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没有超过五分钟,从小憩中醒来的晚建歌便开始对着病房门口大呼小叫。
最近糊涂时,他总是把赵彩萍错认成年轻时的宋依秋,那时候他们还是江城大学的年轻导师和楼下班级的漂亮学生。
一个阳光甚好的午后,宋依秋为躲避苍蝇似的追求者,顺着旋转楼梯向上奔跑,一不小心扭头撞进晚建歌的怀里。
力学,热学,光学掉了一地,甚至摔坏一支朴素的钢笔,而追在他身后的男学生见状不妙,全部立定消失。
宋依秋不说对不起,她生来就是有那种被娇惯的傲慢,一边偷偷望着晚建歌抿着唇笑,一边蹲下来帮晚建歌拾起课本。
她在斜角的阳光下随便翻翻他的备注,想找寻他的名字,不等他伸手来拿,便藏在身后,垫着脚笑吟吟地问他:“你是物理学家吗?除了牛顿和爱因斯坦,我还不认识任何一个搞物理的人。”
晚建歌那时只是位年轻导师,没有富裕的原生家庭支持,根本称不上什么物理学家,更不要说和牛顿和爱因斯坦齐名,可是在少女近乎透明的视线下,他却觉得自己以往的谦逊都化作一碰即碎的泡影。
就连电磁学也不能解读他心头乍现的电流和骄傲。
他们的浪漫始于物理,虽然后来两个人都忘记。
晚建歌病后越加像暴躁的小孩子,他醒来后一直在病房内叫着:“依秋,你又去哪里?我很渴!依秋,我要喝水!”
赵彩萍对方度耸肩,露出个无可奈何的微笑,再次走进病房去照顾丈夫。
她方才说两人之所以没有告知晚芝他父亲的病情,是因为晚建歌不允许她这样做,他说自己很对不起女儿,既然已经断掉关系,那也不必让她为自己的情况伤心。
晚建歌说自己是后来才知道,女儿的眼泪像是岩浆,一滴滴砸在他胸口,这些年晚芝跪在宋依秋面前哭泣的脸一直在他梦里让他痛心,他老了,也病了,他受不得女儿在他面前哭了。
有什么意义呢?如今通知她自己的状况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好处。没人喜欢病人。
方度不知道,眼前的状况是否算是命运的恶毒惩罚。
抢来的伴侣将自己错认成旧人,满目温柔。
而做错事的男人将会面临全世界最孤独的死亡。
他迷失在了自己的头脑中,像是将天才的思想提前于肉身装进了封闭感官的棺材里。
可病床前赵彩萍的样子,看起来没有悲伤,她熟练应答着不属于自己的称呼,像哄小孩子似的握着丈夫的手,随后同样柔软着眉眼给他喂一杯温水。
而几秒种后,晚建歌像是又恢复奕奕精神,梳理一下自己花白的头发,询问着她最近工作上的琐碎。
也许某种程度上,爱情真的能战胜一切。
这是世界上最疯狂的,没法解释的东西,是最坏的,也是最好的。
方度不想多做打扰,也不想多做评判,他为这对夫妻做不了什么,没人能为这对夫妻做得了什么。他如今早就认为,怜悯心是人类盲目自大的衍生物,所以此刻他心中也没有怜悯。
没等来电梯,倒是赵彩萍再次从病房内追出来,这次她拎着一只旧旧的木箱子,外表粗糙,用途不详。
将东西塞给方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指,看起来有些腼腆,“如果方便,麻烦你把这些信件转交给晚芝。之前晚教授病了我去找过她,但她态度仍然很……”
方度知道,“她”指的是宋依秋,上次在李家已经见识过她对晚建歌的恨意,所以明白,面前象牙塔里的女学者在她面前受到了什么样子的低级侮辱。
赵彩萍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是他们家庭的破坏者,是罪人,并没有抱怨的资格,所以生硬地住嘴后,接着支吾解释:“我是怕她把这些扔了,不会交给晚芝自己决定,所以……”
没等她讲完,方度把箱子接过来,点点头。
赵彩萍这才如释重负地对他道谢。
回程的路上方度接了个电话,小林问他有没有离开医院又有没有到家,自己有份新鲜出炉的客户资料要交给他。
方向盘一转,两人约在附近的停车场,方度车速不快,但一驶入停车位,就看到小林正蹲在停车场东侧的高台上,像是等了许久那样,掐灭手里的香烟,随后小跑着跳下台阶,拉开他的副驾驶。
小林年轻的身体不仅带来一阵车外的冷空气,还呛进来些许灰尘与烟草的味道,方度微不可闻地屏息伸手,可小林扭扭捏捏,像是屁股长刺,手里根本没拿什么文件袋,反倒是从怀里掏出一封带着体温的信封给他。
“这是资料?”方度忍不住皱眉,揭开火漆,可抽出来内里只有一张三折的淡粉色铜版纸。
上头印着良辰吉日。
小林舔着干燥的嘴唇,看到方度打开了婚礼请柬,这才摸着后脖子呲牙咧嘴:“苏检今天特意跑到我家送来的,她说,她说没有您的联系方式,公私有别也不好去咱律所打听,所,所以就让我转交一趟。”
小林当初被抓时,没少和方度还有苏沛珊打交道,当然,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才几年的功夫,进去时他们俩还是检察院内公认的明星情侣,等小林从少管所出来,他俩也成了沸沸扬扬的污点人物。
分手的事儿他有从旁人嘴里听个七七八八。
眼下也知道自己是在触方度的霉头,可小林这人不是什么枭雄也向来心软,而且他会被轻判苏沛珊是真的有很大的功劳,他做人知道报恩,没办法不帮这个忙,尤其是苏沛珊今早在他面前几欲潸然落泪。
那可怜劲儿,他看了都要心酸。
“真不是我想!是她求我,说,说很想再见一面,欠你一句抱歉。”
“反正我信儿给您带到了,您要发火别砍信使成吗?大不了就不去,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下车吧。就说我应了。”
方度合上请柬,没扔,直接搁进手套箱。
“哎,好嘞,我就说您出差……诶?”小林前脚已经迈出去,后脚又停住,他不可思议地瞪眼回头,“方检,没听错吧我?您是说,苏检这婚礼,您要参加?”
怎么着,还旧情未了呢?要去抢人啊?
最近他不是天天去探望女朋友的痴呆老爹吗?还前任检察官呢,没道德,搞脚踏两只船啊?
小林心里还没唠叨完,已经被方度无情地赶下去,关门前方度还冷言冷语地嘲讽他,一脸鄙夷:“以后别方检方检的,我做律师都几年了?你属金鱼的?”
给油驶出停车场,路上方度开得蛮快,因为心里有个发酵的想法,像是面包胚一样不停在烤箱里充盈。
电梯还没到家,他从大衣内袋掏出电话。
一秒钟后,一条湿漉漉的胳膊从浴缸内探出来,晚芝捏起震动的手机,划开屏幕。
是一张及时图片,拍的是淡雅的婚礼请柬,日期是该死的情人节。
没有编号,没有拉黑,这些日子打败了几千名备胎,一直顽强地存活于她联系人中,备注名为“方律师”的家伙给她发来一句文字消息。
一如既往不咸不淡的口气。
“不是讲二换一吗?前女友结婚,缺个女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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