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莫言著

第 7 部分

我撞开手术室的门。我看到;一块白布单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体;她的脸。姑姑满身是血;颓然地坐在一把折叠椅子上。小狮子等人;呆若木j。我耳朵里寂静无声;然后似有两只小蜜蜂在里边嗡嗡。
姑姑……我说……您不是说没有事吗?
姑姑抬起头;鼻皱眼挤;面相丑陋而恐怖;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第二部12
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里;麻木地说;我是来请罪的。
王仁美的骨灰盒摆在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上。方桌上放着一只盛满了麦子的白碗;碗里c着三炷香。香烟缭绕。我身穿军装;臂戴黑纱;抱着女儿;坐在桌旁。女儿身披重孝;不时地仰起脸问我:
爸爸;盒里是什么东西?
我无言以对;泪水流进乱蓬蓬的胡须里。
爸爸;俺娘呢?俺娘哪里去了?
你娘到北京去了……我说;过几天;我们就去北京找她……
爷爷乃乃也去吗?
去;都去。
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割锯;分解一块柳木板。木板斜绑在一条长凳上;父亲站着;母亲坐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锯子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锯末子在阳光中飞散。
我知道父母分解木板是要为王仁美做一口棺材。尽管我们那儿已经实行火葬;但公家并无设立安放骨灰盒的场所;人们还是要把骨灰埋葬;并堆起一个坟头。家境好的会做一口棺材;将骨灰倒上;把骨灰盒砸碎;家境不好的;就直接将骨灰盒埋了。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我看到父亲和母亲悲愁的脸;看到他们机械重复的动作。我看到与姑姑同来的公社书记、小狮子;还有三个公社干部;他们将一些花花绿绿的点心匣子堆放在井台边。点心匣子旁边还有一个湿漉漉的蒲包;散发着咸腥的气味;我知道那是一包咸鱼。
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公社书记说;县医院专家小组前来鉴定了;万主任她们完全是按c作程序办事;没发生任何失误;抢救措施也正确得当;万医生还抽了自己鲜血为她输上;对此;我们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沉痛……
你不长眼吗?父亲突然暴怒了;他训斥着母亲;不是有墨线吗?锯口走偏了半寸;你还看不到;你还能干点什么?
母亲爬起来;嚎啕大哭着进屋去了。
父亲扔下锯子;弓着腰走到水瓮边;抄起水瓢;仰脖子灌水。凉水沿着他的下巴、脖子流到他的胸膛上;与那些金黄色的锯末子混合在一起。喝完水;父亲走回去;一个人c起锯子;猛烈地割起来。
公社书记和几个干部进了堂屋;对着王仁美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躬。
一个干部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锅台上。
书记说:万足同志;我们知道;无论多少钱也无法弥补这个不幸事件带给你们家的巨大损失;这五千元钱;聊表我们一点心意。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说:公家出了三千;剩下两千;是吴书记与几位公社领导出的。
拿走;我说;请拿走;我们不需要。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书记沉痛地说;死去的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要继续革命。书记说;杨主任从北京打来电话;一是表达她对小王的哀悼;二是对死者家属表示慰问;三是让我转告你;你的假期延长半个月;把死者后事料理完;把家事安排好再回去。
谢谢;我说;你们可以走啦。
书记等人;又对着骨灰盒鞠了一躬;然后弯着腰走出房门。
我看着他们的腿;看着他们或肥或瘦的臀部;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一个女人的嚎哭声和一个男人的叫骂声从胡同里传来;我知道岳父岳母来了。
岳父手持一杆翻场挑草用的木杈;大骂着:你们这些杂种;你们赔我的女儿!
岳母挥舞着双臂;挪动着小脚;好像要扑向我姑姑;但自己先跌倒了。她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嚎哭:我那可怜的闺女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走了;撇下我们可怎么活啊……
公社书记向前;说:大爷大娘;我们正要到你们家去;这是个不幸事件;我们的心情也非常难过……
岳父用杈杆捣着地面;狂躁地叫着:万小跑;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出来!
我抱着女儿走到岳父面前。女儿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将脸藏在我的腮旁。
爹……我站在他的面前;说:您打我吧……
岳父高高地举起木杈;但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我看着他花白的胡须上点点滴滴的泪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岳父扔下木杈;呵呵呵呵地哭着;蹲在地上;说:好生生的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让你们给祸害了……你们造孽啊……你们不怕天谴吗……
姑姑走上前;站在我岳父岳母之间;垂着头说:王家哥嫂;这事不能怪跑儿;怪我。——姑姑仰起脸来——怪我责任心不强;没来及时普查育龄妇女节育环放置情况;怪我没有想到袁腮这坏种掌握了取环技术由文人书屋整理;怪我没把仁美送到县医院去做手术。现在——姑姑看着公社书记——我听候上级处理。
结论已经有了嘛;书记道;大爷大娘;我们回去就研究你们两位的抚恤问题;但万医生没有错;这是个偶然事件;是你女儿的特殊体质决定的;即便送到县医院去做;结果也是这样的。另外——书记对着拥进院里来的人和胡同里的人高声宣布:计划生育是根本国策;决不能因为发生了一起偶然事件就改变政策。那些非法怀孕的人;还是要自动地去做人流;那些妄图非法怀孕的人;那些破坏计划生育的;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我也毁了你吧——我岳母一声疯叫;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捅到了我姑姑大腿上。
姑姑伸手捂住了伤口。血从她的指缝里哗哗地流出来。
几个公社干部扑上去;把我岳母按倒在地;将剪刀从她手中夺出来。
小狮子跪在姑姑身旁;打开药箱;掏出绷带;紧紧地扎住伤口。
公社书记说: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必!姑姑说;王家嫂子;我为你女儿抽了;现在;你又捅了我一剪子;咱们血债用血还清了。
姑姑一活动;血从绷带里渗出来。
公社书记怒吼着:老太婆;你太不像话了!万主任要有个三长两短;你要负法律责任!
我岳母见我姑姑满腿的血;大概是有点怕了;手拍着土地;又哭嚎起来。
不用怕;王家嫂子;姑姑说;即便我得破伤风死了;也不用你负责。姑姑说;我要感谢你呢;你这一剪刀;让我放下了包袱;坚定了信念。——姑姑对着看热闹的人说——请你们给陈鼻和王胆通风报信;让他们主动到卫生院来找我;否则——姑姑挥动着血手说——她就是钻到死人坟墓里;我也要把她掏出来!
第三部序
亲爱的杉谷义人先生:
今天是元旦;新年第一天。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下雪;现在还在下。室外已是白雪皑皑;大街上传来玩雪的孩子们的欢笑声。我家楼前的杨树上;有两只喜鹊在叫;喳喳的叫声里;仿佛充满了惊喜。
读罢您的回信;我的心情很沉重;因为想不到我的信会让您严重失眠;身体受到摧残。您来信中对我的慰问让我感动。您说读到王仁美去世时流了眼泪;我写到她去世时也是热泪盈眶。我不抱怨姑姑;我觉得她没有错;尽管她老人家近年来经常忏悔;说自己手上沾着鲜血。但那是历史;历史是只看结果而忽略手段的;就像人们只看到中国的万里长城、埃及的金字塔等许多伟大建筑;而看不到这些建筑下面的累累白骨。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中国人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终于控制了人口暴增的局面。实事求是地说;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自身的发展;也是为全人类做出贡献。毕竟;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地球上的资源就这么一点点;耗费了不可再生;从这点来说;西方人对中国计划生育的批评;是有失公允的。
近两年来;我故乡的发展变化很大。新来的书记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留美博士;有气魄;雄心勃勃。据说要在高密东北乡胶河两岸大开发。许多庞大的工程机械已经隆隆开进。用不了几年这里就会发生巨大变化;你上次来看到的风景可能会荡然无存。这种即将到来的变化;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无法做出判断。
随信将有关我姑姑材料的第三部分——我已经不好意思说是信了——寄给您。我当然会继续往下写;您的赞赏是我写作的动力。
我们再次盛邀您在方便的时候到这里来做客——也许;我们应该像接待老朋友一样毫不客套地接待您。
另外;我与太太即将退休;退休之后;我们想回故乡居住。在北京;我们始终感到自己是异乡人。最近;在人民剧场附近;被两个据说是“发小在北京胡同里长大的”女人无端地骂了两个小时;更坚定了我们回故乡定居的决心。那里的人;也许不会像大城市的人这样欺负人;那里;也许距离文学更近。
蝌蚪
二oo四年元旦于北京
第三部1
办完王仁美的后事;安顿好家人;我匆匆赶回部队。一个月后;又一封电报到来:母亡速归。我拿着电报去向领导请假时;同时速交了一份请求转业的报告。
将母亲安葬后那天晚上;月光皎洁;院子里一片银辉。女儿睡在梨树下一张草席上;父亲挥着扇子;替她驱赶蚊虫。蝈蝈在扁豆架上响亮地鸣叫;河里传来流水的声音。
还是找个人吧;父亲长叹一声;道;家里没个女人;就不像个家了。
我已向上级交了转业报告;我说;等回来再说吧。
本来过得好好的日子;一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父亲叹息着说;也不知道该怨谁。
其实也不能怨姑姑;我说;她也没做错什么。
我也没有怨她;父亲说;这是命。
没有像姑姑这样一批忠心耿耿的人;我说;国家的各项政策还真落实不了。
理是这么个理儿;父亲说;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看她被人家用刀子戳得血流满地的样子;我也心疼;毕竟是亲堂妹妹。
这就没有办法了。我说。
听父亲说;姑姑被我岳母戳了一剪刀;伤口发炎;高烧不退。就是这样;她还带着人前来搜捕王胆。搜捕这词儿不太恰当;但其实也就是搜捕了。
王胆家的大门紧锁;j犬无声。姑姑令人砸开铁锁;冲入院内。你姑姑肯定是事先就得到了密报;父亲说。她一瘸一拐地走进王家堂屋;揭开锅盖;见锅里有半锅粥;伸手一试;尚有余温。你姑姑便发出一阵冷笑;然后大喊:陈鼻;王胆;你们是自己出来呢?还是让我像掏耗子一样把你们从d里掏出来呢?屋子里鸦雀无声。姑姑指指墙角那个柜子。柜子里盛着几件旧衣服。你姑姑让人把旧衣服捡出来;显出柜底。姑姑抄起一个擀面g;对着柜底猛捣;咚咚几下子;显出一个d口。你姑姑说:‘游击队’的英雄们;出来吧。难道还要往里灌水?
第一个钻出来的;是王胆的女儿陈耳。那小姑娘脸上抹得灰一道白一道的;像个庙里的小鬼。她不但没哭;反而龇着牙“咯咯”地笑。接着爬出来的是陈鼻;他一脸络腮胡须;一头卷发;穿一件破背心;露着胸膛上的黄毛;那样子很狼狈。陈鼻爬出来后;那么个大个子;对着你姑姑;“扑通”下了跪;磕头连连;碰得地皮“咚咚”响。父亲说;陈鼻的哭喊声;把整个村庄都震动了。
姑姑;我的亲姑姑;看在我是您接生的第一个孩子的分上;看在王胆是个半截子人的份上;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姑姑;俺家世世代代念您的大恩大德……
父亲说;听在场的人说;你姑姑眼里淌着泪说:陈鼻啊陈鼻;这不是我的事;如果是我的事;那怎么都好说——你要我的手;我也能砍给你!
姑姑;您开恩吧……
陈鼻的女儿陈耳机灵;也学着她爹的样子跪下了;连连磕头;嘴里念着:
开恩吧……开恩吧……
这时候;父亲说;院子里那些看热闹的人中;五官油腔滑调地唱起了电影《地道战》的c曲——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雄兵千百万……千里大平原展开了地道战;鬼子要顽抗就让他完蛋——
你姑姑抹一把脸;脸色陡变:行啦;陈鼻;快让王胆上来!
陈鼻膝行上前;抱住你姑姑的腿。陈耳学他的样子;抱住了你姑姑另一条腿。
这时五官又在院子里唱:千里大平原展开了地道战……侵略者他敢来……打他个人仰马又翻……全民结扎;全民避孕……
你姑姑想脱身;但被陈鼻和陈耳死死缠住。
你姑姑悟到了什么;命令手下人:下d!
一个民兵用嘴叼着手电筒下了地d。
又一个民兵跟着下去。
声音从d里传上来:d里没人!
你姑姑急火攻心;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陈鼻真是有诡计啊;父亲说;他家房后不是有片菜园子吗?菜园子里有口水井;水井上有架辘轳;地d的出口在井里。这么大的工程;也不知他是怎么完成的;那么多的土;也不知他弄到哪里去了。利用陈鼻和陈耳缠住你姑姑的机会;王胆爬到出口;拽着辘轳绳子爬了上来。真也难为了她;父亲说;那么个小人儿;挺着个大肚子;竟然能拽着绳子从深井里爬上来。
你姑姑被人扶到井口;气得跺着脚大叫:我怎么这么笨呢?我怎么这么笨呢?当年我父亲在西海医院就领着人挖过这样的地d!
你姑姑昏了过去;被人抬走;住进医院。你姑姑感染了白求恩当年感染过的那种病毒;差点送了命。她对共产党忠心耿耿;共产党也对她不薄;为抢救她;听说把最贵重的药都用上了啊!
你姑姑住了半个月院;伤没好利索就从院里跑出来;她有心事啊;她说不把王胆肚子里的孩子做掉她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责任心强到了这种程度;你说她还是个人吗?成了神了;成了魔啦!父亲感叹地说。
陈鼻和陈耳;一直在公社关着。有人说吊打拷问;那是造谣。村里干部去看过他们;说只是在一间屋里关着。屋里子有床有铺;还有一把暖壶两个杯子;吃饭喝水都有人送。说吃的跟公社干部一样;白面馒头;小米稀饭;顿顿有菜。说爷儿俩个都白了;胖了。当然;不是让他们白吃;要收他们的钱。陈鼻做生意发了财;有钱。公社与银行说好了;把陈鼻的所有存款提了出来;有三万八千元呢!你姑姑住院那些日子;公社派工作组进村;开社员大会;宣布了一个政策:全村的人;凡是能走路的;都去找王胆。每天每人发五元钱补助;就从陈鼻那三万八千多元里扣。村里人;有不去的;觉得这是不义之财;但不去不行;谁不去就扣谁五元钱;这一下子;齐打伙的;全出去了。全村七百多号人呢;第一天就出去三百多;晚上回来就发“补助”;一下子支出一千八百多。公社还说了;发现王胆并把王胆弄回来的;奖赏两百元;提供有价值线索的;奖赏一百元。这一下子;整个村子像疯了一样啊;有拍巴掌称快的;有暗中难受的。父亲说;我知道有那么几个人是真想得那两百元或一百元赏钱的;但大多数人;并不真心去找;在村外的庄稼里转几圈;吆喝一阵:王胆;出来吧!再不出来你家的钱就被分光了!——吆喝一阵之后;便钻到自家地里干活去了。晚上当然要去领钱;不去领钱就要罚款呢。
没找到吗?我问。→文··人··书··屋←
到哪里去找?父亲道;估计是远走高飞啦。
她那样一个小人儿;一步只能挪两拃;何况还拖着个大肚子;她能跑多远?我说;估计还是在村里匿着。——我低声道;没准还在她娘家藏着呢。
这还用你提醒?父亲道;公社里那些人贼精贼精的;恨不得将王脚家挖地三尺;连炕都给掀了;怕王胆在炕d里藏在呢。我估计村子里没人敢担这个责任;藏匿不报;罚款三千呢。
会不会一时想不开?河里井里的;没去看看?
父亲道:你低估了这个小女子啦!她的心眼子;全村的人加起来也不如她多;她的心劲儿;比七尺高的男儿还要高。
确实是这样;我回忆着王胆那生动美丽的小脸蛋儿;和那脸蛋上时而狡黠时而倔强的神情;担忧地说;她怀孕快七个月了吧?
所以你姑姑急啊!父亲说;你姑姑说啦;不出“锅门”;就是一块r;该刮就刮;该流就流;一出“锅门”;那就是个人;哪怕是缺胳膊少腿也是个人;是人就受国家法律保护。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王胆的形象:身高七十厘米;挺着一个硕大的肚子;昂着精致的小脑袋;挪动着两条细细的小短腿;胳膊弯挎着一个大包袱;在布满荆棘的荒岭野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一边奔跑;还一边回头张望;被绊跌倒;爬起来;继续跑……或者;坐在一个大木盆里;以农家搅拌大酱的木板做桨;气喘吁吁地摇着;在滔滔大河上漂流着……
第三部2
母亲葬后三日;按旧俗是“圆坟”的日子。亲朋好友们都来了。我们在坟前烧化了纸马纸人;还有一台纸糊的电视机。距离母亲的坟墓十米;就是王仁美的坟墓。她的坟上;已经长出青翠的野草。按照一个本家长辈的吩咐;我左手握着一把大米;右手握着一把谷子;绕着母亲的坟墓转圈——左转三圈后右转三圈——一边转圈一边将手中的米、谷一点点撒向坟头;心中默默念叨着:一把新米一把谷;打发故人去享福——女儿跟在我的身后;用小手向坟头抛洒谷米。
姑姑从百忙中来了;小狮子背着药箱;跟在她的身后。姑姑的腿还有点瘸。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更老了。她在我母亲坟前下跪;然后放声大哭。我们从来没见到过姑姑这样哭过;心中感到颇为震撼。小狮子肃立一侧;眼睛里也噙着泪水。几个女人;上前劝慰姑姑;并拉着胳膊;将她拽起来;但她们刚一松手;姑姑又扑跪在地;哭声更为汹涌。那些本来已经停止哭泣的女人;受到姑姑感染;又都跪到坟前;拖着长腔;呼天嚎地起来。
我弯腰去拉姑姑;小狮子在一旁低声说:让她哭吧;她憋得太久了。
我看着小狮子;看着她关切的神情;心中感到一阵温暖。
姑姑终于哭够了;自己爬起来;擦干眼泪;对我说:小跑;杨主任与我通电话了;说你想转业?
是的;我说;我已递上了转业报告。
杨主任让我劝你;还是不要转;姑姑说;她已跟你们干部部门说好了;调你到计生办工作;当她的部下;提前晋升副营职。——她很赏识你。
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我说;我宁愿去掏大粪;也不会去干计划生育工作。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姑姑说;计划生育也是党的事业;是重要工作。
您给杨主任打电话吧;说我感谢她的关照;我说;我还是回来好。家里撇下老的小的;这日子怎么过?
你先别把话说死;姑姑道;认真考虑一下。姑姑说;能不离开军队;最好不要离开。地方工作难干。你看看杨心;看看我;都搞计划生育工作;可她细皮嫩r;优哉游哉;我呢?上蹿下跳;血一把泪一把;成了什么模样?

我承认;我是个名利之徒。我嘴里说想转业;但听说可以提前晋职;听说杨主任赏识我;心里已开始动摇。回到家与父亲说起此事;父亲也反对我转业。父亲说;当年;你大爷爷对杨司令有恩;治好了他的腿;还治好了他夫人的病。现在他是那么大的官;跟他攀上关系;你的前途能差得了吗?我嘴上反驳父亲的说法;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我们是俗人;小小老百姓;有攀龙附凤的想法;也是可以原谅的吧。所以;当姑姑又来找我谈话时;我的态度就变了。所以;当姑姑提出要我与小狮子结婚;我虽然依然拿着王肝痴恋小狮子十几年说事;但心里的防堤;已经开始崩溃。
姑姑说;我没有孩子;在我的心里;一直把小狮子当成亲女儿。她人品端正;心地善良;对我忠心耿耿;我怎么可能把她嫁给王肝?
姑姑;我说;您肯定知道;从1970年王肝写给小狮子第一封情书;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二年。十二年里;他一共写了五百多封信;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而且;他为了表示对小狮子的爱;不惜出卖了自己的妹妹。当然;他也出卖了袁腮;他也出卖了王仁美;要不;你们怎么能知道袁腮非法取环;你们又怎么知道王仁美和王胆计划外怀孕?
实话对你说;姑姑道;他那些r麻的信;小狮子一封也没看到;全被我给扣下了——我跟邮局马局长说好了;这个人的信;直接送给我。
但他对你们的工作;还是立了功的;我说;从他爹结扎开始;他就帮着你们;这次;他又大义灭亲;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举报了。
这样的人更不能嫁;姑姑愤怒地说;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出卖朋友;出卖妹妹;你说这样的人能靠得住吗?
可他毕竟帮了你们的忙!
那是两码事!姑姑语重心长地说;小跑;你记住;人哪;什么都可以当;就是不能当叛徒;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能当叛徒。古今中外;叛徒都没有好下场。——包括那王小倜;尽管他得了五千两黄金;但我敢打赌他最终不得好死。你今天为了五千两黄金投奔国民党;明天有个什么党给你一万两黄金是不是又要叛变?所以啊;王肝向我们提供的情报越多;我心里越鄙视他;他在我心里;已经成了一堆臭狗屎。
但是;我说;姑姑;要是你不扣压王肝的信呢?小狮子是不是有可能被打动;甚至早就与他结婚?
不可能;姑姑说;绝对不可能。小狮子心气很高。这些年来也并不是只有王肝迷她;迷他的人;起码有一打;有的是干部;有的是工人;但小狮子一个也看不中。
我摇摇头;表示怀疑;我说;她长得实在是有点……
呸!姑姑道;你是什么眼光?!有好多女人;乍一闪现;很是漂亮;但仔细一端详;处处都是毛病。小狮子呢?小狮子乍一看的确不怎么好看;但她耐看;她是越看越好看。你大概没认真地端详过她吧?姑姑这辈子;天天和女人打交道;最清楚什么样的女人珍贵。你还记得吧?你刚提干那会儿;我就要把她介绍给你;但你和王仁美好了;我满心里不同意;但新社会婚姻自由;我一个当姑姑的;也只能顺情说好话。现在;王仁美腾出地方来了——当然我内心里不希望她死;我希望她长命百岁——这就是天意;天意注定;你跟小狮子有这段夫妻缘分。
姑姑;我说;不管怎么说;王肝是我发小的朋友;他跟小狮子的事;大人小孩都知道;我要跟小狮子结了婚;众人的唾沫能把我淹死!
这又是你犯糊涂了;姑姑道;他爱小狮子;那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小狮子并没说要跟他好。小狮子嫁给你;那叫做“良禽择木而栖”。再说了;爱情这事儿;跟哥们儿义气无关;这事儿绝对自私。小狮子如果是匹马;王肝看上了;你当然可以让给他;但小狮子是个人;你爱上了;抢也要抢过来。你在外边闯荡了这么多年;看过那么多外国电影;脑子怎么还这样死板呢?
即便我同意了;我说;可小狮子……
姑姑打断我的话;说:这你就放心吧;她跟我这么多年;她心里想的什么;我是一清二楚。我跟你说句到家的实话吧;她爱的就是你;王仁美如果不走;她会独身一辈子。
姑姑;你让我考虑几天吧;我说;王仁美坟头上的土还没干呢。
考虑什么?姑姑说;夜长梦多!王仁美如果在天有灵;也会拍双手赞同。为什么?因为小狮子心好;她的女儿;能遇上这样的后娘;也是造化!而且;姑姑说;根据政策规定;你和小狮子可以要孩子;我希望你们能生双胞胎。跑儿;你可是因祸得福啊!
第三部3

与小狮子的婚期确定。
一切都在姑姑的c持下进行。我感到自己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朽木;推我一把;便往前蹿一蹿。
去公社进行结婚登记时;是我与小狮子第二次单独相处。
第一次单独相处的地点;是姑姑与小狮子的宿舍。都是星期六的上午。姑姑把我们推到屋里;便带上门出去了。屋子里有两张床。两张床中间;安了一张三抽桌子。桌子上堆放着落满灰尘的报纸和几本妇科书籍。窗外是十几棵粗壮的葵花。葵花开了;有蜜蜂在上边采花粉。她给我倒了一杯水;便坐在自己床沿上。我坐在姑姑的床沿上。屋子里有一股香皂的味儿。脸盆架上有一个红灯牌脸盆;脸盆里有半盆浮着肥皂泡沫的水。姑姑的床凌乱不堪;被子没叠。
姑姑是一心扑到工作上啊。
是的。
我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也是。
你知道王肝的事吗?他给你写过五百多封信。
听姑姑说过。
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
我是再婚;还拖着一个女儿;你不嫌弃吗?
不。
要不要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我没有家。
……
我用自行车驮着她去公社机关。道路上刚铺了一层破砖烂瓦;自行车蹦蹦跳跳;很难掌握。她坐在车后座上;肩膀靠着我的脊背。我感受到了她的分量。有的人好驮;有的人难驮。王仁美好驮;小狮子难驮。我奋力蹬车。链条断了。心里咯噔一声:不祥之兆!难道我跟她也到不了白头?断链条落在地上像条死蛇。我提着链条;茫然四顾。道路两边是玉米田;有几个妇女;在喷洒杀虫粉。喷粉器“嗡嗡”响;好像防空警报。那些妇女披着塑料布;戴着口罩;蒙着头巾。这是残酷的劳动;但一团团烟雾从碧绿的玉米田中腾起使这残酷劳动有了几分诗意——好像腾云驾雾。我想起了王仁美。王仁美胆大;连蛇都敢捉。她提着蛇的尾巴;就像我提着自行车链条一样。王仁美也干过喷洒药粉的活儿;她与肖下唇解除婚约后不久即被学校辞退。她的头发里有浓烈的药粉味儿。她笑着说不用洗;这样不招虱子不招蚊蝇。她洗头时我提着壶从后边给她浇水;她低着头吃吃地笑。我问她笑什么;她笑得连脸盆都弄翻了。想起王仁美我心中充满歉疚。我侧目看一眼小狮子。她特意穿了一件崭新的红格子短袖翻领衬衫。手腕上戴一块闪闪发光的电子表。她真是丰满啊!她脸上抹过珍珠霜之类的东西;香气扑鼻。她脸上的粉刺似乎少了些。
离公社机关还有三里路;只好推着车走了。
在公社屠宰组的大门外;我们遇上了陈鼻。陈鼻背着陈耳。
陈鼻一见我们;陡然变了脸色。他的目光使我无地自容。他背着孩子转过身;显然不想理我。
陈鼻!我还是叫了他。
哎哟;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大人物呢!陈鼻语带芒刺地说。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小狮子。
把你放出来了?
孩子病了;发烧。陈鼻说;其实我也不想出来;有吃有喝的;在里边待一辈子才好呢。
小狮子关切地上前;伸手去摸陈耳的额头。
陈鼻转身躲开她。
赶快去医院吊瓶;小狮子说;起码39度。
你们那是医院吗?陈鼻悻悻地说;你们那是屠场!
我知道你恨我们;小狮子说;但我们也没有办法。
你们怎么没办法?!陈鼻道;你们的办法多着呢。
陈鼻;我说;别拿孩子赌气。走;我陪你一起去。
谢谢;伙计;陈鼻冷笑道;别耽误了你们的好事。
陈鼻……我怎么跟你说呢?
你啥都别跟我说;陈鼻道;我原以为你是个人;现在才明白你不是。
随你怎么说吧;我把几张纸币塞进他的衣兜;说;赶快带孩子去医院。
陈鼻腾出一只手;摸出钱;扔在地上;道:你的钱上有血腥气。
他背着孩子昂然而去。
我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远去。我弯腰捡起钱;装进衣兜。
他对你们成见很深;我看一眼小狮子;说。
这要怨他自己;小狮子不平地说;我们的满腹苦水对谁诉?
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按说还需要有部队的介绍信;但民政助理鲁麻子笑嘻嘻地说;不需要了;你姑姑跟我打过招呼了。万小跑;我儿子也在你们那个部队当兵;前年去的;这孩子很聪明;学啥会啥;你可要关照着点啊!
往登记簿上按手印时;我犹豫了片刻。因为我想起了跟王仁美前来登记时的情景。也是这本登记簿;也是这间办公室;也是这个鲁麻子。当时;我按了一个鲜红的食指印;王仁美惊喜地说:呦;是个斗纹呢!——鲁麻子看看我;又看看小狮子;皮笑r不笑地说道:万足;你小子艳福不浅啊;把我们公社的头号大美女娶走了!——他指点着登记簿说:按指印啊!还犹豫什么?
鲁麻子的话听起来很像讥讽——基本上就是讥讽——妈的;随他去吧。好;按;不犹豫!我想;人生一世;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逆水撑船不如顺水推舟;再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如果不按;岂不是又把人家小狮子坑了?——我已经害了一个女人;不能再害第二个了。

那时候;我以为;姑姑只顾忙着c办我与小狮子的婚事;已经把王胆忘记了。那时候;我以为;姑姑动了慈悲之心;以为我c办婚事为由;故意地拖延时间;好让王胆的孩子出生。但后来我才知道;姑姑对她从事的事业的忠诚;已经到达疯狂的程度。她不但有勇;而且有谋;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不应怀疑姑姑撮合我与小狮子婚姻的诚意;她的确认为我们俩是般配的一对儿;但她大张旗鼓地为我们办婚礼;她放陈鼻父女出来;她宣布全村人不必再去寻找王胆;实际上都是在释放和平烟雾;借以麻痹王胆和藏匿了王胆人家的警惕。姑姑施行的是一箭双雕之计;姑姑期待着这样的结局:她的如同女儿的爱徒嫁给她的侄儿;终于有了一个归宿;而同时;王胆也被“抓捕归案”;腹中那个非法的孽子;也在没出“锅门”之前被消灭。——用这样的语言来描绘姑姑的工作;确实有些不妥;但我实在找不到更准确的语言了。
在婚礼前一天的上午;按旧俗;我到母亲坟前烧“喜钱”;这大概是以此方式通知母亲的亡灵;并邀她前来参加我的婚礼。点燃纸钱后;忽地起了一阵小旋风;卷扬着纸灰;在坟前盘旋。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种可以解释的物理现象;但心中还是感到无比的惊悚。我脑海里浮现着母亲颤颤巍巍的形象;耳畔回响着母亲机智、朴实、寓意深长的语言;眼泪不仅夺眶而出。如果母亲还能说话;她对我的这一次婚姻;会做出何种评价呢?
那股小旋风;在母亲坟前盘旋一会儿;忽然转了方向;转向王仁美野草青翠的坟头。此时;黄鹂鸟在桃树枝头一声长叫;声音凄厉;犹如撕肝裂胆。无边的桃园;桃子已熟。母亲和王仁美的坟头;在我们自家桃园里。我摘下两个红了尖的大桃;一个供在母亲坟前;捧着另一个;穿过几棵桃树;来到王仁美坟前。临来前;父亲曾对我说:烧纸的时候;别忘了给她的坟前烧一些。——我还没来得及啊;我心中默念着;王仁美;我很抱歉;但我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你种种的好处。我相信小狮子是个善良的人;她一定会对燕燕好的;如果她对燕燕不好;那我绝不会与她过下去。——我在她的坟前点燃了纸钱;并爬上坟头;为她的坟压上了一张新纸。然后把桃子供上。王仁美;我念叨着;尽管我知道你心中不悦;但我是诚意邀请你;伴随着母亲;回家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将在堂屋的供桌上;摆上四个新蒸的馒头;并供上多样菜蔬;还有那种你初尝以为药、吃后上瘾的酒心巧克力;死者为大;尚飨!
上坟归来;小径两边野草没膝;路边沟渠里汪着雨水。两边的桃园;往南延展到墨水河边;往北延展到胶河边。桃林中;有果农正在采摘;远处的宽路上;有几辆三轮拖拉机在奔跑。
王肝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站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穿着一套半新的军装——我一看就想起这是我去年送给他的——新理了一个小平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人依然瘦;但显得精神爽朗;一扫往常那种邋遢颓唐之态。他的精神状态让我稍感安慰;但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王肝……我说;其实……
王肝摆摆手;笑着;露出土黄色的牙齿;说:小跑;不必解释;我理解;我明白;我祝福你们。
老兄……我心中五味杂陈;伸出手;试图与他相握。
他退后一步;说:我现在如梦方醒。所谓爱情;其实就是一场大病。我的病就要好了。
太好了;我说;其实;小狮子跟你并不合适;只要你振作起来;依然能干出一番大事;那时;会有更优秀的姑娘供你挑选。
我已经是废人了;王肝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你没发现王仁美坟前有烧化的纸灰吗?那是我烧的。因为我的出卖;才使袁腮锒铛入狱;才使王仁美母子双亡;我是杀人凶手。
这绝对不能怪你!我说。
我也试图以堂皇的理由安慰自己;什么“举报非法怀孕是公民的职责”啦;什么“为了祖国可以大义灭亲”啦;但这些理由都不能使我安宁;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我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为了讨小狮子的欢心。为此;我得了失眠症;刚刚一闭眼就会看到王仁美举着两只血手要挖我的心……我只怕没有几天活头了……
王肝;你思虑太多了;我说;你并没做错什么;你不要迷信;人死如灰飞烟灭——即便人死后有灵;仁美也不会追着你不放;她是个心地单纯的好人。《 。。》
她的确是个好人;王肝道;正因为她是个好人我良心才更加不安。小跑;不必同情我;更不必原谅我。我今天在这里等你;是想求你一件事……
请讲;老兄。
请你告诉小狮子;让她转告你姑姑;那天;王胆从井里爬上来;直接跑到了我家。她毕竟是我的亲妹妹;她一个小人儿挺着个大肚子叫我救她的命;还有她腹中孩子的命;我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要被打动。我把她装进一只粪篓里;上边盖上一层麦草;又盖上一条麻袋。我把粪篓绑在自行车后座架上;骑着自行车出了村。在村头遇到秦河的盘查;他是你姑姑安排的暗哨——你姑姑真是生错了时代;入错了行当;她应该去指挥军队与敌人打仗!碰上什么人我都不愿意碰到秦河;因为他是你姑姑的走狗;就像我为了小狮子可以出卖任何人一样;为了你姑姑;他也可以出卖任何人。他拦住了我的去向。我们俩多次在医院门前相遇;但我从没与他说过一句话;但我知道他在心中是把我当成朋友的;我们是同病相怜。他在供销社饭店前遭到高门、鲁花花的攻击时;我曾帮助过他。“高、鲁、秦、王”——秦是秦河;王是王肝——高密东北乡的四大傻子对垒街头;观者如堵;如看猴戏。老兄;你不知道;一个人并没傻但得到了傻子的称号时;其实是获得了巨大的自由!——我跳下自行车;直视着秦河。
——你一定是去赶集卖猪。
——是的;卖猪。
——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
他放了我一马。两个傻子;心心相印。
请你告诉小狮子吧;我驮着妹妹;去了胶州;在那儿;我把她送上开往烟台的长途汽车;让她从烟台买船票去大连;从大连再转乘火车去哈尔滨。你知道;陈鼻的母亲是哈尔滨人;他在那边有亲戚。王胆身上带了足够的钱;你们知道她的聪明;知道陈鼻的精明;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三天;王胆早已到达她该到的地方。你姑姑手大也捂不过天来。她在我们公社的地盘上可以为所欲为;但到了外地就不行了。王胆已经怀孕七个多月;等你姑姑找到她时;她的孩子已经出世了。因此;就让你姑姑死了这条心吧。
既然如此;那何必还要告诉她们呢?我问。
这是我拯救自己的一种方式;王肝说;这也是我求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好吧;我说。
第三部4

我确实是个意志软弱的男人。
原本我想;与小狮子的新婚之夜;我应该面对红烛;独坐至天明;以示我对王仁美的歉疚与怀念之情;但仅仅坐到十二点时;便与小狮子抱在了一起。
我与王仁美结婚那天下大雨;与小狮子结婚这天下暴雨。一道道的闪电;刺目的蓝白之光;然后是震耳的雷声与倾盆大雨。四面八方都是响亮的水声;挟带着浓重土腥和腐烂水果气味的湿风从窗棂灌进d房。红烛将残;抖抖颤颤;终于熄灭。我感到恐惧。一道持续数秒的闪电猛烈抖动着;在这瞬间我看到小狮子闪闪发光的眼睛。她的脸在闪电下宛若黄金。然后是一声近得仿佛就在院里发生的雷声;还有刺鼻的焦糊味儿。小狮子一声惊叫;我与她抱在了一起。
我原本以为小狮子是块木头;但没想到她是一个木瓜。一个饱满充盈;轻轻一碰即会淌出汁y的木瓜。她有木瓜的质地木瓜的浓香。拿新人比较故人是很不君子的行为;我克制着自己的无聊联想;但心不由己。当我的r体与小狮子结合在一起后;心也同时贴近了。
我无耻地说:狮子;我觉得跟你比跟王仁美更像夫妻。
她用手堵住我的嘴;说: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王肝让我告诉你们;十三天前;他已经将王胆送往胶州;坐上长途汽车去了烟台;然后又从烟台去了东北。
小狮子折身坐起来;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她。那张激情洋溢的脸变得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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