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当时李春烨曾回信劝说不要建,可伍知县以为他谦逊,照建不误。对于这个牌坊,李春烨本能地反对,不愿意自己也制造个高大的y霾去笼罩后人,可他们执意竖起来了,总不能叫人打掉吧?现在,李春烨同样急于看个究竟。大白天还有点不好意思呢,这样的月夜最好。
华月流青天 九(3)
这牌坊四柱三门,中间高两边低,中部高达三丈多,面宽两丈余,进深也有丈许,壮丽恢宏。四根柱是用一丈多见方高达两丈许的整块石凿成,下部南北各有一块高大的鼓石扶掖。鼓石外侧成云朵造型,各匍匐着一头下山石狮。中间上方,y刻着“恩荣”两个楷书大字。其余字更小,李春烨认不出。他走近几步,利用月光再辨认,最后还是摇头:“字太小了!”
“我就认得出!”吴氏指着说,这边一条,正面刻的是“都谏清卿”,背面“恩荣三代”,“抚院南居益、将军妣应嘉”、“布政使茅瑞征、按察使贺万祚”;另一条,正面“万历丙辰进士、北京刑科都给事中,奉旨特授太仆寺少卿,前历吏、户、工科左右给事中”,背面“诰赠中大夫湖广布政司参政祖李富,诰赠中大夫前历赠文林郎刑科都给事中李纯行,赐进士升中大夫前历授文林郎刑科都给事中李春烨”。还有一条题记,左侧是“邵武知府同知朱怀英、通判张立达”,右侧“泰宁县知县伍维屏、主簿郑奎芳、典吏王日新”。
李春烨一个小字也看不见,只能听。听完,觉得一字不差,有点惊奇:“哇——,你真行啊!”
“怎么样,我厉害吗?”
“厉害!真厉害!我真的不行,可能白天都看不清楚,两眼老花……”
吴氏捧腹大笑。
李春烨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其实,我的眼睛这时候也看不见。”吴氏坦白说,“我白天看过,二姐教我,背下来了!”
李春烨被吴氏的笑深深地感染着,没注意到皎洁的月光也能映出牌坊的y影。他快意起来,边与她欢笑着,边沉吟道:“那个伍知县还真有诚心啊!可惜竖早了点。要是现在,加上兵部尚书、太子太师,那就更好了!”
回家时,在南谷路口,遇上一行人外出打猎。月光亮得发白。吴氏不仅看到了他们肩上扛的鸟铳,还认出其中一个后生是亲戚,前半个时辰还在他们家吃饭。他嘴唇缺一角,她印象特深。她以为李春烨没看到,悄然提醒。可是,那后生装着没看到。李春烨也没跟他打招呼,等他们过后才说:“他们是去打猎。我们这有规矩,出门两三里地不能说话,谁说了谁不吉利。”
“晚上怎么看得见?”
“当然看得见。那些野猪啊,野兔啊,山羊啊什么的,到晚上两只眼睛会发绿光,瞄着它打过去就是。”
“那很有意思啊,敢去看吗?”
“去看是可以。我们这边规矩:见者有份。到时候还会分你几斤野猪r呢!可是,也可能什么都打不到。上山下山,不知道要爬多少个山,一个晚上在山里转,你以为好玩是吗?”
“累是累,可我想象过去挺有趣。”
“唔……你要是真想尝尝那种趣味,我带你去走走!”
李春烨叫吴氏在此稍等,自己回家,用火把挑了一大篮杂物出来。他拿件棉衣递给她,说:“加件衣服,等会儿越来越冷。”
吴氏接过一看是男装,说:“这叫我怎么穿啊?”
“将就些吧!我不敢惊动他们,他们以我们在睡觉呢!”
出城往西南,不一会儿便进入山岩。在月光下,绿林和丹岩浑然一色,但姿态依稀可辨。那奇形怪状的岩石和岩d,黑黝黝的,神秘幽奥。当然,也有几分可怖。特别是有飞禽走兽惊逃的话,李春烨的心也难免一惊。他问吴氏:“你怕吗?”
“有你在,我不怕。”
“为什么?”
“你是带兵的尚书啊,鬼见了也得跑!”
“那是笑话!不过没什么好怕是真的。世上没什么鬼,我山里住那么多年也没见过。山里有老虎,可老虎见了人一般也是逃。还有,我带你看,马上就到!”
这是一条深邃的石峡,宽不盈丈。仰望几十丈高的悬崖顶端,只见月光一线。步入尽头,豁然开朗些,成一个深井。借着月光,可以看出五道凹凸,如五马落一槽。回首出峡,李春烨引导吴氏抬头望右边如高墙的崖面,吴氏立刻惊呼起来:“观音!”
华月流青天 九(4)
华贵的观音菩萨贴着崖面而立,普度众生。李春烨跪下,虔诚地拜了三拜,说:“这山的背后,就是我以前读书的天台岩。那时候,我一次次没考上,心情很不好,常常下岩来,在附近山里散心。有一天,我散到这里,往回走时,突然看见前头一道绚灿的佛光,这才发现这尊观音。我知道,我母亲一世信奉观音,终于要显灵了。这一年,我再考,果然进士及第!”
“所以你常常来拜?”
“不!真正的佛,拜一次就够了!拜一次,佛就留在你心里,永生相伴。”
出石峡,转二十四溪,进一条狭长的溪涧。这涧像一把刀劈开的伤口,只是稍稍斜了些,所以左面的石壁总像要扑到右壁上。忽见危危欲倾的左壁顶端有一处缺口,如半边深井。一轮圆月,不偏不倚,恰巧盖在井口。那井口有岩泉空蒙而下,被山风吹得袅袅娜娜,飘飘荡荡,像是从月亮中悠悠晃晃下来,蔚为奇观。
吴氏在欣赏月泉的时候,李春烨点起火把。他叫她举着火把,照着小溪边沿的岩x,不时可以发现一只只傻瞪着两眼的石蛙。他轻易地捉了一只,掐断它一只脚,放回溪水,让它远远地游去,然后捉的才放入布袋。她只顾看他捉石蛙,忘了给火把添松片。等到他发现太暗时,她一不小心,将火把掉落水里……
等火把重新点起,李春烨重新踏入小溪,突然发现那只断腿石蛙不知从哪游来。他惊叫道:“不好了!有名堂!”
“什么名堂?”吴氏双手发起抖来。
“我们这里都说,捉到第一只石蛙要掐断腿放回,它再出现时,是来报警……”
李春烨话还没说完,就瞥见岩边有一条大蛇,受了惊,正蠢蠢地蠕动着。他眼明手快,一把抓起那蛇的尾巴,用力一甩,扔在一边。那蛇扒在沙滩上,有气无力,只能颤抖着。他说:“别怕!这不是毒蛇。给我一抖,它全身骨头都松了,一步也动不了。”
吴氏仍然缩成一团:“你胆子真大啊!”
“我不大胆,还敢躲山里头读书?”李春烨不捉了,将布袋里的石蛙取出,直接用手剖内脏,洗净,放进一个钵头。“在我们这山里,永远不会饿死!”
煮着石蛙时,李春烨又将那蛇剥了皮,断头去尾,整条扔进钵里。不多时,清香四溢……
万籁俱寂,惟有钵里煮沸的细响。吴氏偎在李春烨怀里,仰望着只剩孤零零一轮圆月的净空,说:“我们今晚不回去吧?”
“十天半个月不回去也可以!一辈子不回去也可以!”李春烨吻了吻吴氏那沐浴着月光的面庞。“以前我就经常想:为什么一定要去人堆里挤呢?人堆里,弱r强食,时时……处处都得逃命,多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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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月流青天 十(1)
满七的第一天,李春烨就请人上门来择吉日,乔迁福堂,并在那里为老母祝寿。他选了一个最近的吉日,就在五天后。五天时间要办这么两件大事,显然太仓促些。可他说现在新皇上登基了,万象更新,他要准备随时提早返京。福堂,那边已经收拾停当,添置些新家具,人过去就是了。说仓促只是宴请,至亲老友要发帖。李春烨说可以简单些,远方的客人就不请了,最远就请建宁的李春仪——他是兄弟不算客。
这些事安排出去,已快晌午,李春烨想去走访伍知县,并准备在那里吃午饭,——肯定会请他吃饭。伍知县连来三天,却只让他拜官服官帽,——对了,还有靴子,真对不起!他不至于为此生气吧?现在得赶紧上门去还个礼,官再大也不能忘乎所以。昨天晚上看了那牌坊,真是不错,真得好好感谢他一下。怎么感谢呢?也该送些礼吧?送什么呢?对了,他喜欢皇上的木样!记得上次回来,他得了皇上的“寒雀争梅戏”,那样炫耀。可那是赝品,绝对是!怕他丢面子,没有当场说穿。可后来,一生气,特地在回信中揭穿,故意气他。现在想来,太小心眼了,真是不该。不知他把那“寒雀争梅戏”怎么样了,那可是花了大钱啊!我给他送一个真的!当然,真的“寒雀争梅戏”我也不知流落到哪去了,但我可以送他一个皇上木样的真品。皇上的木样有庞然大物,也有小巧的玩意,比如戏台面具、孩童玩具。那些木样有时好卖,人家一听出自皇上之手,价值连城,不讲二价,惟恐被别人抢购了。可也有时候卖不出去,主要是因为那些人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堂堂的天子竟然会玩刨刀、油漆刷子之类,而作为一般玩具显然值不了几个钱。有些人头脑死板,卖不出去就直说卖不出去,惹皇上不高兴。李春烨就精明,卖不出去也说卖出去了,反正那钱要赏还自己,让皇上高兴就好。其实,这样自己并不吃亏。这些卖不出去的小玩意,他还带了些回来留做传家宝。现在送个给伍知县,他肯定觉得胜过同样大的黄金!
门口的衙役看见一乘大轿走来,老远就睁大了两眼。没想到,那轿在自己身边一落,撩开门帘的竟然是个一品大官。一般百姓可能不知道,当差的不会不知道,当朝官服是“衣冠禽兽”,即文官服饰禽类图案,武官服饰兽类图案。只有一品至四品官才着绯袍,一品官才系玉带,一品官衣服上绣的图案是仙鹤,眼前这人肯定是一品大官。在这偏远小县,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只是听说南谷李家出了这样一个大官并且刚回家,但仍然没料这样的大官会从天而降到自己眼前。他两腿一软,跪下就叩拜。李春烨和颜悦色说:“快禀报你老爷,我——李春烨来访!”
“老爷在!老爷在,刚退堂!我这就去禀报,这就去!”衙役爬起来,拔脚往里跑。
县衙附近有好多店铺,过往行人也不少,一个个驻足张望,还指指点点议论什么。有些年纪较大的,李春烨觉得似曾相识,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他索性放下帘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他觉得有点难堪,后悔没先通告一声。伍知县要是知道他会来,肯定早领一班人马恭候在大门口,还有乐班吹吹打打,空前热闹。现在,只能反过来冷冷清清等他了。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伍知县的声音,他睁开眼来,撩开一角布帘窥视县衙门口,仍没看到伍知县的影子。他心里掠过一阵失望,但他努力转移心思,刻意去看那八字墙。一边墙上大大地写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墙头还挂着圣谕。圣谕用地道的凤阳腔写道:“十月,说与百姓:每天气向寒,都着上紧种麦。”一不小心,他看出牢s来:现在是十月,没错!可这是南方,是闽西北,叫谁去种麦?大明实在是太大了,一道圣谕顾不过来!可是,总不能让皇上给每个布政司下一道不同的圣谕吧?每个布政司一道也顾不过来,像福建,闽北跟闽南就不一样,闽西跟闽东也不一样,甚至一个县东南西北的话也不尽相同,怎么一统法?
华月流青天 十(2)
正胡思乱想着,衙役出来。他说:“启禀大人,我们老爷病了,不能见客,请大人海涵!”
“病了……你不是说他刚退堂吗?”
“是刚退堂。刚回内衙,在天井边摔一跤,站立不起……”
“哦——”李春烨信了。“那我更得去看看!我们是老朋友了,我自己进去,没关系!”
看李春烨就要下轿,衙役慌忙说:“大人且慢!我们老爷正在……正在……实在不方便!实在不方便!万望大人海涵!万望大人海涵!”
说到这个份上,李春烨只好作罢,取出一个木样让他转交伍知县,强调说这是天启皇上亲手做的,千真万确。
回家路上,李春烨觉得伍知县这跤跌得有些蹊跷。不过,他又要求自己待人别多疑。
当天,李春烨新房旧房就热闹起来,人声鼎沸,一个个忙碌。在旧房这边,一边忙着整理家什,一边忙着接待提早到来的亲友。
江亨龙经李春烨保举,在海澄县任训导。他听说这老外甥又回家了,连忙赶回来,专程拜访。李春烨在守七,他等着满七。听说李春烨想买邹家房子,他就劝说老兄同意这桩利人利己的事。现在七满了,迫不及待登门。他耍了点心眼,故意拖到快晌午才来,好让主人留他吃饭,与老外甥多聊聊。老外甥外出了,好不失望。老姐邹氏留他吃饭,他没客气。没想到,老外甥突然又回来。
李春烨在县衙吃了闭门羹,有些不快。回来一见江亨龙,以为他又来“讨债”,更是笑不由衷。可一听他送上世德堂这礼,什么云雾也即刻消散,一碧如洗。李春烨当即请大舅和中间人过来签约,当场支付一半银票,另一半等邹家一个月之内搬出之日讫清。事毕,当事双方宴请中间人,实际上是李春烨独家请。李春烨笑道:“后悔了吗?如果后悔了,你把银票还我,我把契书撕了,酒照喝不误!”
“谁后悔啊!”大舅脖子一仰,大杯酒一饮而尽,然后两掌合起做乌龟状。“谁后悔谁是这个!”
李春烨连忙也干了,又笑道:“以后可别说我乘人之危啊!”
“嗨——,外甥大人说哪去啦!”江亨龙端起壶倒酒回敬李春烨。“什么乘人之危,大人这是救人于水火,不知道怎么感谢才是呢!来,借花献佛,敬大人一杯!”
买卖之事说差不多了,谈及江亨龙。他说现在福州、泉州很多外国人来做生意,那一带很繁荣,可是教书依然清苦。问题是江亨龙迄今未得青云路,还要请李春烨给提携。李春烨热情说:“姑丈的事,我怎么也得帮到底。既然你未得青云路,我看还得从科考上努力。我有位朋友叫傅冠,江西进贤人,我们常在一起喝酒;他原来是翰林编修,现在是礼部右侍郎。你投他门下,拜他为师,看他能不能给你指点指点。我先帮你写封信。等我回京城以后,再当面跟他说。”
地基的事终于办妥,李春烨长长舒一口气,专心筹备双喜之宴。等这宴办完,他就可以随时返京,专心为新的皇上效命。
吉日前两天,李春仪带着妻儿赶到。他妻子刘氏也五十出头,肤色白皙,两眼又大又亮,本来挺漂亮,可她的脸明显呈凶相,笑起来都不能让人安心。碰上这么个老婆,难怪……
“哥——,大嫂——!二嫂——!”刘氏的嘴倒甜,老远就嚷开了。
p股还没坐热,李春仪迫不及待要带妻儿进城看福堂,李春烨奉陪。
站在街边,一看那衙门样的仪仗厅,刘氏欢喜得半天说不出话。李春仪追问:“好不好?”
刘氏狠瞪了李春仪一眼:“还用说吗?”
高高的大墙,都用青砖砌起,将一幢与另一幢隔开。每道大门以及天井四边,都用整条红色花岗岩石镶嵌。门楣上又都是石匾,镂雕着图文。李春烨说:“这都是你二嫂自己画的!”
“二嫂真是个才女!”刘氏由衷赞道。
“我家的也是才女。”李春仪打趣说,“不过多一边贝字!”
华月流青天 十(3)
“你会说就说,不会说就闭上你的茅坑!”刘氏一怒,转而又笑。“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大哥想得真周到啊!”
李春烨谦逊地笑笑:“不是我想得周到,是皇上,皇上替我想的。”
“我忘了!这都忘了,真是该死!”
“你看这窗!春仪你看,以前没做好,我没跟你说,怕说不清楚。现在你看,这窗很特别,有两层。”
“噢——,真的!挺好看!”
“不光好看,这里头大有学问:上面一半是窗,下面一半是槅,夏天通风透气,冬天糊上白纸就变得既明亮又暖和。”
“大哥真聪明!”
“不,又错了!是皇上想的,皇上聪明!还有,春仪也跑过不少地方,你见过徽式房子吧?”
“唔。”
“你看他们那些房子,虽然外面看也高墙大院,其实里面非常小气,天井上的屋檐几乎黏得像一线天,窗子小得只能探出一个头,说难听点,就跟大牢样的。据说,他们考虑到防偷防盗,还防野男人,可他们为什么不想住得更舒适点呢?”
“真是的!”沉寂了好一会儿的刘氏附和说,“这样宽宽大大的房子,住起来就舒服了!”
“还有呢!你们进来看!”李春烨将老弟夫妇领进厢房,掀起地板一道小木门。“在房间洗澡,水往这里倒就行了,它会自己流到天井。”
李春仪叹道:“什么都想得到,难怪人家会当皇上!”
“嗳——,这可不是皇上的主意!”李春烨纠正道,“是你二嫂!”
一会儿是皇上,一会儿又是二嫂,老弟夫妇给搞糊涂了。好在李春烨止步,指了指通道,说那是小门,通另一幢。他说:“那几幢跟这一幢差不多,不必看了。五幢一共有一百二十多间,一时也看不完,还是先回去吃饭吧!”
“满意吗?”李春仪讨好刘氏。
“那还用说!”刘氏嚷道,“这也是我们的!儿子啊,你以后就到这来住,喜欢吗?”
这儿子才十五六,还腼腆,只是嗯了一声。
尽管儿子没明确表态,刘氏还是沉浸在幸福当中:“以后啊,我和你爸就在建宁住几个月,到泰宁住几个月,两个地方轮流住。”
吉日到了!吉时是寅时,天还没亮,李春烨一家人浩浩荡荡从南谷旧居走进城内新居。一路上,李春烨兄弟一左一右扶着老母亲的轿子。前前后后还有一大群亲友和雇工,逶逶迤迤一两里地,由几十盏大红灯笼照明。周遭很宁静,但每逢路口路坡、上桥下桥和左弯右弯都得燃放一串鞭炮,引起狗吠,j鸣。有些小孩惊醒了,不仅跟着大人起床到窗口、大门口看热闹,还要跑到路上捡那些尚未炸响的鞭炮……
中午,三幢九厅摆满了酒席。大的每厅摆九桌,小的每厅摆六桌,宾客如云,高朋满座。李春烨招呼贵客坐上席,娘舅那边的长辈安排了,接下来要安排知县伍维屏,可他没到。命人去催,回话说他还病在床上不能来。李春烨心里又掠过一丝不快,决定不等了。
庆典仪式有三项:
——安放五福堂木样,司仪高声宣布:此乃天启皇上亲手制作。话毕,鞭炮长鸣,鼓乐喧天。李春烨和李春仪将神龛上盖着木样的黄布揭下,然后领着所有男人跪在堂下,叩谢皇恩浩荡。
——为“孝恬”金匾揭幕,司仪高声宣布:此乃天启皇上口赐玉音。鞭炮又鸣,鼓乐又喧天。李春烨兄弟爬上两边梯子,揭下匾上黄布,然后带儿子孙子们跪在堂下,叩谢皇恩浩荡。
——庆贺一品太夫人邹氏九十华诞,又一阵鞭炮长鸣,鼓乐喧天。李春烨和李春仪及其夫妇率子孙们依次给邹氏磕头,祝愿她老人家寿比南山。这次还有儿媳、女儿、孙女及亲友参加,人数太多,只能一群一群来。
这样费了半个来时辰,才开始酒宴。
泰宁酒宴的档次,以海味论,主要指目鱼干、虾r干和蛏干等等,最少四个,中等六个、八个,高档十二个。海味当中,几道j鸭鱼r。上每道海味时,要放一次鞭炮,提醒客人。李春烨这酒宴就不随俗了,以宫廷菜论。有些是从京城带回来的贡品,比如贡菜,说是蔬菜,却是人们前辈子也没尝过的。多数是学了宫廷煮法,而名之为宫廷菜。比如酥鱼,那鲢鱼绝对是本地土产,但那切法、煮法和配料,都是李春烨凭记忆教厨师做的。当然,少不了卓碧玉的“碧玉卷”。这样,整席酒宴别有风味。也许是出于不放心,也许是嘴馋,厨师在煮的时候就尝了又尝。端菜的无疑是经不住诱惑,一出厨房,走到过道无人处,便忍不住下手。一不小心,整个盘子倒地上,让有些客人尝都尝不到。那些客人中又有心不甘的,到邻桌抢一两筷。这样,很自然就吵吵囔囔起来,格外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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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月流青天 十(4)
作为今天首席贵宾,很多人也给大舅敬酒。敬酒之时,每每要说一大堆好话,无非是说邹家风水好,太夫人命好,生的儿子有出息,当那么大的官,盖这么大的房子,对母亲又这么孝顺,连皇上都对她一再封赠,当舅爷的,今天该多喝几杯。这样的话谁听了也爽,大舅听了比酒还醉人。可是听多了,他受不了,突然哭出来:“我们邹家的火种,全给他们李家借来了啊!嫁女儿,嫁倒了灶啊……”
真让人扫兴!不过,人们只当大舅喝醉了,情绪并不受影响。
午宴直到太阳快落山才散席。紧接,晚餐又有十多桌留宿的客。
晚宴散席,在福堂门前大放焰火。焰火名目繁多,多半是泰宁人闻所未闻的,最精彩的是“祥云映日”、“紫气东来”、“松鹤延年”等等,让县城周边村里的老老少少也大饱眼福。大人一会儿抬头高望绚丽多彩的天空,一会儿低头俯在孩儿耳边叮嘱:“记住了:明天开始要用功读书!读好了书,像李尚书那样当大官,爸给你在城里头放更好看的焰火!”
焰火放毕,紧接在父义堂演戏。泰宁有土戏,叫“梅林戏”。梅林是东乡朱口的村子,那里民谣:“梅林十八坊,十人九担箱。敲起叮当鼓,唱起道士腔。茅担抬臼窟,扛到垄中央。搭起戏台来,唱到大天光。”这戏别具一格,不仅朱口人爱看,全县乃至邻近县的人都爱看。这样,他们的戏箱不仅挑到垄中央,也挑进城里的大户人家。李春烨这天请了名气最大的艾金松班子,演的是《蟠桃宴》。老母亲眼睛看不见,耳朵也不聪,靠李春烨在一旁转述,可也兴致勃勃。不过,她毕竟太老,坐不了多久。为了让她睡好,就不敢让他们唱到大天亮了。
戏开场之前,主人就分门别类安排好客人睡寝事宜。李春烨四子李自云,其妻欧阳氏要与自己的母亲睡,小姨子睡书房,让他去挤客房。戏一散,他跑外面与朋友喝酒去。而江氏听说把班主艾金松安排挤客房,觉得过意不去,临时调整他去睡书房,让欧阳母女三人睡一床。李自云在外面喝酒喝了不少,可还记着小姨子住书房,想入非非,回家直接摸去。那艾金松年岁不小,主演丑角,喜欢热闹。门一推他就感到有戏了,却故意不吭声,让他又亲又摸了一通这才大笑出来,将四邻惊起,还囔着戏腔说:“你呀,嗅到油香就是婆娘!”
戏子卸了装当然还残留油味。艾金松不知道这是东家的公子。如果知道,肯定会顾忌些。可现在迟了,连李春烨都惊动了,发现不是什么大事才放心,可这太让他丢面子。
厅上恢复宁静,李春烨回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自云这孩子有点少年得志的样子,太让人不放心了。才混个秀才就以为出人头地了,书不好好读,整日里花天酒地,真该送到山岩去苦读……突然,又觉得他有点像自己当年的样子。自己当年,不也偷着摸着出去吃喝玩乐吗?好在当年家里穷,母亲管得严,不然还想混举人、进士?得好好训训他!这样的儿子不训还行?
李春烨越想越气愤,马上起床。江氏问他怎么啦,他气呼呼说“你别管”,拉开门就出去。可是,没喝一杯茶的工夫他又回来。她追问到底怎么啦,他叹息说:“唉——,自云那小子实在不像话,我想好好训他一下。可我又想,老大那样想不开,是不是让我太甚了?不中举就不中举吧,怎么想不开呢?人啊,都有命!那么多人没中举不也活好好的?”
叠起江南恨 一(1)
五福堂渐渐平静下来。
李春仪也要回建宁。他单独找李春烨坐一会儿,说年前还要跑一趟福州,然后才能安安心心过年。这边盖房子还需要银子,年前他一定送过来。对此,李春烨没什么好说的,只顺嘴说句“钱不要紧”,转移话题:“听说你娶了个妾,怎不一起带来?”
“嗨——,老哥你还不知道啊?”李春仪一肚子苦水。“我要是带了她,那母老虎,还不到半路就把她吃了!”
李春烨笑了笑,表示理解。那弟媳的德行,看也看得出来。老弟到她家,真不知享福还是受苦。如果享福,作为老兄自然欣慰;如果受苦,那就应当感到内疚。现在看来,两者都有吧,一方面衣食无忧,另一方面寄人篱下,河东狮吼,有苦难言。但即使这样,也不能鼓动他叛逃回来。李春烨又笑了笑,再转移话题,开玩笑说:“有人说,妻不如妾……”
“那还用说!”李春仪立时眉飞色舞起来。“她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呢,琴棋书画样样通,只是不轻易露手!”
“老弟艳福不浅啊!”
“那……那不敢当,只是碰巧,碰巧!”李春仪顿了顿,连喝两盅茶,见兄长还没说什么,好像在等他,这才接下说。“真是碰巧!那是……那年在杭州,做一笔生意,人家亏了,拿不出钱,把他家千金押给我,我……我、我只好……就这么带回来,嗨,没什么,谈不上艳福,谈不上!”
“什么时候带过来走走!刚好,你三嫂也是杭州人,让她们聚聚!”
“好啊!反正她……嘿嘿,你知道,我可比不得你,那母老虎一粒沙子都容不得。她还是另外住,让她走动走动也好。只是……不瞒你老哥说,她是杭州人,可没在杭州长大,杭州话说……说不大来。”
临行,送客送到大门外。刘氏热情洋溢,邀请兄长带二嫂、三嫂到建宁走走。李春烨趁机说:“好啊!要是不急于回京城,我明后天就带去,去那边和大弟媳、小弟媳们聚聚!”
刘氏立即刮下脸,瞪了瞪李春仪,这才笑道:“春仪哪有你出息啊!在我们家,只有我一个黄脸婆!”
李春烨还想开几句玩笑,江氏在旁一直暗暗扯他的衣裳制止……
客人走差不多了,李春烨差人去请伍维屏,想单独请他喝几杯,回话说还行动不便。李春烨有点生气:天井边一跌,会伤到那个地步?再等几天,如果还没来看我的话,我非要去看他个究竟不可!
家里事处理差不多了,李春烨把精力转移到朝廷上。一满七,他就给魏忠贤和王可宗写信了,怎么一个也不回?这么想着,越想越急,真想马上赶回京城去。
焦急地等了些天,终于等到一封王可宗从京城写来的信。然而,信上写的,根本不是他所期盼的。原来,天启皇上的七一满,便又有人上疏弹劾魏忠贤。崇祯皇上观望了一阵,果断下手,先将魏忠贤的死党刑部尚书崔呈秀免职。魏忠贤见势不妙,提出辞呈,皇上即准,贬他去凤阳守陵。魏忠贤不知趣,带大队人马押着几车金银财宝,一路威风凛凛。皇上大怒,派锦衣卫去追,要拿他回京问罪。魏忠贤闻到风声,吓得魂飞魄散,连夜在驿馆上吊。同时,崇祯皇上拿大白菜客氏问罪,将她活活打死在浣衣局。现在,皇上从南京调回钱龙锡,召集一班人专门梳理阉党。听说,李春烨也给纳入阉党范畴。信上说这些事,绝对是晴天霹雳,让李春烨没看一半就开始发抖。但这一切似乎又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颤抖地看着信,心里不停地叹道:这一天终于到了!母亲常说“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这话应验了!
“魏忠贤啊魏忠贤,你太不听小弟言了!”李春烨忽而又自语。“那年,你要是听了我的,见好就收,何至于今天,身败名裂?”
李春烨对那些细节似乎也早有所料,根本不想细看,一目十行。看完,随手一松,让信笺飘落膝上,再飘落到地板。他仰躺在太师椅上,只想好好睡一觉,死死睡它一觉。
叠起江南恨 一(2)
然而,李春烨怎么可能睡得着?他对魏忠贤的下场确实早有所料,并且早有所备,刻意回避。但他的p股擦干净了吗?就在个把月前,他还给魏忠贤写过一封信,信中虽然没什么y谋,可是称兄道弟,这要是让抄家抄到,还脱得了干系吗?扪心叩问,即使在飞黄腾达的时候,我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魏忠贤害杨涟他们,我并没有落井下石。害孙承宗他们,他是有拉我,可我……对了,该叫他们查一查当年的奏疏,看看我有没有跟他们同流合污。相反,早在杨涟上《二十四大罪疏》的时候,我也上过疏,要魏忠贤辞职。还有……还有魏忠贤去年做生日的礼单,也没我的份!只要查一查,我就清白了!只要查一查……只要查一查……只要查一查……李春烨叨念着,腾地跃起,急奔书房,抓起笔就写。开始写“xx兄如晤”了,嘴里还不停地叨念着“只要查一查”几个字,生怕把这意思给忘……
给钱龙锡的信写好,李春烨紧接给崇祯皇上写奏疏,以病重为由请求辞职。刚写完,吴氏到书房来叫吃午饭。他要她去叫李自槐来,并叫她送几个下酒的小菜到书房来。
“朝廷出了重大变故,你知道吗?”李春烨劈头就问。
李自槐正襟危坐在一张小圆凳上,如实说:“知道。”
李春烨看他回答得那么平静,以为他理解成指天启皇上去世的事,便进而说:“是厂臣——魏忠贤出事,他……”
李自槐也平静地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李春烨火了,腾地站起来,敲着桌子斥责。
“我怕你……我怕你听了……听了……”
“好了好了!”李春烨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连忙坐回太师椅。“你快去吃点饭,吃完马上进京一趟,要日夜兼程!带上这两封信,去找钱龙锡。记住:他是你岳父的同科好友,也是我的好友。多带些银票,在那里多呆些日子。遇到什么事,灵活点,多请教点钱大人。还有,也去找找王可宗,就是泰宁以前那个知县,现在工科,也是我的好朋友。到了那,有空多写信回来。记住吗?”
“记住了!”
“快去吧!”
李春烨叫吴氏陪他喝几杯,可他还是一副棺材脸,只顾自己喝闷酒。吴氏问:“大人怎么啦,能告诉小妾吗?”
李春烨一手搂过吴氏,一手又自饮一杯:“不瞒你说,魏忠贤死了。”
吴氏听得怔怔然,回眸看李春烨的眼睛。
李春烨则埋下头,把玩着酒杯:“是给新皇上死的……皇上还要治他的罪……”
吴氏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流泪。开始,李春烨不以为然。人嘛,总有些感情,而不能都以是非论。她在魏府呆了几个月,他待她不薄,她为他流几把泪,实属人之常情。如果连这点感情都没有,那倒是可怕。然而,吴氏眼泪流着流着便呜咽起来,越哭越伤心,把李春烨哭清醒了。他不解地问:“难道……难道他……他……他、他他是你什么人?”
吴氏摇了摇头,哭得更伤心,猛然起身跑出去。
李春烨没有叫住吴氏,任她去。女人家嘛,眼里的泪像男人肚里的酒一样,没有吐完是不会清醒的,让她回自己房间痛痛快快去哭。他独自坐着,自斟自饮,很想大醉一场,然后大睡它几天,可今天这酒变成苦口的药一样难喝难咽……
天暗了,李春烨起身取烛时,卓碧玉来叫吃晚饭,还说李春仪带他的妾何氏来了。李春烨强打起精神。
李春烨随卓碧玉通过小门从父义堂来到母慈堂,只见烛光明亮,酒菜已经上桌,却空空如也。李春仪带何氏到另外几幢看房子还没回,李春烨直接上桌等他们。
不多时,他们回来了。李春仪介绍李春烨与何氏相见。何氏抬眼一望,正要行礼,却发现这位兄长好眼熟,马上想起那年在青芷楼所遇的二白先生,心里一阵惊慌。李春烨第一眼发现这弟媳妇美貌出众,不觉多看了两眼,马上想起那位魂牵梦萦的景翩翩——她比三年前更黑了些,更成熟,但那上唇仍像当年一样调皮地微笑着——肯定无疑是景翩翩,只是一时怎么也无法把她跟老弟的小妾而且姓何联系起来,一时呆了。旁人都是过来人,男人遇上美人的洋相见多了,没怎么在意。景翩翩莞尔一笑,说道:“小女不懂规矩,让哥哥、嫂嫂们见笑了!”
叠起江南恨 一(3)
“怎么在兄长面前称小女啦?”李春烨也开始应变。
卓碧玉带头嚷叫着说错话要罚酒,厅上顿时热闹起来。
景翩翩突然问:“哎——,不是还有三嫂吗?”
“她……她还在房间,怎么吃饭也忘了!你去叫一下!”李春烨要卓碧玉去叫吴氏。“听说,你也是杭州人?”
李春仪连忙代景翩翩回答:“是啊,跟三嫂老乡呢!”
李春烨与景翩翩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笑着说些客套话。
倒好酒,正要举杯开宴的时候,一个男仆跌跌撞撞跑进母慈堂来,直接到李春烨身边,跟他耳语。李春烨听了,大惊失色,说声“你们先吃,我去看一下”,也不管他人听清楚没有,边说边搁酒杯,往父义堂小跑去。其余人见状,意识到肯定有什么不妙的事发生,谁也没心思再吃,一个个也往父义堂奔。
吴氏在自己房间上吊了!好在发现及时,七手八脚把她放下来,还没断气。李春烨叫其余人离开,他单独守着,等着她醒来。
景翩翩没心思吃饭,说要帮忙看看三嫂。她来到吴氏房间,李春烨颇感意外,尴尬得很。她说:“我来看三嫂。”
“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李春烨淡然说,头也没回。
“有什么要帮忙吗?”
“没有。”
“我常常想起你。”
李春烨只是点了点头,仍然没转身。
“是你救了我的命,我一直在找你,可你连姓名……你说过‘二白’,我以为……后来,我也没听春仪说过,我哪会想到你竟然……竟然会是……”
“别说了。我只知道你是何氏。”
“这……说来话长。可你知道,像我这种人是不该有姓名的……”
“请你不要这样说,我很敬重你。你的《散花词》,我可以倒背如流,信不信?”
景翩翩不敢相信,但还是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李春仪来找景翩翩。李春烨请他们去休息,说自己一个人看就行。正说着,卓碧玉也来了,一起劝走他们……
半夜,吴氏终于醒来,在李春烨怀里直哭。他让她去哭,等她哭干了泪,这才问:“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吴氏又哭起来,越哭越伤心。
“都是我不好,带你到这山沟沟里头……”
“不——,大人!”吴氏突然抬起头来,紧抱着李春烨。“我对不起你啊!”
原来,魏忠贤尽管是太监,可还是非常喜欢吴氏,给她家里送了不少钱。把她送给李春烨,只是让她密切注意他的行踪,如有什么不忠要及时禀报。甚至给她一瓶毒药,说是在紧急情况下可以先下手把李春烨毒杀。跟李春烨之后,她觉得他跟魏忠贤很不一样,渐渐从内心里喜欢上这个男人,觉得很内疚。那小瓶毒药一直藏在她自己的行囊里,几乎给忘了,直到那天在运河上偶然发现悄然扔了,幸好李春烨没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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