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莫言著

第 15 部分

个高青天~我说伙计们~
众衙役:有——!
高梦九:准备妥当了没有?
众衙役:妥当了!
高梦九:传原告被告两家上堂!
衙役甲:传原告被告两家上堂啰——!
【陈眉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上。】
陈眉:包大人;您可要为民女做主啊——
【小狮子、蝌蚪等人陆续跟上。】
【原戏中扮演张、王两家的演员也掺杂其中;混乱上场。
导演:(气急败坏地)停!停!这是怎么回事?乱七八糟的!剧务;剧务!
陈眉:(扑跪到大堂前)包大人;包青天;您可要为民女做主啊!
高梦九:本县不姓包;姓高。
陈眉:(在孩子的哭声中)包大人哪;民女有千古奇冤;您可要秉公审理啊!
【袁腮和小表弟拉住导演;悄声地说着什么;导演连连点头。只能依稀听到袁腮说:我们公司赞助十万!】
【导演走到高梦九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导演对摄影等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袁腮走到蝌蚪和小狮子身边对他们低声交代了几句。
高梦九:(拿起鞋底;猛拍案桌)堂前民女听着;本官今日法外开恩;加审一案;将你的姓氏、籍贯、所诉何事、所告何人;从实讲来;若有半句虚谎;你可知道本官的规矩?
陈眉:民女不知。
众衙役:(齐声)呜喂——!
高梦九:(抓起鞋底;猛拍案桌)若有半句谎言;本官就要用鞋底抽你的脸!
陈眉:民女知道!
陈眉:大人容禀。民女陈眉;系高密东北乡人氏。民女自幼丧母;跟随姐姐长大成人;后随姐去玩具厂打工;一场大火;烧死了民女的姐姐;又烧毁了民女的面容……
高梦九:我说陈眉;你摘下面纱;让本县看看你的面容。
陈眉:包大人;不能摘啊——
高梦九:为什么不能摘?
陈眉:戴着面纱;民女是个人;摘下面纱;民女就成鬼了。
高梦九:我说陈眉;本官判案;是讲法律程序的。你戴着面纱;我知道你是谁啊?
陈眉:大人;你让他们都捂着眼睛。
高梦九:都捂上眼睛。
陈眉:大人;您可看好了。大人啊;民女命苦啊~(放下孩子)摘下面纱;又用双手遮脸。
【高梦九对堂前示意;小狮子猛扑上去将孩子抱到怀里。
小狮子:(哭腔)宝宝;金娃;小金娃儿;快让妈妈看看……蝌蚪;你看;金娃这是怎么啦……这个狠心的疯子;把孩子摔死了啊!
陈眉:(一边喊叫着;一边疯狂地向小狮子扑去)我的孩子……大老爷啊;她抢了我的孩子……
【众衙役将陈眉制住。】
【姑姑缓缓上场。】
蝌蚪:姑姑来了!
小狮子:姑姑;你看看金娃是怎么啦?
【姑姑在孩子的某几个部位掐摸了几下;孩子哭了起来。蝌蚪将一只奶瓶递给小狮子;小狮子将奶瓶喂到孩子嘴里;哭声停止。】
陈眉:大老爷啊;不要让她给我的孩子喂牛奶啊;牛奶里有毒;大老爷;我自己有奶啊……不信;我挤给您看哪;大老爷……
【陈鼻、李手上。】
陈鼻:(用拐杖捣着地)天地良心啊!天地良心啊……
高梦九:(悲恻地)我说陈眉;你还是把脸蒙起来吧!
陈眉:(惶恐地摸到黑纱蒙上脸)大老爷;我吓着您了吧……对不起大老爷……
高梦九:陈眉;你的案子既然落在本官手里;本官一定要问个明白。
陈眉:谢大老爷。
【蝌蚪、袁腮簇拥着小狮子欲走。】
高梦九:(鞋底拍案桌)不许走!本官尚未审理判决;哪个敢走!衙役们;把他们看住!
【导演对高梦九打手势、使眼色;高佯装不见。】
高梦九:民女陈眉;你口口声声说这个孩子是你的;那么我问你;孩子的父亲是谁?
陈眉:他是个大官;大款;大贵人。
高梦九:无论他多大的官;多大的款;多大的贵人;也应该有个名字吧?
陈眉:民女不知道他的名字。
高梦九:你跟他何时结婚?
陈眉:民女没结过婚。
高梦九:噢;非婚生子女。那你何时跟他……行过房事?
陈眉:大老爷;民女不懂。
高梦九:嗨;你何时跟他睡过觉;怎么说呢?做a;你明白?
陈眉:大老爷啊;民女没跟什么男人睡觉;民女是处女。
高梦九:嗨;越讲越不清楚了。没跟男人睡觉;如何能怀孕;生孩子?你难道连这点生理常识都不懂吗?
陈眉:大老爷;民女句句是实;(指小狮子等)他们用玻璃管子给我……
高梦九:试管婴儿。
陈眉:不是试管婴儿。
高梦九:我明白了;就像畜牧站人工授精一样。
陈眉:大老爷(跪下)求您开恩明断。民女本来想生出这个孩子;赚到代孕费替父还了医疗费就去跳河的;但民女自从怀上他;自从感觉到他在民女肚子里活动之后;民女就不想死了。同时与民女怀孕的还有好几个人呢;她们不爱肚子里的孩子;但民女爱。民女的脸上有伤;身上也有伤;每到y天下雨;伤口就奇痒奇痛;天气干燥时;还会崩裂出血。大老爷啊;民女怀胎十月;不容易啊。大老爷;民女忍受着说不尽的痛苦;小心翼翼;总算把孩子生出来了;可他们骗我说孩子死了……我知道孩子没死……我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我不要代孕费;给我一百万一千万我都不要;我只要孩子;大老爷;求您开恩把孩子断给我……
高梦九:(对蝌蚪、小狮子)你们两位;是合法夫妻吗?
蝌蚪:结婚三十多年了。
高梦九:结婚三十多年一直没生孩子?
小狮子:(不满地)这不刚生了吗?
高梦九:看您这岁数;五十好几了吧?
小狮子:我知道你要这样问;(指姑姑)这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妇科医生;接生过几千个孩子;治疗过无数例不孕症;没准连您都是她接生的吧?您可以问问姑姑;我从怀孕到分娩的整个过程;姑姑都可以作证。
高梦九:本官早就听说过姑姑的大名;您也算个乡贤了;德高望重;一言九鼎!
姑姑:这个孩子确实是我接生的。
高梦九:(问陈眉)是她为你接的生吗?
陈眉:大老爷;进产房前他们就给我蒙上了眼睛。
高梦九:这案子;本官看来是断不清楚了!你们去做dna吧。
【导演上去附耳对高梦九说话。高梦九与之低声争辩。】
高梦九:(长叹一声;唱)奇案奇案真奇案——让俺老高犯了难——孩子到底判给谁——一条妙计上心间——(下堂)我说各位听着;既然你们诉到本官堂下;本官就假戏真做;把这案子给断了!衙役们——!
众衙役:有!
高梦九:如有不听本官号令者;用鞋底子掌脸!
众衙役:是!
高梦九:陈眉、小狮子;你们两个各执一词;听上去似乎都合情合理。本官一时难以判断;因此;请小狮子将孩子先交到本官手里。
小狮子:我不……
高梦九:衙役们!
众衙役:(齐声)呜威…
【导演附耳对蝌蚪说;蝌蚪戳了一下小狮子;示意她将孩子交给高梦九。】
高梦九:(低头看看怀中的孩子)果真是个好孩子;怪不得两家来抢。陈眉;小狮子;你们听着;本官无法判断孩子归谁;只能让你们从本官手中抢;谁抢到就是谁的;糊涂案咱就糊涂了吧!(将孩子举起来)开始!
【陈眉和小狮子都向孩子扑去;两人拉扯着孩子;孩子哭起来。陈眉一把将孩子抢到怀里。】
高梦九:众衙役!给我将陈眉拿下;将孩子夺回来。
【众衙役将孩子夺回;交给高梦九。】
高梦九:大胆陈眉;你谎称是孩子的母亲;但在抢夺孩子时毫无痛惜之心;分明是假冒人母。小狮子在争夺时;听到孩子痛哭;爱子情深;生怕孩子受到伤害;故而放手;此种案例;当年开封府包大人即用此法判决:放手者为亲母!因此;援例将孩子判归小狮子。陈眉抢人之子;编造谎言;本该抽你二十鞋底;但本官念你是残疾之人;故不加惩罚;下堂去吧!
【高梦九将孩子交给小狮子。】
【陈眉挣扎喊叫;但被衙役们制住。】
陈鼻:高梦九;你这个昏官!
李手:(戳戳陈鼻)老兄;就这样吧;我已经跟袁腮、蝌蚪说好了;让他们补偿陈眉十万元。
——幕落
第五部8
第九幕
【姑姑家院子场景如前。】
【郝大手和秦河还在捏着泥娃。】
【蝌蚪手捏一摞稿纸;站在一侧;高声朗诵。】
蝌蚪:……如果有人问我;高密东北乡的主色彩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绿!
郝大手:(不满地嘟哝着)那么红呢?红高粱、红萝卜、红太阳、红棉袄、红辣椒、红苹果……
秦河:黄土、黄大粪、黄牙、黄鼠狼;就是没有黄金……
蝌蚪:如果有人问我;高密东北乡的主要声音是什么;我会骄傲地告诉他:蛙鸣!
郝大手: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秦河:娃娃的哭声值得骄傲。
蝌蚪:那像沉闷的小牛叫声的蛙鸣;那像忧伤的小羊叫声的蛙鸣;那像母j叫蛋一样清脆的蛙鸣;那像初生婴儿一样响亮和悲伤的蛙鸣啊……
郝大手:那么狗叫呢?猫叫呢?驴叫呢?
蝌蚪:(恼怒地)你们这是跟我抬杠!
秦河:我看这话剧;本质上就是抬杠。
姑姑:(冷冷地)你方才念的这些话;是我说的吗?
蝌蚪:是剧中的人物“姑姑”说的。
姑姑:剧中的人物“姑姑”是我呢;还是不是我?
蝌蚪:既是您;又不是您。
姑姑:这话怎么说呢?
蝌蚪:这是艺术创作的一条普遍规律;就像他们捏的这些泥娃娃;既是从现实生活中取来的形象;又加上了他们自己的想象和创造。
姑姑:这戏真要搬上了舞台;你不怕带来麻烦?你用的可全都是真名真姓。
蝌蚪:这是草稿;姑姑;定稿时我会把人名全部换成外国人名;姑姑换成玛丽娅大婶;郝大手换成亨利;秦河换成阿连德;陈眉换成冬妮娅;陈鼻换成费加罗……连高密东北乡;也要换成马孔多小镇。
郝大手:亨利?这名字有趣。
秦河:你最好把我换成罗丹;或是米开朗基罗;他们的工作性质与我沾边。
姑姑:蝌蚪;演戏归演戏;现实归现实;我总觉得;你们——当然也少不了我——我们亏对了陈眉。最近;我的失眠症又犯了;那个讨债小鬼带着那群残疾青蛙每天夜里都来吵我;我不但能感觉到他们凉森森的肚皮;还能嗅到他们身上那股子又腥又冷的气味……
郝大手:你这是神经衰弱导致的幻觉;全是幻觉。
蝌蚪:姑姑;我理解您的心情;这件事如此处理;我心中也感到愧疚;但不这样处理又能如何处理呢?不管怎么说;陈眉是疯子;而且是个严重毁容、面貌狰狞的疯子;我们将孩子交给她抚养;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而且;尽管我是不自愿的;但从生物学的意义上;我是孩子的父亲。当孩子母亲神志失常、自己的生活都不能料理的情况下;孩子由父亲抚养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是到了最高人民法院;也会这样裁判。您说是不是?
姑姑:也许我们把孩子还给她;她就好了呢?母亲和孩子之间;那是可以产生奇迹的……
蝌蚪:我们不能拿着孩子去做这种冒险的实验;神经病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姑姑:神经病人也是爱孩子的。
蝌蚪:但她的爱很可能给孩子带来伤害。姑姑;您千万不要为这事内疚。我们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给了她双倍的补偿;还送她进医院治疗;包括陈鼻;我们也没亏待他。等到将来;她的病彻底好了;孩子大了;我们会找个恰当的时机告诉孩子真相——尽管告诉他真相只能给他带来痛苦。
姑姑:实话告诉你们;最近;我经常想到死——
蝌蚪:姑姑;您千万别胡思乱想;您刚刚七十多岁;说您是正午十二点钟的太阳那是夸张了点;但说您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绝不是恭维您;下午两三点钟;离天黑还早着呢!再说;高密东北乡人民也离不开您啊!
姑姑:我当然不想死;人要是无病无灾;能吃能睡;谁愿意死?但我睡不着啊!半夜三更;所有的人都睡觉了;只有我和树上那只猫头鹰醒着。猫头鹰醒着是为了捉耗子;我醒着干什么?
蝌蚪:您可以吃片安眠药;许多大人物都有失眠的问题;他们都吃安眠药。
姑姑:安眠药对我不起作用了。
蝌蚪:吃点中药……
姑姑:我是医生!我告诉你;这不是病;是报应的时辰到了;那些讨债鬼们;到了他们跟我算总账的时候了。每当夜深人静时;那只猫头鹰在树上哇哇叫的时候;他们就来了。他们浑身是血;哇哇号哭着;跟那些缺腿少爪的青蛙混在一起。他们的哭声与青蛙的叫声也混成一片;分不清彼此。他们追得我满院子逃跑。我不是怕他们咬我;我就是怕他们凉森森的肚皮;和他们身上那股腥冷的气味。你们说;姑姑这辈子怕过什么?老虎;豹子;狼;狐狸;对这些常人害怕的东西姑姑是一点不怕;但姑姑被这些蛙鬼们魇怕了。
蝌蚪:(对郝大手)要不要请个道士来禳解一下?
郝大手:她说的也是台词儿。
姑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想自己的一生。从接生第一个孩子想起;一直想到接生最后一个孩子;一幕一幕;像演电影一样。按说我这辈子也没做什么恶事……那些事儿……算不算恶事?
蝌蚪:姑姑;那些事算不算“恶事”;现在还很难定论;即便是定论为“恶事”;也不能由您来承担责任。姑姑;您不要自责;不要内疚;您是功臣;不是罪人。
姑姑:我真的不是罪人?
蝌蚪:让东北乡人民投票选举一个好人;得票最高的一定是您。
姑姑:我这两只手是干净的?
蝌蚪:不但是干净的;而且是神圣的。
姑姑:我睡不着的时候;会想到张拳老婆的死;王仁美的死;还有王胆的死……
蝌蚪:都不能怨您!绝对不能。
姑姑:张拳老婆临死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她说;‘万心;你不得好死!’
蝌蚪:这臭娘们;实在是不像话。
姑姑:王仁美临死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她说什么了?
姑姑:她说;‘姑姑;我好冷……’
蝌蚪:(痛苦地)仁美;我也感到冷啊……
姑姑:王胆临死时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你想知道吗?
蝌蚪:当然……不过……
姑姑:(神采飞扬地)她说;‘姑姑;谢谢您救了我的孩子’。你说;是我救了她的孩子吗?
蝌蚪:当然是您救了她的孩子。
姑姑:那么;我可以安心地去死了。
蝌蚪:姑姑;您说错了;您应该说可以安心地去睡;好好地活着。
姑姑: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
【从舞台上垂下一个巨大的黑绳套;姑姑上前将颈子套进去;踢翻脚下的凳子。】
【郝大手和秦河只顾捏自己的泥娃娃。】
【蝌蚪抄起一把刀;扶起凳子;跳上去;砍断绳子。姑姑落到地上。】
蝌蚪:(扶起姑姑)姑姑!姑姑!
姑姑:我死过了吗?
蝌蚪:可以这样理解;但像您这样的人是不死的。
姑姑:这么说我再生了。
蝌蚪:是的;可以这么说。
姑姑:你们都好吗?
蝌蚪:都好!
姑姑:金娃好吗?
蝌蚪:非常好。
姑姑:小狮子分泌奶水了吗?
蝌蚪:分泌了。
姑姑:奶水多吗?
蝌蚪:非常旺盛。
姑姑:旺盛成啥样儿?
蝌蚪:犹如喷泉。
——幕落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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