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家黏很紧。现在终于考上秀才,今天又喝了点酒,更是忘乎所以。李春烨心里骂道:睁开你狗眼看清楚点,老子是进士,堂堂的从三品大官!要不是亲戚,你给老子提鞋都不够格!可是,偏偏是亲戚,而且大一辈,于是生来就欠了他的,就得低着头,就得还债。帮林匡杰那种人,多少有点好处,还会一辈子感激你。可是江亨龙这种人呢?帮他费口舌不算,还得贴银子,纯粹是还债!还他妈前辈子的冤枉债!
何以度潇湘 五(5)
好在这债不难还。当今,除了科举制,还有保举制。皇上命京官文职以上,外官至县令,可各举所知一人,量才擢用。后来以贪污闻者,举主连坐。不过,皇上也感到一言之荐难保终身,实行连坐并不太严。这个姑丈,考了几十年才考个秀才,显然不是可举之才。但如果推荐去教个书什么的,于公于私也说得过去。无债一身轻啊!
家里终于安静下来。李春烨安顿好卓氏,进妻子江氏的房间。两人相拥了一会儿,他取出银票给她。
“哪来这么多钱!”
“我把京城的房子卖了,准备在家里盖一大幢,——不能让你老住这么旧的房子!”
“我是没什么,住惯了。倒是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一年比一年多……”
“我自有考虑。明天再说,先歇息吧!”李春烨要替江氏宽衣。
江氏却回避:“你去陪她吧!乍到初来,人生地不熟。我把你的睡衣已经放到她房间。”
“没关系,她不会见怪的。”李春烨拥紧江氏。“我常年在外,可辛苦你了!”
江氏也已知天命,早已心平气顺。可李春烨总有些内疚,坚持要尽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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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度潇湘 六(1)
一早,李春烨到母亲房间帮助伺候她起床,亲自为她洗脸。老人的脸像枯朽的松树皮一样,没丁点光泽,他小小心心清洗那些沟沟坎坎。
“妈,我想为您老盖一幢房子。”
“省了吧!我这么老了,住不了几天。这房子旧是旧,可是住好好的……”
“您看孙子重孙都大了。他们一成家,就不够住了。”
“那也是。”
“新房子叫‘五福堂’,皇上恩赐了木样。”
“皇上恩赐木样?哎唷——,观音菩萨保佑,爷爷乃乃积德哟!”
李春烨立即去把木样端来,引导母亲的手指抚摸:“你看,这是大门……这是天井……这是厅堂……这又是天井……这又是厅堂……这是第三进天井……这是第三进厅堂……这两边是厢房……”
邹氏突然叫道:“那要好多钱啊!”
“要盖好一点……我想盖成泰宁最好的房子,是要花些钱。”李春烨如实说。
“哪来那么多钱啊?”邹氏叹道。她知道,现在当官薪俸很低,只是荣宗耀祖而已,并不能发财。家里生活,主要还得靠学田和卖“热布”。省着点,日子是过得去,盖不了大房子。如果不走正道,可以发财,可那后果怕人。明太祖时候就规定,官员贪污银子六十两以上,要处以死刑,枭首示众,并且剥下他的皮,皮里填上萱草,挂在衙门的官坐旁边,以儆后效。她不知道山东登莱陶朗先等人去年也给剥了皮,而且是在她儿子监督下进行,只是知道当今有这么一种酷刑。这种事,想象过去都觉得可怕。“赤仂,自小我教过你,宁肯自己吃些苦,不要吃人家的冤枉钱……”
“我记着呢,妈!为官这些年,我从没吃过冤枉钱。我积的钱,除了自己省吃俭用,皇上还给了赏钱。”
“皇上给你赏钱?”
“是啊!皇上爱做木样,做了木样叫我拿到宫外来卖,还要卖高价钱,卖低了价钱不高兴。其实,皇上哪会缺钱呢?皇上有‘内帑’,用我们话说是‘私房钱’。像我们泰宁寨下金矿,税是皇上直接派太监来收,收了直接进皇上的账。皇上的私房钱,多得跟大米一样!他只是图个高兴,卖了木样的钱全都赏我。”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皇上!”
李春烨说,要把福堂盖进城里。他之所以要盖新房,更是想逃开现在住这个地方。这地方在城郊倒是次要,主要是这房屋紧挨着小山,小山上盖有高大的五魁亭。每天日出,就把五魁亭的影子斜照到对面山坡,慢慢地移动,久久久久地把他家笼罩在y气里。当然,更可怕的是那y影笼罩在他心上。从小开始,至今依然,很可能至死也挥之不去。在进这个家的路边还有邹应龙的墓。这鬼地方,早该搬掉!然而,这些心思无处诉说。今天给母亲讲搬进城里的理由,灵机一动,他说:“‘城东三涧’那里,不是说‘河潭流斗角,此地状元生’吗?那里风水好,我们搬那里去,让子子孙孙在那里发开发开!”
邹氏听乐了,连声叫好。
“城东三涧”是指城东北溪、朱溪与杉溪汇合处,杉阳八景之一。其城墙内侧,有一小块荒地,只有几棵大松树,可惜地盘太小,盖不了像样的房子。再过去是三贤祠,动不得。三贤,指的是宋时大儒杨时、朱熹和李纲,德高望重,他们都曾经在泰宁隐居过,后人特地建祠祭祀,谁敢打它的主意?边上是江日彩家,李春烨也不敢打它什么主意。之所以想把房子盖到这,还有一大原因正是江日彩住在这,将来老了,两个人可以像一家人朝夕相处。再北向是“雷半街”,有两大片破旧的房子,分别属于邹家、雷家。李春烨琢磨了好长时间,觉得雷家那边没什么机会,邹家也就是舅舅家这边倒是有些努力的余地。
娘舅那大幢房子叫“世德堂”,有一两百年的历史。到大舅这一代,本来还兴旺。他常年跑福州做米生意,一家三十余口住在世德堂,算得上泰宁城里屈指可数的大户。可是传说前些年,他在福州迷上一个妓女,那妓女有心从良,带上全部积蓄跟他回泰宁。临上船时,妓女想起还有个金脸盆没带,便回去取。没想到,等她再到码头时,船已经开走,大舅带着她那满箱金银财宝不见了。她一气之下投河,成为女鬼。这女鬼念念不忘生前事,常常在那河边哭泣,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气愤。有一次,她碰上泰宁一个到福州做纸生意的人,了解到大舅家里的情况,就随船跟到泰宁。且说大舅得悉那妓女投河死了,心上总觉得恐惧,便在家里为她设灵堂,焚香祭奠。女鬼到来,不领他这份虚情假意,变出一阵y风,把那香火吹灭,又把他家的金银财宝慢慢卷到那做纸生意的人家里。大舅家境很快败落下来,子女有的夭折,有的逃了出去。这传说显然荒谬,但大舅家一年比一年糟,这是有目共睹的。那么幢大房子,墙坍了、柱歪了、瓦吹了都没人修,花园变成菜地、猪栏,让人看了心痛,不如索性卖了,到城外盖一幢小的,重起炉灶。母亲听了觉得有道理,只是为难说:“那是祖屋啊!”
何以度潇湘 六(2)
“祖屋跟祖宗不一样!”李春烨说,“福建早没几个土著人了,邹姓也是客家人。状元公当年,因为汀州(今福建长汀)寇作乱,全家人逃到江西避难。等到平定,一家人失散,状元公只带回一个儿子。其他几个儿子漂泊到汀州四堡,以为状元公遇难,葬了衣冠冢,就地安身立命。结果怎么样?个个发家!他们雕版印书到处去卖,还漂洋过海到台湾到南洋,比在泰宁守家的……”
“好了好了,我知晓了!”母亲打断李春烨的话,马上命人去请大舅来吃早饭。
空腹几杯酒下肚,马上飘飘然起来,李春烨这才说起要盖房的事。大舅一听,说你早就该盖了。他进而问:有没有听说谁家要出让地基。大舅想了想,说没听闻。他继续绕着弯弯说:“亲兄弟明算账。如果有自己人肯出让,我可以出高一些价钱。”
“多钱是不要哦,问题是要有人肯让。”大舅说。
李春烨耐心引导说:“没有房屋厝基,如果有仓房、猪栏、菜地让一让也好。仓房呗,哪也一样;猪栏、菜地,更没什么讲究……”
“问题是要有哩!”真不知大舅是不是装糊涂。
李春烨请母亲跟大舅直说,问世德堂能不能转让。大舅一听,陡然变脸:“邹家生了你这样的女儿,真是倒了灶!我们家还没给你害够啊?只剩那几间破房子,还要来谋算!”
母亲十个指头塞一嘴,让大舅去骂。想当年,邹家在泰宁不是首富也不下二三,而李家虽然经商但根本不入流,门不当户不对。命中有缘的是,广东潮州作乱,席卷福建,才及建宁,泰宁的大户人家就纷纷卷了金银财宝早早躲进山里,邹家老少更是闻风丧胆,躲在飞鸟绝径的岩x当中还不停地乞求石伯公保佑。潮州人进泰宁,入山搜捕乡绅商贾,抓到李春烨的父亲李纯行。问其他人躲在哪,李纯行明知邹家人躲在头顶岩x却死不肯讲,掏出身上仅有的十锭银子,让他们满意地离开。邹家人躲过大难,对李纯行感恩不尽,将小女许配。这小女娇生惯养,一百个不愿意。她父亲百般劝说,说忠义二字胜过万贯财产,强行把她嫁李家。她号啕大哭着上花轿。泰宁风俗,女儿出嫁时,要像出殡一样随手关上大门,否则福气要被带走。她听到身后关门声,更伤心了,突然从舅舅背上蹦下来,扑进大门,呐喊道:“你们要是关上门,不让我回来,我就死在这里!”父亲慈心大发,依了她,破天荒不关大门。没想到,事也有巧。她一嫁到李家就变了,心灵手巧,勤俭持家,李纯行生意也日渐红火,而邹家日渐衰落。有一年,春节十五过后,她回娘家,不经意间顺手在大舅家灶里添了些火炭到火笼里,随即烤着火笼回李家。事后,大舅知道了,追过来大骂,说是连娘家的火种也扒走了。多年来,大舅耿耿于怀。如今,又要来买房子,要把娘家的祖屋都扒走,他怎能不发火?
李春烨连忙赔不是,说只是问问——像街上买东西一样,见着就随便问问,请舅舅大人千万别记心里去。
正尴尬着,忽报社坛住持丁开伍求见。社坛的职责是劝善惩恶,兴礼恤患,以厚风俗。丁开伍是个老秀才,比李春烨还大几岁,平素并无来往。今日上门,实属意外。李春烨知道,社坛住持德高望重,立刻起身迎入,添杯添酒,一来表示对住持的敬意,二来冲淡大舅的火气。
丁开伍肥头大耳。因为饮酒过度,他的手颤抖得厉害,酒杯都端不稳,不停地荡出,但他喝酒的态度很干脆。三杯酒下肚,说明来意:“老朽不才,特来讨教!”
“不敢不敢!”李春烨谦逊说,“晚辈才疏学浅,向前辈讨教才是!”
丁开伍不客气了,边饮边说:大儒朱熹主张“恪尽人欲,复尽天理”,那么何谓“人欲”?何谓“天理”?朱子只打了个比方:“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以此类推,是不是可以说:男人娶妻是“天理”,而纳妾之类是“人欲”?最近,泰宁社坛诸公在讨论这个问题,争论不休。李春烨身为进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身居京城,多交鸿儒,该有一番真知灼见。
何以度潇湘 六(3)
李春烨听了直皱眉头。他本来就对理学反感。他觉得理学家是那种指点别人披荆斩棘上天堂,自己却留恋于花街柳巷的人。现在,在家里讨论这样的问题,多难堪啊!这老头,太迂腐了!李春烨打着哈哈说:“这……这可是大学问啊,晚辈还不曾思想!来来来,先喝杯酒!”
正说着,又报知县求见。李春烨连忙吩咐新炒几个菜,重温一壶酒。
知县王可宗边进厅堂边拱手,迭声说久仰,抱歉有失远迎。他是北方人,块头特大,一上天井好像整个厅上都暗了些,让李春烨感到像一堵墙压过来。李春烨也道久仰,并说上年曾接家书,说汀州寇犯建宁,泰宁只是受惊扰,全赖王知县防卫有方;官兵讨贼,所过多有剽掠,独畏王知县,无一卒进城为害,百姓感激不尽。
王知县笑道:“下官不才。也有乡亲告我状吧?还请多海涵啊!”
“告状还没有吧,至少是我这没有,到今天为止没有!”
两人说着,挺投机的。但王知县没久留,送上礼物若干,请李春烨明日拨冗到县衙坐坐,匆匆告辞。
送走客人,李春烨请出李春仪。
李春仪苦命。他才一岁,经常在外做生意的父亲就失踪,家境每况愈下。及成人,为了保障李春烨求学,只好把他过继给建宁丁姓大户,改名丁长发。不想,他经商很有天赋,很快超过父辈。丁家父亲跟李纯行同做生意多年,只不过把当地土特产贩出来,一个从濉溪一个从杉溪运出,在梅口会合,然后一起经金溪下闽江到福州。丁家父亲运气比李纯行好些,但也没赚太多。到李春仪就大不一样,他的生意不仅做到福州,还通过福州做到南洋,现在成了建宁首富。
说起来,李春烨和李春仪早年有些不和。因为父母认为李春烨是天上文曲星下凡,书让他一直读,考不上也读,干活、过继给别人就叫弟弟。小时候都体弱多病,兄弟两个都偏凉,有时凉得早上出鼻血,得吃点荔枝干、炒j蛋之类温的补补身子,哥哥每次有三四粒,弟弟最多两粒。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小时候的事。如今,哥哥是朝廷命官,弟弟是一地首富,还能计较那些陈年芝麻事吗?这不,听说哥哥要回来,弟弟前几天就赶来恭候。现在听说哥哥要建新房,弟弟马上说:“我也盖一幢!我们兄弟盖在一起,长一下我们李家人的风光!”
李春烨喜出望外,连声叫好。不过,喜颜未消,愁上眉梢:盖一幢房子的地基还没着落,哪来盖两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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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度潇湘 七(1)
人老了,原来是这样子!晚上客人还不少,多喝了几杯,早早想睡。可是半夜就醒来,一醒来再也无法入睡。心绪天马行空,很自然想到景翩翩。此时此刻想来,男女之情倒是次要,要紧的是她是死是活。在那样的时候,是死是活都有可能。可是,是死又如何?是活又如何?他们素昧平生,有一面之交也是金钱交易,吻她一下那只是本能的突袭。可以算是他救了她,没有对不起她。火烧成那个样子,死了尸都难寻,伤了被救到哪个角落动弹不得,而他在那里是过客,她想找他也无从寻觅。世上很多事本来就是这样,偶然,极其偶然,然后再也没有重逢。过去了!别让过去缠着自己,安心睡吧!
李春烨又想到房子,梦寐以求多年的房子!如今,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原以为最关键是钱,有了钱其他都不在话下。没想地基这桩小事,比钱还难。如果三五天解决不了,那么我这番在家就开不了工,两三年竣不了工……人算不如天算啊!也罢,不到城里挤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就在这老房子上翻新,谁也不用求!可是……唉——!
李春烨辗转反侧,信马由缰,什么都想,可又什么都不想再想了。这时,j又鸣,记不清第几遍。窗上望去,天已微明。他想,还是起来走走吧!
首先,李春烨要解个手。家里茅坑跟猪栏在一起,紧靠山坡。解手之时,不意看到山边沟里有几段木头,长满了香菰。那香菰大大小小肥肥的,油光发亮,让人垂涎欲滴。他好久没吃新鲜香菰了,一下就回味起那种清香,禁不住诱惑。解完手,马上去摘了一大把,双手捧到厨房,想早饭就吃。
媳妇已经在厨房做饭。李春烨放下香菰,顺便在灶前坐下,拿起竹筒往灶里吹了吹,一群火星飞出,差点冒到他额头上。媳妇见状,连忙说:“我来,爸到厅上坐吧!”
李春烨感到媳妇的关爱,但又感到她把自己当客人了。他起身步出,趴在水缸边的大黄狗马上跟出,吓得他连忙躲闪。可那狗没有欺他,只是跟在他脚边摇头晃尾,邀宠似的。他有些感动,在大门槛上坐下,冲着它笑。它欢叫着上前,要吻他的手。好久没回家,狗还跟他这么亲热。他有些感动,伸出一巴掌让它舔。
一个十来岁的孙女打开大门边上的j舍,十几只j咯咯咯飞奔而出,有的奔往屋前坪子,有的奔往厅上,奔到哪就在哪拉屎。孙女急了,拿起扫把赶厅上的j,可是j拉屎很快,逃着逃着就抛下一团。
李春烨皱了皱眉,到神龛后面取扫把。扫把还是老传统,用芦苇花编的,但即使崭新,也给剪掉了细软的尾巴,只留小小的核心。这样,扫起来更费力,但是更干净,尘埃也不易留。这房屋是老旧的,厅上地板的砖块大都已经破碎或者变形,缝隙中的泥土变黑变硬,但是油光发亮,一尘不染,得归功于这样的扫把。当然,更重要的是母亲似乎有洁癖,可以穷但不能不干净。还因为家里要织布,捻线有一道工序要从口中拉过。难怪李家的“热布”特别受人喜爱。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养j呢?
扫j屎挺麻烦。因为刚拉的j屎较稀,得先用柴灰盖一下,扫起来才干净。李春烨没扫几下,孙女赶完j回厅上,慌忙请求要过他手中扫把自己扫。他又无所事事,起身往外踱步。
老邢也早起来,正在坪子边上清理垃圾。李春烨走到他身边,真挚地说:“叫你休息几天!在这里,有人会做!”
“唉!”老邢说,“没点事做,更难受呗!”
李春烨感谢地笑了笑,随他去。老邢是“无名白”,当李春烨管家一年多了。“无名白”是指没能混进宫的太监,多达十万之众,流浪在京城当乞丐、小偷。老邢能给李春烨当管家算幸运,所以主仆都满意。他言语不多,整天默默地做家务。他曾经在街头混过,身手挺好。传说用豆子掷他,他能用筷子接住。掷了半升豆子,无一粒掉地。李春烨问是不是真的,他说那太夸张,可是抵挡两三个人一般没问题。这次回来钱物带得多,所以请他一路护送。休息几天,还要请他跟到湖广。
何以度潇湘 七(2)
李春烨突然想母亲该起床了,便回头往她那里去。孙女已经端了水给母亲洗脸。母亲听李春烨来,忙说:“我这里不用你c心。今天是十五,你要去神龛点一下灯,爷爷乃乃保佑你们大大小小平平安安!”
李春烨听了,当即退出。这种事他多年没做,因为在家难得刚好逢到初一十五,但章程一想就想起来。他先到厨房盛一碗新鲜饭摆到神龛上,再点上香和灯,拜了几拜爷爷乃乃。他想到一个老问题:该给父亲做个神位。可母亲总不让,说他会回来,每餐饭还要摆他一个位子,全家人只好附和着。其实,李春烨心里根本不信。小时候,她总是说:“你爸啊,给石伯公藏去了。等你长大了,敲锣打鼓去找,你爸就会回来。”当时他很相信,天天盼着长大去找爸爸。邻里有人给石伯公藏了,敲锣打鼓,满山遍野去找,他跟着去看热闹。找到人,他呆呆坐在一个岩d里,人好好的,身边有一堆松叶和松子。事后问他怎么回事,他不知道,只知道石伯公煮了粉干和蛋给他吃(即松叶和松子)。听起来有点恐怖,好在石伯公不会伤人,只是和人开开玩笑。父亲如果真是给石伯公藏了,肯定早回来。问题没那么简单。父亲是做生意的,把泰宁产的上好木材贩到福州,从那里转卖其他地方。泰宁到福州,要经过芦庵滩。金溪十八滩,滩滩鬼门关,其中芦庵滩最凶险,一岁中几无完舟,这是闽西北一带谁都知道的。父亲在这条水路上失踪,哪还有回?他如果还活着,怎么可能五十多年不回来,也不寄个信?但母亲很执著,李春烨只能在心里一并祈祷父亲在天之灵。
祭完祖,李春烨重新迈出大门,坪子上踱了踱,伫立在小桥边。这桥其实只是两块小石板,横跨的只是条一步宽的小水圳,但边上做了个石埠,可以洗衣洗菜。跨着水圳还有冬瓜、南瓜架,架边有一排木槿花,再过去就是邻居。正面是几丘水田,对面是小山坡,以及通往城里的小路。
雾茫茫,天地浑然一色,三五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可对于李春烨来说,用不着看,浓雾之中的一切都在他心里。
与李春烨家相邻是萧家。四十多年前,萧家儿子在结婚那天晚上暴死,新媳妇“赤坑婆”送完葬,开始在萧家小楼独居,置未婚夫的像,三餐饭用绳子从窗口吊上去,每食必奠。每天除了祭夫,就是帮李春烨家捻苎麻线,挣些小钱,也是从窗口吊上吊下。当时,李春烨还年轻,还没结婚,见“赤坑婆”颇有姿色,额上有一颗大大的黑痣,还曾想入非非。清楚地记得,她结婚那天,他不仅去看了,还参与捉弄新郎新娘和媒婆。按规矩,新郎和媒婆可以抹红脸也可以抹黑脸,新娘只能抹红脸,可他只贪摸一下新娘那漂亮的脸,居然给她抹墨。当然,她不敢生气。晚上闹d房,更是没大没小。那房间很小,挤了七八个人,有的坐到新婚的床上,说是坐了新婚床不会腰疼。人们要新郎新娘亲嘴,拉拉扯扯。他也积极参与,拉新郎的时候,不知怎么一肘碰到后面她身上一处格外柔软的部位。他立刻感到那是她的茹房,一阵快意袭来……不想,闹完d房回家,兴奋的他还没睡着,就从d房传来一片哭声。送葬结束后,他再没见过她。听说她自毁容颜了,令人惋惜。她如果没死,肯定还在那小楼上。想到这,他不由望了望那雾中的小楼,只见自己一个守寡的媳妇拿了一篮苎麻皮到那楼下,往吊篮里放。他不忍心看,转身往外走。他想到自己两个年纪轻轻守寡的媳妇,她们比“赤坑婆”好,生活基本正常。可是,她们能像母亲像“赤坑婆”一样守下去吗?母亲有儿子,而且是他这样有出息的儿子。可她们呢?她们连个女儿也没有,怎么守?
李春烨不想想那些烦人的事,转而想邹状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山谷属于他。
邹应龙官至签书枢密院事兼参政知事,相当于丞相。六十六岁的时候,致仕回乡,在这山谷百步深处筑莲池书院,流连山水,晨出而夕忘还。理宗皇上得悉,书“南谷”二字相赠。从此,这山谷就叫南谷。七年后,邹应龙在莲池书院无疾而终,葬这谷口左边小山冈。右边小山冈是五魁亭,那供着本县状元叶祖洽、邹应龙,解元黄应南、江廷宾和会元萧舜咨,是泰宁文明的象征。李春烨的家,在这三者之间。泰宁八景,一曰堂北双松,二曰城东三涧,三曰旗峰晓雪,四曰炉阜晴烟,五曰魁亭怀古,六曰南谷寻春,七曰金铙晚翠,八曰宝阁晴云,八者此占有二。一代又一代,年年岁岁,多少人到他家两边山冈来赏景,凭吊,励志。前辈的诗文,早已铭刻在他心里:“槎牙老树悬斜日,独客凭高长太息。昔年文士五魁联,今日空亭锁荆棘。四面山水画图开,文明景运还重来。寄语芹宫诸俊彦,青春事业莫徘徊。”李春烨注定要记这些诗文,要效仿这些状元,甚至想过将来要有邹状元那么大的墓。在少年青春之时,给他以极大的动力。在他一再名落孙山之时,仍然给他以激励。然而,终于盼到金榜题名那一瞬间,他却感到绝望:这辈子再也当不上状元了!
何以度潇湘 七(3)
近十来年,李春烨都生活在这y霾之中。他想逃避,带母亲进京,彻底逃离,可是母亲不愿远离家门,他还得回这个出过两个状元的小地方。何况,这y霾是笼罩在他心上,走到哪也挥之不去。于是,他又想抗争:我要比你两个状元更多留点什么在人间!
说实在话,叶祖洽、邹应龙除了状元之名,并没有给后人留下什么。青史上,他们没留大善大恶,——对了,《宋史》上有叶祖洽的传,长达四百九十九个字,把他写得很坏,但现在一般人没几个人知道他坏,可见他坏也坏不到哪去;邹应龙很多人说好,可《宋史》中他的传只有二百一十三个字,只是一些干巴巴的官名地名,并没有记什么事迹,可见他好也好不到哪去。大地上,没留这两个状元的只砖片瓦,他们的故居早已灰飞烟灭。文化上,没留这两个状元的只言片语,叶祖洽在殿试中斗胆写道:“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谋而新之”,曾引起雄心勃勃想做一番事业的神宗皇上的共鸣,为他在与上官均的竞争中最终夺得状元榜,但是过眼烟云;邹应龙好像有几首咏莲的诗,可只是在族谱上、县志上,那算什么?宋朝不比现在,那可是诗词鼎盛时期啊,又是理学大兴之时,他们居然没一句诗词留下也没有做一点学问。还不如北邻邵武的严羽,他“不肯事科举”,但他著作的《沧浪诗话》却是一部全面而又系统的诗歌理论著作,对中国古代美学理论发展有很大贡献。也不如东邻将乐的杨时,他只是个进士,却在理学上造诣颇深,以至令他那著名的恩师程颢感慨:“吾道南矣!”并留下一条“程门立雪”成语。甚至不如景翩翩,她还能让人“虽然未见天女面,快语堪当食荔枝”。除了个状元名分,叶祖洽、邹应龙什么也没有。我李春烨虽然不才,官运不济,没什么建树,至少可以留点砖砖瓦瓦。正是出于这种想法,他才节衣缩食积钱,才向皇上讨福堂木样。如果把皇上的杰作盖在这荒郊野岭,锦衣夜行,那有什么意义?
太阳像团蛋黄一样冉冉升起,浓雾渐渐消散。五魁亭又长长地投下y影,不偏不倚映在李春烨和那条弯弯的小路上。他心里一沉,很是无奈,叹了叹快步离去。
何以渡潇湘 八(1)
吃过早饭,李春烨换了官服,乘轿子去见知县。
刚过利涉桥,李春烨撩开帘子吐口痰,一时太快,差点吐到一个人身上。朝着人吐口水是表示轻蔑,往人身上吐痰更不得了。他定睛看那人的背影,年纪与他相仿,头戴棉帽,却光着脚,挎个大竹篮,篮子里装满青菜,看样子是从菜地回家,正站在路边撒n。真没修养!李春烨心里训道,正要收回目光,那人觉察动静,忙回首,四目刚好相对。他两眼一亮,本能地呼道“禹门兄”。他立即叫停,下轿又呼道:“禹门兄!”
雷一声怔了怔,认出眼前的李春烨,但只是冷冷地笑了笑:“是你啊!”
“我前天晚边才回来,昨天还叫人去请你,呆会儿还想去看你!”
“不敢当!这么大的官,不敢高攀!”说着,雷一声开步离去。
“禹门兄,你听我说!”李春烨追上雷一声。“我好像没得罪你吧?”
“我没说你得罪我。”雷一声边说边走。
李春烨跟在雷一声身边:“可你为何总不理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没为什么。”雷一声绕开李春烨而走。“你去吧,别误了你的前程。”
李春烨呆立一旁,眼睁睁看雷一声离去,眼泪夺眶而出。
要知道,小时候,直到李春烨进士及第以前,他们多好啊!连李春仪都嫉妒,说李春烨跟江日彩、雷一声是亲兄弟,跟他不是。他们三个一起师从邱秉忠。恩师曾开玩笑说,他们像三头可爱的小猪一样赛着吃、赛着长。后来,李春烨隐居到天台岩读书,江日彩隐居到黄石寨读书,雷一声留在城里。那年冬天,下着大雪,雷一声带恩师到外面观赏雪景,先到天台岩看李春烨,从那里到甘露岩寺,然后乘竹筏到黄石寨看江日彩。那天多美啊,这辈子都忘不了!
碧水丹山,本来就多姿多彩,现在银装素裹,平添几分妖娆。金溪蜿蜒在林边石边,浪花与雪花飞舞,使得这冰天雪地充满活力。恩师带着李春烨、江日彩、雷一声三个得意门生泛舟溪流,感慨万千。
“大雪纷飞何所似?”恩师要求靠自己最近的李春烨先对。“二白,你先来吧!”
李春烨望了望漫天飞雪,清了清嗓子,即对曰:“烽烟滚滚征尘起,粉装玉砌绣前程。”
“完素,你呢?”恩师指江日彩。
江日彩随口而出:“无须如此飞棉絮,政简刑严保万民。”
恩师最后指手拿竹篙帮助撑筏的雷一声:“该你了,禹门!”
雷一声胸有成竹:“铁骨冲寒凌霄志,刀尖箭镞意泰然。”
“嗯,人各有志,各有千秋,都不错啊!”恩师赞赏完,自己也吟两句。“如盐落水影无踪,是咸是淡总分明。”
此情此景,此声此息,仿佛就在昨天。可转眼间,怎么形同路人?为此,李春烨自省了许多个夜晚,至今不明白。当年他和雷一声一次又一次名落孙山,穷途末路,曾经议论过科场作弊的事,两个都愤慨,以为可耻,表示宁愿一辈子不及第也不作弊。李春烨终于在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及第,雷一声仍然没中,而这一年的京师会试发生大明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沈同和舞弊案。雷一声会不会认为李春烨也作了弊只是没被发现,因此再也看不起他?可惜恩师已作古,他只能跟江日彩谈此事。江日彩说雷一声看破红尘了,自号无怀居士,性情日益孤傲。李春烨想:你看破红尘,你再孤傲,再怎么也不能这样冷落老同学老朋友啊!他又伤心又气愤,真想再追上雷一声讨个说法。这时,一个小吏路过,见一个从三品大官在这里抹泪,慌忙上前询问:“大人,怎么啦?”
“没……没……没事。”李春烨这才想起自己着了官服,失态了,连忙走向停在几步外的轿子。
县衙在城北,坐北朝南,八字墙像两扇门向两边长长地伸延,分别醒目地写着“大明千秋千秋千千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早,知县王可宗便安排衙役在城门探望。一见李春烨的轿子来,飞快禀报。李春烨轿子进入衙前街,衙乐便热热闹闹地吹打起来,王可宗到大门口恭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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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渡潇湘 八(2)
穿过大堂,有个大大的院子,当中两棵高大的古松。这就是杉阳八景之一的“堂北双松”,夏可以在树y下纳凉,冬可以在树边晒太阳,现在只能坐在厅上望松骨听松风,偶然有几根松针飘落怀中,发发“岁寒挺挺霜雪姿,长与英贤励高节”的感慨。
寒暄,落座,上茶。王可宗关切地询问:“皇上龙体可好?”
王可宗这么问并不唐突。四年前,五十八岁的万历皇上驾崩,三十二岁的泰昌皇上继位,谁料即位十几天就得病,仅一个来月就归西。现在天启皇上才二十来岁,年纪是轻,可那宫中妃子个个亮丽,个个如狼似虎,能顶得住吗?事实上,天启皇上也是面黄肌瘦,脉沉气短。不过,王可宗不可能知道这些,知道些也是道听途说。以前,李春烨想象,皇上应有尽有,一定红光满面,风流倜傥,现在才知道正好相反,一个个都是几几歪歪的病鬼。当然,李春烨不便对外人说皇上的不是,只能笑笑说:“好啊!皇上血气方刚,风华正茂哪!”
“辽东可好?”王可宗又小心询问。
“好啊!”李春烨随口即答。王可宗问这话也不是空x来风。东北一隅,区区后金不安分,不自量力,屡屡犯我大明。时运也有不济,虎落平阳被犬欺。就说前年吧,好好的年没过完,后金可汗努尔哈赤就率他的“无敌雄师”进攻广宁(今辽宁北镇)。辽东巡抚王化贞对皇上说,给他六万兵,就可一举荡平鞑虏。结果,给了他十四万,还是全军覆灭,广宁失陷,丧失四十余座城。但这两年,相对平静。李春烨不屑一顾说:“那鞑虏,总共才几丁几口啊,不过四十余万。我大明,一亿三千多万同胞,每人吐一口唾沫都能把它淹个精光!”
“是啊是啊!哪天多派些兵,索性把他们灭了,根除后患!”王可宗咬牙切齿说。
“嗳——,我大明是礼仪之邦,仁义之师。我们不要人家一寸土地,人家也休想耐我何!你说是吗?”
“那是那是!”王可宗倾身往李春烨一侧靠了靠。“听说——,现在守辽之将袁崇焕,还是江御史举荐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
“前些日子,江御史回乡,我拜访过他,谈及此事。”
确有此事。袁崇焕进士及第后,到邵武做知县。江日彩回泰宁探亲,来回必在邵武过夜。江日彩不久任太仆寺少卿,督饷辽东、兼管两京十三省军务粮饷,而袁崇焕自幼非常关注国家安危,关心辽东局势,颇有见地。谈及辽东,两人投机得很。天启二年(1622)初,广宁失守,国人震惊,急寻栋梁之才。江日彩便拟一份奏折《议兵将疏》,直陈明军在武备上的不足,并力荐袁崇焕,请求朝廷破格重用。江日彩毕竟身轻,特地请跟皇上接近的好友李春烨参谋,又请同僚御史侯恂一起署名。他们漏夜推敲疏文,斟字酌句。李春烨记忆犹新:
今邵武令袁崇焕,夙攻兵略,精武艺,善骑s。臣向过府城,扣其胸藏,虽曰清廉之令,实具登坛之才,且厚自期许,非涉漫谈。其交结可当一臂者,闻尚多人。今觐见于辇毂下。枢部召而试之,倘臣言不虚,即破格议用,委以招纳豪杰,募兵练之寄,当必有以国家用者。
皇上得悉,当即采纳。江日彩正月上疏,袁崇焕二月就调任兵部职方主事。上任当天,他单骑离京出关,实地考察,与老兵研讨方略。回朝,袁崇焕说:“给我兵马钱粮,我一人足矣!”皇上大喜,马上又提升袁崇焕为山东按察司事山海监军,拨付二十万两白银供其募兵。
王可宗感慨道:“我发现,泰宁人如其山川,外质而内文,不习声华,其实地灵人杰,人才济济啊!”
“过奖了!”李春烨呷了口茶。他感到这茶欠佳,茶艺更次,但口有些渴,还是又喝了一口。“袁崇焕是广东人。我们泰宁人,只能动动嘴……”
其实,李春烨对袁崇焕有些自己的感觉。挂帅辽东,你以为肥缺是吗?满朝官员,哪个不知道“关门为死地,总兵为死官”?兵部连选两个辽东经略没一个敢上任,最后由重臣填选票,这才弄去兵部侍郎王在晋。明令不准他辞职,他还是动不动就说让我回去吧,我宁肯不当这官。人家是要去都躲着,你袁崇焕却争着要去,想当官想疯了!真是个“蛮子”!再说,你以为你袁崇焕真是中流砥柱、国之栋梁吗?未必吧!虽然也是进士,可你授知县而没留京城进翰林院,可见你考的名次并不高。我虽然也不太高,还留在京城而没给派到小地方!你生在南方长在南方,跟辽东相差十万八千里,对那里了解多少?即使了解,也是书本,而且也主要是四书五经,并没有专门攻读兵书,更没有打过一天仗,就想去领兵?太疯了!皇上年幼,又刚登基,病急乱投医,也是疯了!一个朝廷落到这样用人的地步,全都疯了……这么想着,李春烨不停地笑着重复“只能动动嘴”,忍住想说的是“袁崇焕也只能是动动嘴啊”!
何以渡潇湘 八(3)
“动嘴也不容易啊!要有一颗报国之赤心,还要有一双识才之慧眼。哪天,大人帮我美言美言,说不定我也一举进京!”
原来如此!李春烨心里陡生反感,但还是应承道:“好啊!哪天有机会,我保证跟皇上面疏!”
王可宗却笑道:“开玩笑!开玩笑!好了,时候不早,请大人吃个便饭!”
李春烨随着立起,随即又坐下:“我倒是有一事,想麻烦知县。”
“用得着小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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