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好心,云雅受下。不过平日弯弯一人伺候我们姐妹三人还有熙斐,所以我想着要是不能带她去,至少得买四个好的让我带上,”云雅一停说,一停以眼色阻止开口欲言的窦弯儿,“这样才公平!”云嫣一听她要带四个,而自己只能带一个窦弯儿时,立时不乐意道:“要这么说,我愿意带上四个充数的丫头,让大姐带上窦弯儿。”
继棠本来只打算买一个丫头,这时听她们说话间竟要他买上五个丫头,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去去去,也不想想这里有多大的地方,买得了这么多人?一人一个。窦弯儿,你自己选,跟哪个姑娘去?”窦弯儿立刻道:“我愿意跟着大小姐。”继棠一摆手算是应允。二夫人含忿道:“窦弯儿年纪不大,可也知道拣高枝去飞了。”孙嬷嬷一时气不过,在老夫人身后嘟囔道:“窦弯儿还小,哪里知道什么高枝不高枝?不过是大小姐待她好,她才要跟过去伺候的。”
二夫人轻嗤了一声,酸溜溜道:“我们倒也想对人好,可惜手上空空,哪里有东西给人呢?”她这么一说,倒像是窦弯儿了东西才觉得云雅好的。孙嬷嬷母女哪受得了这样的话,才要再辩,一直不出声的老夫人道:“好了,这么个从小看大的毛丫头什么时候成宝了?从前也没见你这么喜欢她。”
二夫人对上她的目光,支支吾吾道:“通共还剩这一个家生丫头,又是知道嫣儿脾性的,跟着过去还能知些冷暖。”
老夫人点了点头,转首看向燕夫人,“你呢?”
“我也是这个意思。”
老夫人回过头,又打量着自己两个孙女儿。一个深藏不露;一个是聪明外露,都不是她最喜欢的。不过长幼有序,嫡庶有别,燕家的家财虽然败了,规矩可不能败。“话是这么说,可又不能把这丫头一分两半。这样吧,窦弯儿跟着大丫头过去,二丫头这里,我管保给她挑个好的带过去,你可放心?”二夫人无奈点头答应,出门时却故意越过燕夫人,扭着腰先她而去。
燕夫人不以为意。云雅也只好当做没看见,带着窦弯儿回到自己房中。才刚掩上门,就听“噗通”一声,窦弯儿跪地磕头道:“多谢小姐!”
云雅忙扶她起来,“谢我做什么?”
“要不是小姐,我就要跟着二小姐去了。”
“我说过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的,怎么会让她带你走?”云雅为她理了理鬓发,凝眸微笑道:“而且这件事最后是祖母定下的,要谢你也该谢她老人家啊。”
窦弯儿想是刚才心急,脸颊上红扑扑的,鼻尖上也有一点汗珠,“这是自然的。不过老太太最后放话,也是看在小姐的面子上啊。”
云雅一笑没说什么。窦弯儿一笑道:“不过小姐,王府里规矩这么多,我也怕要是到时候做不好,倒给你添了麻烦。”云雅想起前几日王府派来的教引嬷嬷,眉头也是稍稍蹙起,“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怕啊。这么多零零碎碎的规矩,做不好不是一样要给人笑话?”窦弯儿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反添了她的愁绪,这时忙安慰道:“小姐怕什么?小姐以后是王妃,谁还敢笑话你?再说还有王爷呢,谁要是笑你,就叫王爷罚谁,看谁还敢笑。”
云雅忍俊,“王爷的事多着呢,哪会理会这些小事?”“可是小姐是他的王妃啊,而且……”窦弯儿笑嘻嘻道,“王爷就只有小姐你一位王妃,别的乱七八糟的都没有。”云雅看她不自禁地露出些得意之态,心里既感好笑又莫名的有些宽慰。当教引嬷嬷同她说时,她也没想到他竟连一个侍妾都没有,从前她总以为,凭他王爷身份,即使不娶正妻,身边伺候的妾室应该少不了,她甚至都做好了准备要去面对无数个比二夫人更加厉害难缠的人物,谁想……
窦弯儿看云雅的唇角像一弯新月一样的上弯,脸上笑容也就愈甜,“小姐,哎……”她手上一痛,一粒圆滚滚的小石子弹到她手上后又骨碌碌掉在地上。这种事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做的,窦弯儿一皱眉,满地里找石子时,熙斐已拉开半掩着的窗户跳了进来,“弯弯,别找了,我在这里呢!”窦弯儿头也没抬,“我在找石子儿,哪里找你了?”
“你要找石子儿,我这里多的是。喏,拿去!”他从腰间解下个布囊,里面鼓鼓囊囊的真装满了石子儿。窦弯儿不接,转身站到了云雅身后。云雅看着他也露出责备之色,“不是要认真念书么,怎么又捣鼓起这些玩意儿?”熙斐笑嘻嘻地将袋子往桌上一放,自己也坐了下来,“这两天哪有心思念得了书?爹拉着我常往王府和侯府跑呢。”他自己丢人也就算了,还要拉着自己的儿子?云雅微微抿起唇角,敛色道:“白天往外面跑,晚上可不是更应该多加些功夫?有工夫捣鼓这些石子儿,还不如多温几遍书。”
“知道了,知道了,”熙斐随意摆一摆手,静了静,他也正色道,“姐姐,你看弯弯……除了跟着你去王府,就不能留下么?”云雅一怔,抬眼去看窦弯儿。窦弯儿紫胀着脸,像是不知所措,“我不是同你说了么?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我总听小姐的。”熙斐看她道:“王府有什么好的?我让爹再买一个丫头代你去不就得了?”
窦弯儿拉着云雅的胳膊直摇头,“不行,小姐没了我怎么行?”
“所以我才来问姐姐啊。”
绕了一圈,这问题又丢给了云雅,她看看稚气未脱的弟弟,又瞅瞅一团孩气的婢女,莞尔道:“弯弯这一回必是要跟着我过去的,不过三五年后,我一定会放她出来自己择婿。熙斐,到时候你若想留下弯弯,就必得凭你自己的真本事。”
“我有的是本事!”熙斐一拍胸脯,“能文能武,不输给两位姐夫!”
云雅粲然,“好,只要你有这个心,何愁弯弯不肯嫁你?弯弯,你看如何?”
窦弯儿的脸上似要沁出血来,低着头只是不肯出声。云雅笑着推了推她,“怎么,这时候做哑巴了?你要不出声,我只当你不答应,以后就让王爷为你挑一个好的。”“不,不要!”窦弯儿连声道,“一切但凭小姐做主!”云雅忍着笑,郑重颔首。熙斐高兴,笑着想去拉窦弯儿的手。窦弯儿急忙闪身离得他更远些,“就算小姐做主,少爷你还得能文能武呢。”
“在武上头,你还怕我不如人?至于文么,我这就回去念书。”熙斐说走就走,一个箭步就到了窗下。云雅好笑道:“都说要好好念书,还爱钻窗户?”“也就这一次了,以后姐姐你就是想看我钻还看不成呢。”他动作利落地钻了出去。窦弯儿跟过去想要关窗,蓦然,熙斐又从窗外探入脸来,“姐姐,替我看紧着弯弯。”云雅一笑出声。窦弯儿抓住窗棱就要用力关上,谁想熙斐卡住窗户,在她颊边就是一吻,“弯弯,等我。”窦弯儿失了神,直到云萱搓着手从三夫人那里回来,她才惊觉夜已深,风已凉透……
九月双十。天未明,燕家的小院内已是灯火通明。云雅沐浴焚香,敬过祖先牌位后就被送到了燕夫人房里,由燕夫人亲自为她上头。鸡唱三轮,东方泛白,燕夫人抖着手,总觉自己结的发髻不够紧,一遍遍重新梳过。云雅知道她的心意,端然坐着望住镜中的母亲,“娘,让我自己来吧。”“不行,”燕夫人坚持重新挽好发髻后,又从袖中摸出一支红鸾玛瑙钗来,为她紧紧定住。云雅从未见过这支钗,“娘,这钗……”
燕夫人做定大事,舒一口气道:“这钗我一直贴身着,总不能让你……没一样自家的首饰吧?”云雅想着燕夫人从早到晚小心翼翼地贴身藏着,时刻警惕着不能让继棠看见,“娘……”燕夫人拭去眼角沁出的泪珠,又为云雅小心拭去眼角晶莹,“才刚抹好的粉可别弄花了。来,试试这件喜服。”云雅穿上金线密绣凤羽的大红喜服,但觉长短尺寸无一不合。燕夫人也频频点头,夸赞王府织匠的手艺,“先前我还想着没人来量个尺寸,会不会大了或是短了,没想到这样合身,真是本事!”
云雅不相信这喜服的尺寸凭空就能这样巧,疑惑着是不是那人做的手脚,那天他可是……她红了脸,燕夫人以为她欢喜,为她戴上凤冠,披上霞帔后又仔细端详着,“好,好,就是瘦了些,以后记住多吃些东西,别饿着。”云雅一笑,“女儿记住了,以后看见什么吃什么,绝不让这里空着。”她摸了摸自己扁扁的肚皮。燕夫人也绽出了笑脸,一时想起什么,又走到床后翻找出一样东西,拉起云雅的手想为她戴上。
云雅瞥见那一抹石榴红,急忙推辞道:“娘,这是我送给你的镯子,怎么能……”“娘下你的心意,不过娘在这里也用不上,给你爹看见……还是你戴着吧,看见它,就像看见了娘。”燕夫人说着话,泪水又滚滚而落。云雅看着她衰老而又哀伤的面庞,心里也是一黯,“娘,我会时常回来看你的。”燕夫人捂着帕子直摇头,“你在王府里过得好,娘知道了也就好了,不用常常回来,得人闲话。”云雅咬紧牙关不让泪水滑落,对着镜子再次审视一下自己后,她松开母亲的手,缓缓步出。
门外已是人头攒动,不管真假,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目光划过那一张张笑脸,回头,只有燕夫人依然倚着门边,脸上满是留恋与不舍。她在笑,尽管含着泪水,她仍想让自己安心出嫁……云雅努力向母亲绽出一个欢快的笑容,拜别老夫人与继棠后,她从容上轿,任由一片黑暗淹没自己。
敲锣打鼓,仪仗开道,一路上都是喧闹不已。路人在指指点点,更有总角孩童追着轿子奔跑嬉闹,不小心摔了一跤后,清脆的哭声惹得云雅暂时忘记愁绪,开始算起脚程。又行许久,花轿才算停妥在一处,半日,有人踢过轿门,喜婆在一片嘈杂声中请了她下来,搀扶着进入一座人声鼎沸的大殿中。
里面似乎都是人,云雅低着头,透过喜帕,她能看见自己的右手边是各式各样的裙摆,有滚着金边的百鸟裙;有遍底撒花的朝凤裙;有闪烁着细细光华的月华裙;也有金银丝线勾勒的如意裙,争奇斗艳。左手边则是男子的袍摆和皂靴闪过,单看缎面上的绣物,也知非富即贵。就在云雅想着这大殿怎么没有尽头时,喜婆终于扶着她止步。有人递过来一截红绸,她知意拉住,知道另一头必是那个蟒袍在身的他。
殿中仍是人声沸沸,不知几时,三声鼓响,有人踏着青砖而入,“时辰到了?”殿中乍然安静,只一个尖细的声音答道:“是,皇上。”“那还等什么,开始吧。”这声音低沉而又略带着沙哑,云雅正疑惑着这太监能否听清时,典礼官已高声道:“吉时已到,新人行礼!”礼毕。云雅掌中的薄汗已浸透了那块红绸,晕头晕脑的被喜娘带入洞房。她挨着床沿坐下,房中早已放下的炭盆熏得人如在仲夏,因此她身上汗意未减,反是湿透重衣,也不好让人擦拭,只能自己捱着。
喜婆说了几句嘱咐的话便到外间去歇着,云雅不好自己揭盖,只能透过缝隙打量自己坐着的这张千工床:应是檀木制成,闻着有淡淡的幽香,刻着流云百福的踏步前有雕着和合二仙的柱架和挂落飞罩,大红喜帐上绣的是多子多福花,用金线勾着边,烁烁光华似乎时时都在提醒着她应尽的本分。
云雅坐直了身体不敢再看,身上越来越暖,鼻间是那淡淡的香气,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父亲还没有那么爱赌,临汾老宅后的那一大片林子是她最爱去的地方。尤其是在夏日的午后,没有人声,安静得能听见虫鸣,阳光穿透树叶洒在身上,虽有些热,但并不炙烤,鼻间也是萦绕着淡淡的香气。自己一个人玩得累了,枕在草叶上席地而睡,朦朦胧胧地有些肚饿时,就会有人跑来往她脸上吹气,“醒醒,姐姐……醒醒,王妃……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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