤单啦!我画个小动物陪你你见过狮子么?”
“朋友的动物园里见过。”
“我画一头狮子送给你,可厉害了!不过,我的黄色笔秃掉啦,用红色可以么?”
“当然可以。”
看着他在长椅的边上画了一只小狮子,除了一头乱糟糟的鬃毛,倒更像一只猫。最后他在长椅边画了一个巨大的面包圈,上面涂满了各种各样混乱的颜色,据说是糖,每一种名字还不一样。
“这是你做的贝果嘛?”
“对!我请你们吃的。”
“我们?”
“你和你的小狮子。”
孩子在画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郑重其事地交给他,然后跟他道别,说要回学校去了,得逃学太久被发现,留下明楼抓着那幅面包圈换来的画,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他的小狮子能摇头晃脑地跑过来,跟他一块儿对着这的喷泉和湖水,他真愿意请全纽约的孩子吃贝果。
忽然想起来,他昨夜梦见了很多人,唯独没有见到阿诚。
他的肉体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一样地轻松过,几乎放纵地在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烧着钱,享受一切金钱所能带来的快乐。
然而思念就是这样层层烂进了骨髓里。
不仅是在上海的那个人,更是整个上海所扎根的土地。
他怀念这个时候上海的空气。新的栗子上市了,空气里尽是甜香。阿诚偶尔会买几包回来,然后整个车里都是栗子香。有一包是他的,有一包是大姐的。明台长大了,耍个性,不愿意再吃甜的零食,说是阿香这种女孩子才吃的。倒是大姐其实一直很喜欢吃这些东西。蜜饯也是。冬日里家里备上好多,大姐就抓一小碟凑在明台和阿香边上看他们谁输得多。家里到处都是金桔饼和甘草佛手的味道,和大姐的明家香一起,暖意腾腾。
这些气味从他的回忆里翻涌上来,撕扯着他的呼吸系统,每一口冷空气都带着血腥味。
奇怪的是他并不是第一次离开上海,也不是第一次与阿诚分隔两地,可这一次却格外折磨。
他曾一直相信,只要往前走,就能走出黑暗,在光明中望见彼此。此次远渡重洋,他却有些彷徨。前途如漂浮在水面的灰土,更不知会漂向何处。
阿诚盯着鱼缸漂着的浮尘。
听见身后的动静,直起身来:“冀先生早。”
“早。”冀朝鼎扫了一眼他眼下的阴翳,“没睡好?”
“昨天雨下了一夜。”阿诚摇摇头,叹了口气,“半夜里想起来葡萄架子没遮,爬起来去盖油布的。”
“挺有闲情逸致啊。”
“先生在家的时候扶的,总不好他一回来,发现葡萄都死了,还等着酿酒呢。”
“酿好了,分我点。”冀朝鼎笑了,“对了,上午发言稿的整理我看过了,可以,就这样发给新闻界吧。”
“好。”阿诚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冀先生……有句话我一直想问您。”
“同我与宋先生提的外汇政策有关?”
“是。”阿诚点点头,“我这样说或许有些短视但是确实是看不明白。抗战结束时,法币的发行量就已经到达5569亿[1],胜利之初,有所缓解,但是由于国民政府公布两百兑一的汇率,使得上海的物价从8月到12月,足足增长了一倍,通胀指数已经超过我们能够应付的程度。亿美金的贷款,后续还有14亿通过可能性也很大,然而想要维持战时20兑一的美金汇率,只怕还是很吃力。如此,官价汇率与市场脱节,将阻碍我国的进出口贸易的正常进行,战后经济发展困难重重啊。”
“你话里有话,不妨直说。”
“我只是担心,早年美金公债的事重演。”
“如果是有心老戏新唱呢?”冀朝鼎望着他。
“与民争利,只怕民心……”他忽然意识到冀朝鼎的意思,登时不再多言,只是垂下头去。
“我看过你的简历,在明楼身边,你学了很多。”冀朝鼎知道他的心情,拍了拍他,“明楼这个人,我与他有过一些接触,我想如果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可能不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
“他会的。”阿诚抬起头来,苦笑道,“他和您一样,都对这个国家有着最好的期望。”
即使实现它需要背负沉重的神枷锁。
晚上又下起雨。上海的冬雨下起来都是这样,连绵不绝的,要把整个城市在冷水中慢性冻死。
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觉得自己一定是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
他无法忘记冀朝鼎听见他的回答时的表情,苦涩又欣慰,像是上海冬雨中的一把红伞。
挖肉疗疮,永远不是说的那样容易。千万里地奔赴回国,不是为了亲手把他的同胞拖进贫困里即使他知道这贫困是胜利的前奏。
他忽然十分庆幸明楼此时在国外,据理力争地为他们争取每一笔美元和黄金,而不用和他们一样谋算这些搜刮民脂民膏的缺德事。
然而他比任何时候都无力。
我们能在一起就好了,能一起排解就好了,你能听我抱怨几声就好了,能结束这一切就好了。
冬雨打在油布上,葡萄藤绕着木架子。等到葡萄长出来,等你回来喝酒,还得多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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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杨培新:《旧中国的通货膨胀》,三联书店1963年版,第60页。
第04章
戴笠的死讯传到纽约的时候,明楼正坐在中央公园里喂松鼠。
顾9号回了重庆。戴笠的意思是让他留在美国,为他们做一些事。这些事在华盛顿做起来不如纽约方便,便又折回纽约。无人监管,明楼便给自己放假。放假赋闲也好过处理一些太晓得哪儿过来的资金流。
依明楼看,纽约的松鼠比华盛顿的肥,也更能吃些。他买了一包花生,没多久就喂完了。然后从这里一路踱回他蜗居的那个套间,还没上楼,半秃了的大堂经理就迎了上来。
上海急电:飞机坠毁,戴笠暴死。
他与戴笠相识多年,一朝听闻他暴毙,竟没有十分悲切,却也没有大敌暴毙的欣喜,只觉这世上又少了一个人,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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