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陈平唤我过去,说:“公子作为此次的使臣带随从前去请代王赴长安即位,可好?”
我苦笑,开什么国际玩笑,又拿我逗闷子,慌忙摇头道:“相爷不是晓得在下与代王之间的纠葛么?还请相爷另派他人前往才是,何况如此大事,在下实在担当不来。相爷真是说笑了。”
陈平笑道:“公子,以代王谨慎之人怎会随便轻信其他使臣呢?何况如今小皇上仍在位,容不得朝中大臣大张旗鼓地去接代王。此事甚是要紧,若被小皇帝身边的亲信听闻,怕是又要出些乱子。何况若被其他心怀叵测之皇子察觉,只怕也会另起兵变。不说旁人,单单刘长就不见得会善罢甘休。因此必须派遣一名妥当之人前去悄悄将代王请回,等代王到得京城,那一切便无大碍了。朝臣大都推荐如今已无官职的老夫。可老夫此刻怎能离京?嘿嘿!”
我淡笑:“这个自然,如今相爷怎能离开京城呢?那般京城中诸多事态相爷便不能把控了。”如今他还未官复原职,这等节骨眼上,他若走了,一旦发生政变,这一辈子都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他如此聪明,怎会听旁人忽悠而离开长安去请刘恒呢。
陈平恍若未闻我的讽刺,淡淡说道:“既然此等重任着落在老夫头上,老夫自然不能推托,便与朝臣商议,请老夫府上门客前去请代王。”
我颔首,他所说的门客自然就是我了。
陈平继续说道:“老夫告知朝臣,老夫这门客幼年时曾与代王有过很深之交往,因此大家便默许了老夫的提议。”
我淡笑道:“相爷这主倒是替在下做了,似乎相爷并未给在下选择的余地。”
陈平笑道:“老夫想到公子绝非偶然。首先老夫相信公子也如同老夫一样想要代王当皇帝,其次以公子与代王的交情,再加上公子的特殊身份,代王定不会再疑有他,还请公子走这一遭。”
我叹息:“相爷以为在下去代王就会信么?莫要忘了,即便是代王信赖,代王太后也不信在下会有这好心。”
陈平道:“公子,代王太后即便初始有疑惑,但细想定会释然。以公子如今的身份又怎能谋害代王呢?代王太后若想要除去公子,自然不用甚力气,只需举报公子乃吕雉之亲即可。因此若无他事,公子断无此刻再去招惹代王的道理。若公子此番去见代王,必定是有天大的原因迫使公子不得不去,代王如此聪明,怎还会想不通公子的好意?何况此次归来,代王便不再是代王,而是当今皇上,公子或许可以趁此机请代王应允往后不再追究你柳氏一门的罪责,以保你柳氏周全。如此一举两得之事公子何乐而不为呢?”
陈平总能抓住我内心最软弱的东西。是不是一旦被他抓住过一次软肋,便注定要次次被他抓?我苦笑,既然逃脱不了,那就只能做个交易了:“既然相爷如此信任在下,在下便斗胆与相爷做个交易,不知相爷意下如何?”
陈平一愣,自从我上次营救师兄失败后就再也没提过“交易”两个字,都只是很淡然地陪在陈平身边做着愿意或不愿意的事,如今隔了这么久我再次提起仿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心中冷笑,没有等他的答复,继续说:“若在下将代王请回长安,便请相爷放了我师兄,并承诺我二人远走高飞,相爷看这交易如何?”
陈平沉思片刻,颔首道:“老夫今日承诺公子,若公子能将新皇请回长安,老夫定会放公子与左先生自由。公子看如此可还满意?”
我心脏微颤,想不到过了这么久,我仍是经不住这句话的诱惑,虽然我确定他定不会有这样的好心。但是……师兄……我致命的软肋……不知从何时起,我仿佛变得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无论是高兴或伤心都是同一副面孔,说话慢条斯理,早没有了以前的高谈阔论。我甚至怀疑自己早已忘记了所有的恩怨,仿佛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混日子……但是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我不是忘记了所有,而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情绪。因为我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刘恒顺利登基,让东风顺利归隐。可是我能吗?我不知道,但只要努力了就够了。我终于明白了当年雪夫人在冰岛上说的话:我会穿越到西汉是因为要完成一个使命,只有完成了使命,我才有资格再去与她争取我与师兄的前世今生……我想,师兄也是希望我这样做的。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不知道这半年多又在哪里受着怎样的折磨。我没有一日不想他,没有一日不在回忆,没有一日不在想办法……可是我能左右得了命运吗?即便是飞蛾扑火,我也要一试……
“公子可还有疑惑?”陈平见我低头沉思不语,便问道。
我漠然抬头,颔首:“在下与相爷一言为定!事不宜迟,明日在下便启程。”
夜,清凉又带着淡淡的湿气,仿佛师兄身上的气息。我辗转不能寐。那温暖的气息,那滑腻的肌r,还有那淡定的笑……人生本身就是一场赌博,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场赌局是什么……
翌日一早,陈平已经帮我准备好了马匹和随从,我与随从均是一身黑色骑装,戴着大大的斗笠,分不清面容,分不清主仆。陈平嘱咐道:“这一路看来要辛苦公子了,你等还需快马轻骑,一路换马不换人赶向中都。越早越好,省得夜长梦多。”
我颔首应喏,便与随从上路了。如今的我早已不同往昔,因为没有了师兄的庇佑,没有了东风的照顾,也没有了刘恒的呵护,我必须学着一个人坚强,当你不得不学会独立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身体、智慧、情感都会随着你的努力一起向坚强的方向发展。我发现如今的我不仅很有耐力,就连身体也变得倔强而具有韧性……
路上,我们很少休息,一路冲向中都,每次到驿站,直接调用“十万火急”的良马,一行十一人日夜兼程,十日便到了中都。
中都依然如同以前一样,苍凉中带着些许繁华,来往的人群面色红润并带着些许风尘。天空依然这么蓝,风依然那么亲和,依然会有来来往往的人们漠然地扫视着我们这些外来客……因为这是边疆中都,谁来都不奇怪,谁走也不奇怪,谁生也不奇怪,谁死也不奇怪,但是最奇怪的是这里居然会出一个皇帝,而且是个最不得宠的皇子。平凡而朴实的中都的人们,兴许从此便会多一个炫耀的资本,当然也会给我现代的朋友们多留一些文明古迹……
我茫然地环视着周围看似熟悉却又透着致命排斥心理的土地……曾经在这里,我认识了刘恒,曾经在这里,我离开了刘恒,现在又要在这里,接刘恒去当皇上……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来中都,我也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刘恒的那些母亲姬妾……
可是我还是来了……
似乎每一次来与每一次去都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我就如同大海上的小舟,潮起由不得我,潮落也由不得我……如今我又一次被潮水推到了中都,推到了这个曾经给过我无数欢乐与痛苦的地方……
此刻是中都的黄昏,金黄的夕阳挂在中都的西天,大如圆盘,但却带着凄凉。代王府庄严而朴素的大门,被夕阳映照得一片金黄,门口的侍卫仿佛也穿着金色的盔甲,脸上如同涂上了一层金粉。一切没有变,仿佛我离开的事就发生在昨天,那几个侍卫我原本都是认识的。但我在代王府中时一直蒙着面纱,因此我认识他们,他们并没有多少人认识我。即便是后来我与刘恒赌气不戴面纱的那几日,也是鲜于出屋,大家最多是彼此传说传说王后的脸长成什么样子,却并没有几人亲眼见过。何况,真正见过我的脸的人此刻应该没有几个了吧,丫头们跟我一起走了,其他房里见过我的丫头婆子估计这些年也早该换了。以刘恒与薄姬谨慎的性子,怎么可能让知道这些事的人安然留在身边呢?
我整理整理自己胡思乱想的心思,走上前去,对守卫在门口的侍卫行礼道:“陈平陈老先生府上门客木烟带同御前侍卫奉陈老先生及周勃周太尉之命前来求见代王,烦请哥哥通报一声。”
侍卫微微扫了我一眼,恭恭敬敬地给我还礼:“大人客气了,小的这就给大人去通报。”然后便快步跑进去通报。我相信没有哪个皇子的侍卫会像刘恒的侍卫这样低调、谨慎,即便是平日里来个平民,他们也是小心谨慎地应付着,因此刘恒一直以和善谨慎著称。我走了这么一圈又一圈,发现唯有刘恒门口的侍卫并不像狗,因为他们不会仗势欺人,更不会乱咬人……我轻笑着,其实刘恒管教下属还是很有一套的,就凭他能将自己的下属调教成像他一样的低眉顺目,像他一样的温文尔雅,他也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片刻,那侍卫大步奔出,急促而不慌乱,对我行礼道:“大人快请,代王随后便来亲迎大人。”
我心中苦笑,我怎敢要马上要上任的皇帝来亲自迎接我一个小小的门客?我一鞠说道:“万万使不得,折杀木烟了,有劳哥哥带路。”
其实,这代王府根本不用旁人带路,或许这府内我比那侍卫还要熟悉,可惜,如今回首身是客,只能俯首走入门。随从被侍卫安置在耳房小厅,我只带了陈平的四个亲信入内。
我两步并作一步使劲倒着我的小短腿,若要真被刘恒迎在府门口就不好看了。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刘恒的惊愕与我的被动……方到会客厅外,便听见刘恒那柔和的声音传来:“本王失礼了,有劳木大人远道而来,快快请入内。”
我慌忙带领随从就近跪倒,伏地,叩首迎接:“参见代王!”
刘恒一步跨出门槛,上前扶住我的双臂,笑道:“各位快快请起。”
我顺势起身,躲闪着刘恒的目光,低声道:“代王请借一步说话!”
“好说,大人请……”刘恒的目光仍然扫到了我的脸上,表情瞬间僵硬,扶住我双臂的手微微颤抖着,嘴唇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心中叹息,他的确是沧桑了许多,身子消瘦,面色蜡黄,眼角也多出不少皱纹,就连我熟悉的气息也变得萧瑟起来。望着因身子消瘦而显得异常阔绰了的衣服,望着那满是柔情的双眼,望着挂在眼角那晶莹欲滴的泪珠,望着那双颤抖的手,心中即便有再多的恨也罢,怨也罢,尴尬也罢,此刻都统统不见了。我原本就已经原谅了他,但却单单不能原谅我与他共同拥有的过去,更不能原谅那曾经的残酷与现实。我相信,如果没有那么多的权势之争,如果没有那么多与旁人有关的伤害,如果没有那不可跨越的地位与纷争,我跟他至今仍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其实,打一开始就错了,打我被吕后指婚之时起就完全错了,错到不可收拾,错到无法挽回,错到没有回头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回握住刘恒的臂膀,使劲回拒他想将我拉入怀的意图,微微摇头暗示他不可相认,同时朗声说道:“在下有要事向代王禀报,还请代王借一步说话。”
刘恒清清嗓子,目光仍是瞬也不瞬地盯着我,哑声说道:“本王糊涂了,还请各位大人进屋详谈。”
我不着痕迹的放开刘恒的胳膊,同时也挣脱他双手的束缚,躬身说道:“代王请!”
刘恒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转身入内,我五人随后跟了进去。
我默默无语,直待刘恒于首位坐好,并张罗着我们入座时,这才整理衣物,带同随从一起伏地向刘恒行三叩九拜的君臣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就这一声呼喊,就这“吾皇”二字,将我与刘恒又推远了一步,而这一步,对于我与刘恒的有生之年来说将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一步,是永远也不可能忽略的一步。他,将彻底属于权势,属于历史。而自古以来,只要冠上“皇帝”称呼的人注定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更不可能会有像我这样身份特殊而微妙的朋友……
我思绪万千地与随从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因为刘恒没有说话,而且是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堂屋里静得可怕,静得让我全身的毛孔都散发着紧张的气息。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有两道如同利剑般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身体,仿佛要将我解剖,并将我化成灰再仔细审视清楚……
宛如过了半个世纪一般漫长的沉默……
许久许久,传来刘恒冷静而空d的声音:“木大人,请抬起头来!”
我心中苦笑,他没有让我们起身,而是很有戒备的冷静与空d。他虽然不了解我身后的这四个亲信,却了解我,因此他想审视我的眼睛。他,终究是个权势男人,他很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很懂得如何想办法看清对自己有利的状况。而我们这几个人中,我的眼睛就是突破口……
我抬头,看着刘恒,微笑道:“皇上,我等来得既匆忙又鲁莽,因此还请皇上听在下细说始末。”
刘恒不置可否地看着我说:“木大人莫要如此称呼本王,本王衷心为皇上守卫代地边疆,还请大人莫要将本王推向不仁不义之处境。”
“皇上……”
“木大人,莫要如此称呼本王!”刘恒加重语气,长跪而起,向着长安的方向叩首,并淡淡对我说道:“若木大人坚持迫本王犯忤逆大罪,还是请回吧。若欲与本王说话,还请木大人衡量利弊,并为本王多加考虑一些。”
我淡笑,刘恒是个聪明人,我们彼此了解,他了解我的一举一动,我当然也了解他的一举一动。此刻的他如同一只浑身充满戒备的狼,不着痕迹而又握有主动权。
我回视着刘恒那锐利的目光,细细地将事情的始末说与刘恒听:“在下冒犯了。想必代王也知晓刘章大人自其妻(吕禄之女)之口得知吕氏谋反的消息后,如何与兄长齐哀王刘襄一同起义攻打吕氏,并得到讨伐大将军灌婴相助,联手攻打吕氏之始末吧?”
刘恒微微颔首。
我继续说道:“那代王想必亦对月前陈平陈老先生与周勃周太尉如何平定吕氏谋反及一举摧毁吕氏y谋的事有所耳闻吧?”
刘恒微微一怔,摇头道:“本王自太后大丧后方回代地无几日,而代地偏远,自是消息闭塞,本王还不曾听闻。”
我暗笑,便将周勃与陈平如何一举拿下吕产并彻底铲除吕氏团伙的始末详详细细原原本本的说给刘恒听,其中隐去了陈平的私心与我的计谋。
刘恒听罢,叹息道:“如此,父皇于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他淡然望着窗外,仿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亦黯然,我是了解刘恒的,所以我知道刘恒一定是想起了他那些早逝的哥哥弟弟和被害死的诸多无辜的人们。
良久,我轻声说道:“不知代王可曾听闻宫闱中另一件耸人听闻之事?”
刘恒回头,看着我,道:“何事?”
我叹息,道:“代王可曾听闻太后为先皇杀j取卵而得五子之事?”
刘恒浑身一颤,厉声道:“那般谣言怎可轻信?皇兄已归仙甚久,谁又如此污蔑他的子嗣?”
我叹息,他是在欲盖弥彰,我很清楚他是知道的,可如今当着四位他不知来路的随从的面自然是不能承认。他那铁青的脸色表明他又想起了哥哥刘盈悲惨的一生……
我沉默半晌,低声说道:“代王,那并非谣言,乃是事实,请代王节哀。正因如此,群臣才起废帝之意。而代王如今已为高祖皇帝现存之长子,因此这皇位非代王莫属。”
刘恒默默收起激动,仍强迫自己挂上冷淡的表情说道:“那依木大人之言,是否要本王对当今皇上逆反咯?”
我淡笑,朗声说道:“代王,此举并非谋反,而是夺回原本属于刘氏的大宝,难道代王忘记了高祖皇帝所留的遗嘱么?高祖皇帝仙去之前曾明确传旨,非刘氏不得为王,而如今何止‘王’,就连皇位亦不知所姓为何。还请代王以大局为重。”
一旁的随从亦齐声说道:“还请代王以大局为重!”
刘恒默默审视我一会,木然道:“本王如今并无任何非份之想。即便是大富大贵又能如何?兴许当了皇帝仍是不能将自己亲近的人留在身旁……”
我的心轻颤,他这话说得很是明了。他也清楚,只要冠上皇帝的称号,便意味着不仅不能再留住我,而且还会继续失去很多平常人所能拥有的东西与情感。
我默默注视他,柔声说道:“还请代王以大局为重,个人得失、离合与天下的安宁相比又算甚?”
刘恒颓然坐在榻上,脸色凝重,缓缓道:“大人们远道而来,还请安生歇息几日便启程回长安吧!恕本王不能与诸位同行,亦要负了诸位与朝臣的好意……”
随从们惊愕地望望刘恒,又用目光询问我的意见。
我伏倒:“请代王三思!今日我等先行退下,明日再来恳请代王……皇上……”
随从们亦伏倒大呼:“皇上!”
他悲哀的眼神紧紧望着我,我叹息,行礼,退下!
他是孤独而悲哀的,他也是谨慎与睿智的。看似是因为不想当皇上也不愿当皇上,实则是以退为进,用感性帮助自己理性地对这个从天而降的皇位表示怀疑与担忧……
如果我还算了解刘恒的话,晚上他一定会聚集门客及谋士,分析事情的真伪与利弊。他永远是这样一个人,真说不上是好是坏,也说不上喜欢与厌恶。因为他注定是西汉的王者,是一个凭着自己的谨慎与猜忌而走向成功的王者!
第三十四章 前仇旧恨一朝散 万年贤帝一日成
是夜,风沙骤起,呼啸着敲打着树叶花朵及人们的脸庞。代地边疆历来风沙较为严重,但一般都多发在春季,而如此夏末秋初却是异常罕见。细细的沙粒灰尘将天空也渲染成了凝重而沧桑的灰色。
代王府中一片死寂,除了风沙时断时续的哀鸣,风声中城郊的犬吠声遥遥传来,在这样一个看不见星星与月亮、黄沙铺天盖地的夜晚中显得异常诡异。我使劲吸吸鼻子,似乎也嗅到了一种不平常的气氛,这样的夜晚,注定要发生一些事情……
我与随从均住在外院的客房里,有几个沉默而面容陌生的小厮来来回回地张罗着我们的一应杂事。我去随从们居住的房间里安顿了一些事宜,随从们凝重而谨慎的表情让我的心情也沉重了不少,精选出的随从也静静地盘坐在客房的榻上,表情凝重地感受着代地这个不寻常的风沙夜晚……我在院子里静静站了一会,忽然感觉到一种无言的恐惧与慌乱。独自一人的日子已经过了大半年竟然没有一丝丝进展,前面的路究竟如何走我竟然没有一点把握,这铺天盖地的孤独与无助让身处故地的我感受到了深深的陌生与担忧,此刻我满嘴满鼻子灌得全是细细的粉末。难道天也在悲泣?
无奈,便转身回到空荡荡的住房。这是一个简洁而空旷的房间,除了干净整齐的榻与几外,几乎空无一物。房中有个沉默的小厮静静矗立在门口,看见我便行礼道:“大人的一应事务已安置妥当,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
我颔首道:“无他,请退下吧!我想早些歇息!”
那小厮默默行礼退下。我疲倦地盘坐在榻上。今天的晚宴刘恒并未出席,而是其他门客作陪,虽然饭食简洁,但仍不乏酒r款待。门人的招呼异常有分寸,谨慎而不失风度,但却少了不少酒席间应有的周旋与寒暄。在如此沉闷的气氛中,我与随从只是浅浅饮了几口以谢代王的盛情,却实在难以放怀。即便是平日里嗜酒如命的行伍随从,也少了平日的豪放,与我这个女子一般简单地草草用了点酒菜便告退了。
至此,刘恒与他的亲信便再未出现过,仿佛我们此次前来与他无关一般。他,变了,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政治人物,而我永远是那个在棋盘上被任意利用的小棋子……
正沉思间,忽闻远远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直奔我的房间。我整理好情绪,坐直身体向屋外看去。顷刻,一小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人,小人有要事禀报!”
我沉声说道:“请小哥进来说话。”
小厮进来行礼道:“启禀大人,代王太后求见!”
我浑身一凛,代王太后?薄姬?身为太后又怎能求见于我?理应传唤我去见她才是!如此又是为了哪般?
我起身,冲着门外伏地说道:“代王太后大大折杀在下了。理应在下前去觐见代王太后娘娘才是!还请小哥通报!”
小厮跪下还礼道:“大人还请起,代王太后已在来此处的路上,还请大人释怀!”
我颔首:“多谢小哥!”便起身迎出门外,跪于门外院落,等着迎接薄姬。
良久,便出来轻微的脚步声,嘈杂而又不失小心,仿佛刻意不愿惊动其他人一般。我俯首低声说道:“代王太后娘娘折杀在下了。”
一双精致的绣花鞋带着另外一双精致的绣花鞋一起停在了我的眼前。良久,才传来薄姬那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你起来吧!进内说话!”
没有前言与后语,没有任何称呼,那声音带着远远的距离与陌生……
我等那两双绣花鞋绕开我进了屋子,这才站起来随后跟了进去。那小厮站在门外,低首垂目把守在门外……
我进内,再次伏地行礼道:“草民参见娘娘!”
薄姬颤声说道:“你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我抬头,屋内一片死寂,半晌薄姬才发出一声幽幽长叹,亲自上前扶起我,仔细打量着我的脸,喃喃道:“果真是你,你竟真的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这怎可能?这怎可能?今日他们说你容貌时我便起了疑,想不到果真是你……”
我苦笑颔首:“不错,如烟还活着!天算不如人算,如烟侥幸当初未被杀死!”她瞪着眼睛,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仍是一遍又一遍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我这才看清楚她的脸。她的脸上满是惊愕,眼里满是恐惧……
经过这几年,她虽然胖了不少,但眼角的皱纹却变得异常清晰,眼睛也不再如往昔明亮,而是带着淡淡的浑浊与苍老。不过,就是这双已经老去的眼睛却增加了一些睿智与强势的内容。而跟她进来的却是也已多年未见的窦姬,她如今已是王后的服饰,却仍戴着我送的耳环……此刻窦姬的情形并不比薄姬好多少,她的眼睛大睁,已满是恐惧的泪水,满脸都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窦姬的身材因为生产而变得异常臃肿,小腹上高高隆起的赘r随着她的呼吸在颤动着,脸上的蝴蝶斑与清晰的鱼尾纹无时不在出卖着她的沧桑。实际她也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因为生育及太过工于心计而少了少妇的甜美与纯真。她能从普通一名宫女变成今天的代王王后自然是算计了不少。当然,自己理应要为这份算计付出应有的代价。
看到她,想到自己,虽然我被破了相,虽然我也历尽艰辛,但是我似乎依然年轻着,至少与窦姬比起来……
沉默在我与她们的彼此审视中延续着。良久,薄姬叹息道:“既然是故人相见,便坐下一起说话吧!”
我微笑颔首,坐于下首。空气中又流动着沉默的气息,薄姬连续叹了三次气,才平静了一些,幽幽说道:“烟儿,我知晓你对我的恨意,也明了恒儿对你的亏欠……不过……我不想问你如何逃过那劫,更不愿问你如何活到今日……既然当初不能将你杀死,便是你的福缘……今日只想求你忘记往昔我们对你所做的一起,放过恒儿可好?”
我一愣,才明白薄姬的意思,嘴角渐渐弯了上去,抑制不住想笑的欲望,一边笑一边问道:“娘娘何出此言?是在为当初未将如烟杀死而遗憾?还是在叹息命运如此多变,竟然会有今日?”
薄姬叹息道:“当初我天机算尽想不到你仍是活了下来,更想不到你有本事混入朝廷,而且还设今日之计想害死恒儿,你是否想陷恒儿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中?烟儿,当初所作之事,全是我一人所为,求你今日放过恒儿可好?”
我冷笑不语,懒得搭理这混人……
一旁窦姬看我不置可否,忙跪行到我跟前,啼哭:“妹妹,你大人大量,忘记往昔过节可好?”
我冷笑:“王后娘娘此话差矣,如烟一介草民又怎成王后娘娘的妹妹了?更何况,姐姐妹妹间又能做出怎样丧尽天良的事?又怎会有过节?”
窦姬一愣,呜咽半晌,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抓住我的手说:“是,所有一切都是姐姐不对,是姐姐的错。不过,妹妹莫要忘记,妹妹与代王自幼青梅竹马、相濡以沫。姐姐当初糊涂实不该破坏你与代王,一切全是姐姐的错,妹妹莫要因姐姐而伤害了代王啊!妹妹不要忘了,妹妹也是深爱着代王的啊……”
我冷笑:“王后娘娘莫要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如烟没有姐姐,更没有王后娘娘如此高贵的姐姐。另外,如烟要告诉王后娘娘一个事实,如烟并不爱代王,自幼便未曾爱过代王。代王对于如烟来说,并牵扯不上男女情谊。实在抱歉,让王后娘娘失望了。”
“啊?”此声惊呼从两个女人嘴里同时发出。窦姬与薄姬都惊愕地看着我。半晌,薄姬毕竟年纪大,陪笑道:“烟儿莫说气话,你对恒儿的情谊我难道会不知晓么?烟儿,莫因一时的气恼而去伤害你爱的恒儿……太后大丧之时,恒儿于长安街头追逐的男子可是你?既然你对恒儿无半分情谊又怎会去见恒儿?恒儿为你而受天下人耻笑都不惧怕,难道你真的忍心伤害自个深爱的人吗?烟儿,你若气不过,杀了我便是,但求放过恒儿吧!”
我一阵冷笑,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真的很厌恶这样的聊天内容。
窦姬慌忙说道:“只要妹妹放过代王,我……我便将这王后的位置还给妹妹,并甘愿做妹妹的奴婢……”
薄姬也连忙颔首道:“正是!正是!烟儿可要好生想想!”
我叹道:“巧合!天下的巧合如此之多……当初与代王相识乃是巧合,为王后也是巧合,能逃脱你们的魔爪亦是巧合,于长安街头邂逅代王更是巧合……你们在意诸多权势、地位、财产等诸多身外之物,难道以为如烟亦会如你们般在意么?若能换得与深爱的人相聚,哪怕一日,即便是再多的身外之物,如烟亦不在意。如烟爱的人不是代王,自然不会再做王后,娘娘们请回吧!如烟今日所做的一切亦全是为了见所爱的人一面!”
窦姬长身站起,大声哭道:“妹妹怎会如此心硬,罢了罢了,今日我便以死表心迹吧!”说罢便起身要往柱子上撞。薄姬一把抱住窦姬,也哭道:“孩子啊!你死不得,你若死了,启儿和孩子们如何自处啊!”
房间里顿时一片哭天戗地,我内心有些许不忍,便柔声说道:“今日如烟大可保证,如烟并无害代王之意,还请娘娘们宽心。”
窦姬哭道:“如此还算是为代王好?妹妹这是在把代王往死路上送啊!我等如此待你,你又怎会怀着好心再进代王府?苍天呐!代王这是要毁在妹妹手里了啊!”她在薄姬怀中嘶声哭喊,而我送的耳环也摇摇欲坠,这个没有自我的女人又怎能理解我半分?
薄姬抱着窦姬对我长跪起,哭道:“烟儿莫要再骗我们了,求你放过恒儿吧!若你想要报仇,大可要了我的老命去!”
我气恼,她们从来就不了解我,更从来不会将我看成好人,当初如此,此刻也是如此,难道一个人坏事做多了,看别人也全是心怀叵测之人吗?
我实在受不了如此无聊的场面,站起来,冷冷道:“既然娘娘们认为如烟是蛇蝎心肠之人,那如烟便是了。今日话也一次说个明白,无论哪个自尽也好,哭求也好,都无用,这代王如烟是定会带到长安去的。不信娘娘们试试,看代王会跟如烟走还是会留下来做代王!”
哭声嘎然而止,窦姬与薄姬睁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佛从未认识过我。
我长鞠道:“两位娘娘请回吧,在下一介草民,娘娘们不便久留!”
薄姬颤声道:“烟儿……”
我微笑打断她道:“娘娘,多说无益,莫要再将已撕破的脸皮再碾得粉碎。当初若我求娘娘放我一条生路,娘娘会么?大概即便是代王以死威胁,娘娘亦会想尽办法要如烟这条小命吧?今日亦如此,你我缘分早在当日便已尽,因此你等死活、情谊、哭求均与我无关!”
我再次微笑行礼,转身出屋,向随从房间走去。
随从们见我进来,行礼后都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不语,大概是都听到了我房间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哭喊吧!
我坐下后,苦笑着解释道:“哥哥们莫要担心,方才……方才代王太后与王后前来求我等莫要陷代王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境地。无他事,我说服不了娘娘们,便来与你等商讨对策。”
随从头领说道:“若实在不成,我等今夜将代王挟持上路去长安即位,大人看如何?”
我苦笑道:“若挟持了代王,我等还能离开代地么?何况代王如今可是九五之尊,又怎能容我等如此冒犯?一个不好,反倒弄巧成拙。万一再走漏风声,若让淮南王得了消息,引起大乱恐怕不好。”
随从们都颔首称是。我们这次行动是秘密中进行的,一怕引起天下大乱,二怕引起其他皇室子孙的纷争,因此大家都知道请代王这件事的利害。
一说到这里,大家都沉默了,我也坐在榻上默默地望着窗外,沙尘依然发作着,几上已落了薄薄一层灰尘,而大家的茶碗里也满是灰尘。窗外除了风声与犬吠声外,几乎静寂一片。也不知道我房间里的两个女人怎么样了,反正我现在是不想回去再面对她们了。
如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在几上用胳膊撑着脑袋,渐渐迷糊起来。这连日都在赶路,精神绷得紧紧的,早就累了。要不是窦姬与薄姬一阵折腾,估计我早都睡着了。
“大家莫要再喧嚣,大人这些时日累坏了,我等行伍出身都经受不起,更何况身体羸弱的大人,让大人歇息一会子!”随从首领轻轻将一件衣服搭在我身上,低声说道。
旁边马上安静下来,首领带着随从们出去了。想来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同行,随从们大约应该能感觉到我是个女人,他们估计会在私底下猜测议论,但我毕竟是朝廷派来的使者,所以他们也都很清楚不能随便乱说。不过,在日常起居中总是很照顾我。
我根本就没睡着,也不可能睡着,只是想冷静一会,千头万绪,真不知该如何梳理。到西汉十六年的风风雨雨,包括在这代王府中的恩恩怨怨,还有与师兄的感情纠缠,今夜仿佛都历历在目。我在西汉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做对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
闭目沉思良久,恍惚中,有一人轻轻走进房间,难道是随从去而复返?我理应不该再继续鸠占鹊巢,回自己屋子吧。该自己去面对的总要去面对,随从们也辛苦了一路,该早些休息了,明日或许还有更艰巨的任务。我准备好温柔又坚强的眼神,揉眼,抬头,看向伫立在面前的来人……不对!再揉眼……还是不对……继续揉眼……天,的确是不对,来者不是我的任何一个随从,而是一身白衣,形容枯槁的刘恒!
我慌忙翻身站起,大叫:“来人啊!快快迎接代王!”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惜的笑意,哑声说道:“莫再耍宝,此刻任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再来。你那些跟班已被我的亲信请去喝酒赌钱……”
我哑然,站在那里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仿佛又回到了曾经见到他时的局促与不安。
他缓缓走到我身旁,低头凝视着我,仿佛要将我彻底融化在他的眼神之中。
我茫然不知所措,低头不敢正视他,盯着自己的脚尖,使劲拧着自己的手指头。
他终于笑出了声,这笑声我已有多久没有听过?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吧?
我抬头,惊愕地看着笑意在他深陷的眼窝中晕开,一点一点,直敲我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事隔经年,往昔已不在,可记忆却活生生地藏在彼此的心里。那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吧?我未曾忘记,相信他也未曾忘记。
他叹息,伸手欲拉我入怀,我却倔强地挺直身躯,躬身行礼道:“参见代王,不知代王深夜前来有何吩咐!”
他再次叹息,那熟悉的气息环绕在我的发丝指尖……
良久,他才缓缓坐于榻上,哑声说道:“莫要拘谨,坐吧!与我说会子话。”
我闻言再次行礼,坐于下首,垂目低首,等待着他说明来意。
他一声悠长的叹息久久回荡在空旷的房间,今日不知已听他叹息过多少次了。
回荡未息,他说道:“烟儿,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我微笑答道:“托代王鸿福,未曾饿死,亦未曾冻死,应算不错吧!”
他怜惜地审视着我的眼睛,片刻才道:“你憔悴不少,也沉稳不少,想来亦吃了不少苦头。”
我笑道:“劳烦代王惦记,如烟一贯很会照顾自个。”
他又一声叹息,黯然道:“你可还恨我?”
我笑道:“如烟从不曾恨过代王。”
他淡淡而凄惨一笑道:“既然未曾恨过又何来今日之举?”
我释然,笑道:“代王多虑了,如烟几时做过对代王不利之事?难道如烟在代王心中是如此睚眦必报之小人么?若代王今日如此见疑如烟,那如烟便即刻启程,不再打扰代王清修。”
刘恒苦笑道:“烟儿莫要如此说,旁人信不过你,难道我还信不过么?你若想于我不利,怕是万万不会等到今日,过去这数年光景,你姑母贵为太后,权倾朝野,你若想要我死,我怕早已无葬身之地。”
我笑道:“既然如此,代王又何来此刻之举?”
他叹道:“以此为借口期盼能再与你相守片刻,我此举不算过分吧?我知你已随了先生,吴申已转述了你的现状……我自是不再奢求能换得你一丝情谊。只求能如此多看你一眼,多听你说上几句。”
我笑,我何尝不是想用哪怕是生命来换和师兄的片刻相聚?我如此不也是为了心中那化不开的情谊?
他黯然继续说道:“若能以一切富贵,即便是皇位,换得当初的哪怕一丝一毫,我也无悔……可是……”他摇头,“可是似乎已不能了。其实当初我首次见你与先生时,便觉察到一些你们之间不同寻常的情谊。可是……呵呵……我怎也不会想到,你竟真能与你半师半父的师兄成眷属……原是我愚钝了……我被世俗伦理道德蒙蔽了双眼。你原就与旁人不同,又怎会在意这些?即便是换成我,伦理道德与两情相悦相衡又算甚?”
我也黯然颔首,他一直是了解我的,就如我了解他一般。
他轻轻叹息,片刻,憔悴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笑容:“看我这混人!当初你被迫出府之时,我早应想到,以你之性情,我此生断难再执你之手。即便没有先生,这险些让你丧命的代王府又怎能屈就你再次委身?既然如此,我又有何放不开?你如今与先生双宿双飞,我应释怀才是。”
我心中叹息,他又怎会知道我与师兄如今是想见一面也难,陈平所做那些机密之事他又怎会知道?而我自是不能与他诉说,这是我与陈平之间的交易。我只能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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