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

第 11 部分

园中处处琴声,两人偏走小道,远离这群相亲男女,听得后头阿南、阿南叫声,程昭裹着白狐裘,又高又壮,像个粽子似地向他们跑来。
两人奇怪他也在此,程昭快语道:“虞家表哥带我来的。”
仨小孩在雪地里奔走一阵,程昭就把他现身京城的事交待完毕。他比顾家琪更早抵京,住在外公家,离太师府就三条街的距离,他早想找阿南玩耍,却因着众人说阿南是大家小姐,不能随便出门,也不能与他玩,无奈作罢。
之后,二皇子与顾家琪除夕夜交恶,程昭更是被家人警告远离阿南。
程家、程家姻亲卞氏都算是虞贵妃这边的人,但兰妃、福嘉公主、乃至刚得皇帝赐婚的顾府都是李太后这系的人。大体上是这样分派的,因此程家必须与顾家划清界限,才有二皇子除夕夜戏顾家小女的闹剧。
尽管如此,程昭听表哥说起阿南今天有可能会进宫,还是跟着来了,并找了由头,跑到外头找阿南。
“我可不管他们那些乱七八糟事,我和阿南可是铁哥们,谁也不能分开我们。阿南,小宝,我们来打雪仗吧?”
“那得寻个好地方。”谢天宝道。
仨小孩找来找去,来到一处树高林密落雪深,寥寥无人处,正合意自在游戏玩耍。程昭捏了个雪球,重重地抛向高高的雪松树梢,没中。
谢天宝和顾家琪每投每中,程昭边数金叶子,边恼火大叫:“太过分了,我的金子,要输光了。”雪松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盖住小胖脸。
“你这破树凑什么热闹。”程昭胡乱抹去雪水,猛踢雪树一脚,弯腰捡钱袋,吼吼吼,更多的雪落下,把个小胖子整个人都掩了。
顾家琪与谢天宝大笑,程昭大叫:“你们还笑,快救我出去啊。”
“嘻嘻~天宝弟弟,我们来练靶子。”顾家琪笑回一个大雪球,正中程昭脑门,谢天宝道好主意,这下雪人都不用堆了。
程昭叫着你们欺负我一个,抓着雪沙叭叭叭乱抛一气,终于抛开心事,仨人快活地东奔西跑,又笑又叫。
游戏中,顾家琪眼角瞟过一道小黑影,低喝:“谁?”
程昭与谢天宝四下转了转,道:“没有啊,阿(小)南,你看到什么?”
顾家琪心里狐疑,道:“差不多到午时了,回去好了。”
程昭还想玩,谢天宝打量陌生的雪林,道:“是该回去了,不过,走哪条道?”
茫茫雪地,顾家琪也辩不清方向了。
仨人只好边走边摸索,不大会,有个宫人寻到他们,道公主正找他们用饭呢。四人抄小路回赶,七拐八弯,但见荒静,谢天宝暗中戒备,道:“小南,这人有古怪。”
“那就喂他一个蒺藜。”顾家琪道,谢天宝探入怀里,毒蒺藜飞出,那宫人肩中暗器,跑得更快,拐过弯,身影已然不见,却雪中无血渍。
谢天宝不敢离人远,仅在视野周遭寻了番,未见踪迹,他道:“小南,我去前面探路。”
程昭两眼瞪得浑圆,左右张望,在前头护着阿南,一步步地挪动。
顾家琪安抚,迷路已矣,不要这么紧张。
程昭失笑一下,两人紧跟着前面的谢天宝,脚步加快,却还是跟丢了。与其说跟丢,倒不如说有人引走了谢天宝。饶是顾家琪镇定,也不由地骂自己托大。
她只是没料到,那些人这么快动手而已。
“小宝去哪儿了?在那儿。”程昭眼尖,看到前方拐角有高墙,黑影忽闪,追上去叫,“小宝,慢点慢点。”
顾家琪拉之不及,程昭冲得快,忽地身子摇摇摆摆,晕了。顾家琪知有异,忙捂鼻,迅速退后,她摸药丸塞进嘴里含着,暗暗戒备打量。
雪地里静悄悄地,唯有她挪步踩雪的细碎声。
顾家琪迅速抽出火信,刚拨开哨头,蓦然,一道劲气夺走她手里东西,三个黑衣人现身。
他们手持弯刀,默不作声,威。
顾家琪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她直视三人,无声地退后。
慢慢地,她脚下的雪层淡薄,再退几步,冰面发出清脆的裂纹声,顾家琪的瞳孔不由地收缩,原来,他们是要制造小孩无意落湖淹死的假象。
她已退到湖心附近,冰薄不堪重力,整个湖面的冰蜿蜒碎裂。
顾家琪一脚踩空,落湖,为免杀手起疑,她挣扎咕噜噜灌了几口湖水才下沉。
湖下水草丛丛,即使上面没有人看守,脱身也不易。顾家琪打开袖中机括,用匕首不停地割水草,并脱掉身上鲜艳的外套模糊视线。
顾家琪的心态放得很稳,但是,她如今仅是个孩子,肺里没有那多空气支撑她活着直到冰上杀手离开。气憋到极点,她不得不游回落口处,准备冒头吸口气。
就赌他们不敢在她身上制造人为伤痕。
无论如何,怎么也要赌一把。
廿五回 霓裳翠袖相见欢 要你的命(下)
就在顾家琪要冲出去时,她听到湖冰上有人说话:“姓万的,你不要以为进了东厂就敢忘了主子的嘱托。”
老女人闷咳两声,像是身体很差,喘过气,再喝道:“东西呢?快把它交出来!”
“胡嬷嬷,那事陛下一直查得紧,咱家得不了手;您再宽些时日,咱家这里有些碎银——”
“啊(老女垂死声),你、你好狠的心!”
“桀桀桀——老不死的狗东西,敢威胁咱家——”老头呼哧呼哧喘重气,伴随着尸体拖拽发出的摩擦声,一点点地靠近湖边。
顶上三黑影倏忽飞离,拖尸体的声音、沉重的喘息声,没了。
这情形何等古怪,顾家琪犹豫不定,而这时肺涨得几乎要炸裂般的疼,不管三七二十一,哗声她探出头,吐掉口中泥叶,贪婪地吸气。
“你、你没死,太好了,快上来。”
湖对岸有个小黑影,欣喜出声,踩冰雪跑向湖中央。
顾家琪深恐那些人转回,阻止小孩靠近,让他退回藏身地。
黑小孩很机灵,点头快步跑到湖对岸,拨开水草,那里有个狗d,他钻了进去,并向她招手。
那一处,宫墙沿湖岸,破败又灰暗,长长不见头。
冷宫。
顾家琪轻吐一口气,爬上冰面,钻入狗d,黑小孩拨回水草遮掩d口。
这是个瘦骨嶙峋的脏小孩,又黑又小,煤泥结络的脸上看不出肤色,伸出的那只手掌,皮骨间皆是冻疮与累伤,一身单衣遮不了手脚,让人深深怀疑,他如何度过这寒冷的冬天。
顾家琪收回打量的眼神,脱鞋倒水,搅头发,只听黑小孩道:“他们又回来了。”
“什么?”顾家琪草草拨回d口水草,追问他如何听得见。
她确信,那仨个杀手必然是轻功高手。
脏小孩奇怪看她一眼,道:“就是听得到啊,那边有只瘦老鼠在啃木头。他们进来了,快走。”他拽起她躲闪,“你跑轻点。他们听得到。”
顾家琪冷汗默滴,她竟然大意到要一个孩子来提醒。
加料的鞋掌踢人的确很得力,跑路时就不美了。她迅速脱马靴,踮着脚尖跑步。
荒凉凄冷的宫殿里,两个孩子东转西弯,躲进一块菜地的泥缸下头,离地约有六七米,有明显的人工挖掘痕迹。
冷宫生存小专家道:“这里最安全,他们抓不到你的。”
他做了个嘘声的小动作,空气中厉风猎猎,声音缥缈:“那边?”
“没有。”
“没有。”三道声音,不y不阳,宦官独有的怪腔怪调。
“再搜!”领头y侧侧地下令,“就地解决。”
“见血?”
“见血,用化尸散。”
三人飞来飞去,天气越来越冷,两孩子紧紧挨着,嗅着屎粪、尸臭味,时光静静地流淌。
午后,天上飘起雪。
冷宫小专家轻声道:“他们走了。”
顾家琪拉住他,小专家应道:“我差点忘了,说不定他们躲在哪里等着抓你。很多人就是因为这样不小心死掉的。我和嬷嬷三天两头帮他们挖坑,要不是他们身上有点值钱的东西,我才不帮那些笨蛋,死也白死。。。”
“那个胡嬷嬷是照料你的人?”
“对,那天她说约老相好拿些银子,没想到那个姓万的杀了她。嬷嬷还叫我不要报仇。”脏小孩干瞪着眼,许是见惯了后宫的尔虞我诈,漠然了生死,他竟不知什么是伤心。
顾家琪不免感慨,道:“你嬷嬷考虑得对,她定是知你非那恶人对手,报仇也是白白送性命。”
“嬷嬷也是这么说。嬷嬷叫我小王孙,我可以叫你小南吗?”
顾家琪微抬眉,道:“你最好当作从来没见过我。”
瘦小孩点点头,道:“你果然是好人,怕连累我,我没救错人。”
顾家琪差点失笑,道:“你救了我,我还没说谢谢。”
“那没什么,要不是我吓着你,你们就不会被坏人追了。”小孩道他在湖岸边听到她与朋友打雪仗时的笑闹声,心里羡慕,靠得近了些。他以为自己惊扰顾家琪,才引发后面的意外。
顾家琪轻笑,道即使没有他,那些人也会抓她。
在冷宫里冷眼看惯生死长大的孩子,果然异常早熟,没有问为什么。
顾家琪倒对他熟练的口技表演很有兴趣,但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去探问一个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的保命技能。
“你饿不饿?我去把那只老鼠抓来,它应该还没跑远。”他又说道。
顾家琪不敢冒险,但小男生的肚鸣隆隆作响。她从贴身鱼皮衣袋里取出几段r干,瘦小孩试探性地咬了小口,半盏茶后觉身体无异样他才吃第二口,慢条斯理的样子明显是受过严格的皇族子弟教养。
瘦小孩只食五公分r干一段,余下他用布帕包好收入怀里。
“你穿的是什么宝贝?”瘦小的孩子好奇地问道,他早在奇怪,她落水后除了外衫和头发,其他地方竟然不湿,而且还能藏吃的。
顾家琪笑笑,道:“这是南海鲲鱼皮,防水。”
黑暗里,小男生看不清肤色的脸上,一双异色眸子特别灵动,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点她的脸蛋,又摸摸,道:“软软的,”鼻子再嗅嗅,“香香的,你比那些死人的馒头都好闻。”
顾家琪大汗,有点儿哭笑不得。
好吧,他只是单纯地表示对活生生的人柔软的温热的年轻的健康的身体的兴趣,纯粹的,不带任何杂意,如果她不是那个被摆弄的洋娃娃,她一定会说,这个时刻很有恶趣味。
在小孩惊叹的孜孜不倦的探秘摸索中,顾家琪不知不觉地迷糊了。
“醒醒,你不能睡。”小孩在拍打她的脸蛋。
顾家琪只觉得嘴里有点暖暖的咸y流入,微张嘴使劲吞了些,她有些气力睁眼。
小孩欣喜:“你醒了,再喝些。”
他手里提着半截鼠头,另半边灰突突的鼠身还在跳动,伤口不平整,头身是直接撕裂的;鼠血丁点滴,落入她的嘴里。
廿六回 假做真时真亦假 到处有鬼(上)
却说游园意外,顾家琪被落湖,幸得“高人”相救,两人躲在冷宫等待救援。
顾家琪寒热发烧,冷宫小孩用土法热血灌救。顾家琪醒后,示意对方在自己左侧口袋掏些急救药丸,又用盐巴糖按比例和雪水调成营养汁喝尽。
缓过劲,顾家琪问道:“现在什么时候?”
“申时二刻(近下午四点)。”
“外面有没有人找我?其他人会叫他顾伯伯、顾总督、九少爷什么的。”
“没有。”
顾家琪重重地吐一口气,摸摸滚烫的额头,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
小孩关切问道:“你是不是很冷?我抱着你,你就不冷了。”
说着就把人抱住,两人遂紧紧抱成一团。
他又问道:“你饿不饿?你的r干我没吃完。我喂你吃,吃饱你就不会生病了。”
顾家琪以为他直接塞r干,没想到,排骨小孩嚼好了一点点喂进她的嘴里,喂完r,他还舔舔嘴角,很惊讶:比嬷嬷还软。。。
顾家琪明白,他生病的时候,那位老嬷嬷大概就是这么哺食喂药的。他只是很好学,全搬全抄在她身上试验罢了。
顾家琪淡定地咽下软呼呼的r糜。
“还是很难受吗?再喝点老鼠血吧,我去抓。”
顾家琪拉住他摇头,她很想告诉这个孩子,吃尸体r的老鼠说不定有鼠疫,也许她没烧死却给耗子整死了。可这个孩子吃老鼠r都长这么大,她应该不会碰到那么杯具的事。
“嬷嬷也这么说,所以,她把那些埋尸体的地方都洒上药,老鼠就只能啃木头了。”
小孩颇为得意地说道,并告诉她哪里的老鼠最肥,不是御膳房,而是司膳监头头屋子里的,因为那个太监常常半夜命御厨做满桌酒食,吃不完,就全喂了老鼠。
结果使得那屋里的老鼠只只又肥又壮,让他和胡嬷嬷每个月都能打牙祭。
“你嬷嬷从来没抓过j鸭吗?”
“那个肥肥的司膳监头子,他功夫比嬷嬷好,他宁可把菜倒进粪坑也不给冷园里的人吃。”
顾家琪觉得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大概烧糊涂了。
“你别睡,千万不要睡,这里好多人都是这样一闭眼就死掉了。”
“那你跟我说说话。随便什么。”
“你是不是快死了?”排骨小孩凑到她嘴边闻闻碰碰,咕哝软软的香香的,“你不要死,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爬出泥坑,过了会儿,他拖来一块黑麻布,有股尸血的臭味。用这块布盖在她身上,排骨小孩搀着人跑过菜地,再跑进某个空殿。
顾家琪示意他贴墙壁原地再等,冷殿里仅有风夹雪的呼啸声,确实没有追踪,她点头,小孩带着她拐过几个弯道,扒树根穿地道匍匐前进,约莫一个时辰,两人来到通道尽头,热气扑面,d壁用砖木支撑,滚烫滚烫。
宫中某个暖坑的地底。
d壁几侧有喇叭状的通气口,干草垫的地上有两床旧棉被,金丝枕头沾有血渍,边上挂着七八只风干的蛇鼠r段,三瓦罐水。显然此处是冷宫生存小专家的冬季存活下来的秘密基地。
排骨小孩拨开灰扑扑的棉被,咧嘴一笑,示意她躺上去,又紧紧地抱住她,说道:“嬷嬷说,出汗就能活,你一定会出汗的。”
不一会儿,顾家琪全身冒热汗。
排骨小孩大为惊诧,顾家琪轻声道,她里衣夹火绒,只要有热源她就冻不着。
“那你不会死了?”排骨小孩安下心,顾家琪底子不错,出汗后明显有精神,她再调食盐糖水,与小孩分吃些r干,两人挤在一处睡下。
排骨小孩忽地嘘一声,耳语道:“你哥哥在上头,还有个太监。”
那是张德先,他在劝小少爷回暖阁吃点东西,顾家齐推说没胃口,等会再说。张德先没压下愤怒,道:“少爷!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孽种?”
“公公多虑。”顾家齐口气平淡回道,“我不是把青苹青菽拦下了。”
张德先缓了口气,道:“少爷,那是个祸根,死了大家才睡得安稳,您就别想了。”
“公公,我是在想她两个跟班怎么没闹,”顾家齐说起新话题,“难得有人替咱们动手,可别坏在他们手上。”
“少爷这般想就好,王雪娥那儿子咱家倒是见过,”张德先略显自得,谢天宝给个小宫女缠住,现在只怕人迷得昏在哪个角落也不知道;程家那小胖子,自有虞家人料理,虞贵妃可是个聪明人,所以,“哪怕顾远山现在得信进宫,那孽种也早冻死了。”
很久没话,顾家琪等得快要睡着,排骨小孩才说:“他们走了。屋顶有人偷听都不知道,你哥哥的功夫也不见得怎么样。”
顾家琪没理会小孩自夸,打个哈欠,睡熟。
大雪,在第二天黎明时分停了。
踩着新雪,顾照光进宫接孩子。
他没睡踏实,尽管是因为天气因为兄妹情深之类的缘故,女儿才不得不在宫里留宿。
来到景福宫,青苹青菽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他刚显出笑容就听两丫环哭叫道:“爷,小姐不见了,小姐不见。”
顾照光看着她们惊惶的面色,问道:“什么时候?”
青菽急道:“早起时,被窝是凉的。”
青苹定定神,一咬牙,用力跪倒,道:“还请爷问问家齐少爷,自昨、昨日午后,婢子就再没见过小姐。少爷说小姐在香凝小姐处歇息,婢子二人用过饭食,一觉醒来就、就天亮了。”
越过两个自己给自己吓住的丫环,顾照光瞪着从宫门里施施然走来的微笑的少年,无边的怒火已经焚烧了他所有的理智。
顾家齐被一掌打倒,落在雪地里呕血,他轻轻地笑,很得意:“你就是打死我,那孽种也死透了!”
顾照光欲打第二掌,杨林通飞身与他对了一掌,两人各退三步稳定翻涌的气血。
老太监白净的手兜回袖里,温和地笑,道:“总督爷,这位是太后千岁的侄孙,可不是您顾家g棒能打的,您可得悠着点儿,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
顾照光捏着拳头嘎吱嘎吱地,看着雪地里吐血的金装少年,恨恨地一闭眼,再睁开时已收起震惊与愤怒,他冷静地让两丫环去请李香凝,问得孩子与谢天宝、程昭三人独玩,从昨日午前就没见过人,这位与千军万马拼杀面色犹不改的总督大人,直接喷血。
“大人!”青苹、青菽惊叫。
顾照光摆手示自己无碍,那口堵在喉间的闷血,吐出来好。
廿六回 假做真时真亦假 到处有鬼(下)
景福宫内,皇后与嫔妃们正陪着李太后说话,闻听顾家千金在宫里丢了一宿,甭提多急了,李太后着杨林逋速带人寻孩子。
在太医院一个药柜里,御马监的人找到谢天宝,这孩子给人药翻了塞在此处。
醒来后,他跳起来就叫:“小梅。”
在看到大批宦官及顾照光时,谢天宝定神,面容更显惶张,急问道:“顾伯伯,是不是小南?”出事了。
顾照光没有问那声小梅是叫谁,他问他们分别前的情况;问得女儿该与程昭在一处,顾照光抱着一丝侥幸,去落霞殿处要人。
虞贵妃道,程昭昨儿个就给送回卞府哩。
众人又到卞府问话,程昭刚还在跟程父闹着要去边将行馆,还以为阿南已经回行馆了。
从程昭处得线索推敲,找到顾家千金的线索,应该在程顾二人走散的地方。
大家又匆匆来到御花园北角,一夜大雪,早把该埋的痕迹全埋了。
就是那能淹死人的湖,也结了厚厚的冰,谁也看不出这深宫里的罪恶。按有心人算计,大概要到明年春来雪融才能找到湖下那件红棉袄。
顾照光及程谢仨人不死心地高声叫唤,大家都在找。
暖坑底的两个孩子听到了动静,排骨小孩肯定地说道:“你要走了。”
顾家琪嗯声,发愁怎么出去,她道:“咱们快些,他们若发现这里,你以后都没地方睡觉了。”
排骨小孩点头,两人睡饱精神头好,用了小半个时辰就爬回树d底。瘦小孩在d口听了一阵,那些人还没找进这里,两人快速爬出地d,回到某个空殿。
分别的时刻到了,瘦小孩极为不舍,拉着小姑娘软软的手指头,稀罕地摸来摸去。
顾家琪抽回手,道:“以后都不要带其他人去你最后的藏身地了。”
瘦小孩点头,又抓起她另一只手,把玩细软的指节。
顾家琪再次抽回手,想想这里也不安全,哪天坑塌这孩子陷在里头都没人知道。她问道:“你想离开这儿吗?我是说离开冷园,不过外面比这里更危险,你随时都可能没命。考虑好再告诉我。”
“想。”又脏又瘦心志却是整个紫金城里最冷硬的小孩,看着她,简单应了个字。
顾家琪轻轻地咳,道:“那我走了,以后,再不要跟任何人说你的名字,你会有新名字的。”
“我要再亲亲。”
顾家琪眉头跳了跳,拒绝道,很多人就是因为最后关头的婆婆妈妈,被杀死的。
排骨小孩很坚定地说,附近没人。
顾家琪无奈,示意他快点。
沉默了一会儿,排骨小孩忽然又说:“你说得对,这样很危险。”一溜烟,他闪身进了冷宫空屋的深处。
顾家琪嘴角抽,转身朝着记忆里的宫墙狗d跑去,钻进去再探头冲湖对面快活地大叫一声:“爹爹。”
顾照光震惊得脚步打滑,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孩子。
其他人惊得像见了鬼。
在这样酷寒的天气里,理当没有一个孩子能活下来。
像顾家千金这样面色红润的、好像她只是在皇宫里玩了一回躲猫猫的游戏而不是被人谋害遗弃在冷宫附近的情况,连个风寒也没有,若非变鬼,那就只有用神迹才可以说得通了。
“有什么好稀奇的,又不是头回死里逃生。”京畿卫里有人大声说话,打破了雪湖边的静寂。
“喂,夏侯,不知道就不要乱说。”有人阻止道。
夏侯雍满不在乎地说道:“紧张什么,那年总督府大火,里外烧死几十个,她哥两条腿被人打瘸躺了半年,就她,愣是连头发丝都没烧到,我们那旮旯的女人个个都稀罕,把她当观音大士座前的小玉女供着,不信,自己去打听打听。我是见怪不怪,一点都不稀奇了。”
“不是这么神乎的吧?”御马监、京畿卫一排接一排地惊悚,可除了相信,谁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能解释得通呢。
顾照光笑笑,解下披风裹住女儿,道:“诸位辛苦,改日远山请诸位吃酒,谢过诸位救回我家女儿。”
“职责所在,不必客气。”御马监、京畿卫两边的领队道,双双抱拳,收队,各向上头报信。
顾照光抱着孩子,牵着程谢二人,打算离宫,给杨林通拦下。
李太后、魏景帝还在等话哩。
顾照光是臣子,必要的交际是少不得的。
众人回到景福宫,各宫嫔妃列座景福宫,听程谢顾三孩儿陈述游园意外。
听罢,李太后怒遏不止,喝令定要把这加害之人找出来。凡是有孩子的嫔妃全都要求彻查此事,事情的严重性不在于没有伤害到王孙,而在于这个凶手的存在足以危害到皇家子嗣。
“太后恕罪,老奴查遍宫中太监,也未曾得见程公子所描绘的那等歹人。”一个老宦官揖礼回道。
虞贵妃不怒而威,质问道:“找不到就不找了吗?”
甄妃生气地拍桌,指着老太监的鼻尖开骂:“都是一群干什么吃的,这么多人,拿着画像查都不出?”
静妃怒道:“找不到,所有人都拉出去打死!”
其他嫔娥也是大声呵斥,好像受害的是她们自己的孩子一样愤怒慨然。芳林殿的兰妃姗姗来迟,得了三宫主妃好一顿白眼;没孩子的人根本不懂做娘的心思;叫她做什么,又嘣不出个p。
兰妃不气不恼,福身行礼道:“太后万福,适才圣上在臣妾处问话,特差锦衣卫左指挥使刘大人协助曹公公寻找凶手。”
李太后说,兰妃有心了,问刘皇后意思。
刘皇后道,看曹秉士还有话说,不妨让他先讲完。
曹秉士曹公公道:“太后千岁,皇后千岁,两位小公子大惊,言语焉或不祥。咱家想问问顾家小姐,那歹人尚有特征未知,尤有可能。”
顾家琪给请到众妃中,她道:“那人上身有伤,阿南义弟曾用毒蒺藜击中,嗯,她应该是个女子。”
“什么?”曹公公惊了,非男是女,这和程谢两少年的供述完全相反。
“她没有喉结。”顾家琪补充解释。
有这两个关键,锦衣卫查找速度飞快,不过盏茶功夫,领路人的尸首在芳林殿后湖发现,经查验,这宫娥属抱石自沉而亡。
芳林殿的兰妃面色变了变,跪倒在太后座前,道:“太后千岁,此事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臣妾,请太后明查。”
众妃子的脸色可不好看,大有这个生不出孩子却受尽帝宠的兰妃心怀妒忌,丧心病狂到要暗害所有皇子皇女。
李太后用力拍桌喝止,道:“好了!个个都白长一张聪明面孔,兰妃动的手,还给你们去请锦衣卫!”
静妃道没准她就是故意反其道行之,让人不怀疑。李太后看她一眼,静妃抖了一下,噤声,太后又叫道:“兰妃。”
“臣妾在。”
“兰妃宽纵宫娥,让歹人有机可乘,也要负一部分责任,降为贵人,以儆效尤。”
兰妃拜谢,众妃不满又无可奈何。
廿七回 黄金殿里宫妃戏 就是嚣张(上)
前回说到顾家琪游皇宫落水,情知这又是一桩无头案,无意在己方势弱的时候扩大事态,遂施小计扭转调查方向模糊焦点。一干宫妃果然随应时宜,借机相互倾轧,无子又独得圣眷的兰妃成为宫斗妥协的牺牲品。
且说三童配合宫中东厂锦衣卫探查案情,时日晚,又受惊过度,李太后就留孩子及相关人等在宫内休息,还叫了太医院院首给顾家小姑娘请脉。
顾照光谢过太后恩典,带女儿带景福宫西暖阁。
来回一番折腾,顾家琪躺在软榻上,闭着眼似睡非睡;顾照光紧守在床边,抚着女儿的额头刘海,珍视的样子像是把孩子当成易碎的琉璃碗打量。
温宁的光景,青苹低报:虞贵妃来了。
顾照光做了个手势让贵妃随意,他给女儿压好小被,拉下金纱帐,方与虞贵妃对面品茶。
虞贵妃命宫娥把补品交给侯府的丫环,一应侍应的人机警地退下。
顾照光不动声色,轻划着茶盖慢慢饮茶。
虞贵妃神色也是很平静的,关怀的语气当然也是极到位的。如果不是头个来拜访受难的小孩,说不定还能证明她确实是表里如一地镇定。
顾照光不冷不淡地应话,虞贵妃坐不定,微起又坐下,反复数次,踌躇不定,最后,她道:“远山,你定要相信,这事跟我无关。”
“贵妃娘娘严重了。”
虞贵妃苦笑道:“我知你不信,不错,除夕那晚是我叫皇儿找你女儿麻烦,本来是吓一吓骂几句话,过得去就成了,没想到整出个什么抓鬼游戏,反而让我皇儿背了一生都洗不掉的污名。要我说,远山,这闺女真不愧是你教出来的,比我家的聪明。”
“贵妃娘娘客气。”
虞贵妃温温地笑了口,道:“我这么安排,你也看得出,其实没什么个恶意。要在这宫里坐得安安稳稳,有些事真是身不由己。”
顾照光没接话,虞贵妃收了笑,不停地用指尖按压脸上贴着的花钿,很紧张,语气不由自主地显焦急,道:“我也给句交底话,我既然要皇儿在天下人面前断绝与你顾家的关系,固然是为我们虞家,但也可以说,你女儿出事真和我这边没关系。
大家伙儿都知道你们两家交恶,你女儿出事不就头个疑心于我。这不是白白成全那一头,我再怎么没见识,也是不会做这种事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远山,你说是这个理儿对不?”
顾照光恍然一笑,道:“贵妃娘娘多虑了。阿南说,意外而已。”
虞贵妃艳丽的面容如花初绽,笑得恰到好处,她道:“顾大人如此豁达,本宫就放心了。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就不打扰顾小姐歇息,留步,不必送了。”
须臾,静妃与甄妃结伴来。
她们生的都是公主,与那皇位继承人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她们万无道理要害人,她们就是来表个态,不愿掺进事里,稀里糊涂地做了那两位皇子母亲争势固宠的牺牲品。
顾照光客气地感谢她们来看望女儿,送走这拨客人,他引来皇宫第二尊大神,中宫皇后。
刘皇后慰问了受难的孩子,神态举止什么的,显得分外端庄严谨,比之虞贵妃急得忘了拿捏自己身份的情真意切,这位皇后既要自辩又要摆架子的虚伪模样,就不免落下乘了。
若碰到个急过头的父亲,刘皇后这般姿态没准就能成为其心目中的头号嫌疑犯。
当然,有些事是不能看表相的,最不可能的人也许恰恰就是真凶。
刘皇后与顾照光相对座,两人无言。
隔了一炷香,皇后缓缓开口,道:“我本不想来,因为事实很明确,这件事根本不可能是我刘家做的。但我不知你是如何想的,所以,我不得不来。
我来,是告诉你,我儿子是皇长子,那位置本来就是他该得的。你肯支持,是我儿子的福气;你不支持,该是他的还就是他的。”
“皇后娘娘严重了。”
“所以,我没必要害你女儿。”
顾照光无语,偷听的顾家琪也无语,这位皇后的大脑构造一定非常强大。
刘皇后发表了彪悍的太子位归属必然论之后,拎着沉重的后服,昂首挺胸地走了。在外头,与提食篮的兰妃迎面相遇,刘皇后还好心情地刺了这位皇帝宠妃几句。
兰妃是个极温柔的人,说话柔言软语,举止也透出一股子云烟袅袅的妩媚风流,让人不经意间就沉淀了烦躁的思绪,凭心添柔意。
“这是新熬的清凉梨肺膏,你给孩子用蜂蜜调了,一日三回,那咳症便能彻底好了。”
“兰妃娘娘客气。”
兰妃笑了笑,道:“你也不要这么拘束,我是跟风凑数的。”她坐到床边,望着朦胧帐内安眠的小孩儿,轻轻叹息,“瞧这孩子生得怪机灵可爱的,怎么就这般多灾多难。太医怎么说?除了咳症,还有别些个没有啊?”
顾照光打破三句标准话,道:“阿南有福,别无大碍。”
“定是老天爷不舍得收了她,让你孤苦。”兰妃说着拿帕捏着秀鼻,微微啜泣,“好不容易有了自己孩子,那夜我瞧你笑得那般舒心都替你高兴,怎地转眼就这样了。”
“你顾着自己些。阿南很好,没受罪。”
“瞧我,让你担心了。”兰妃拿香纱帕压压眼角,换了口气,“有个事儿,我一定要问问。姐姐留的那个孩子,家齐,我怎么听人说、”
“他没事。”顾照光望了眼内帘,不愿这事给女儿知道,他手挽着兰妃移出纱幔,忽而醒悟逾矩,忙收手,“臣恭送兰妃娘娘。”
兰妃啐了口,道:“你呀,碰到不想说的事就会来这一招。行了,我也不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成。对家齐也别那么狠,不管是谁的孩子,都是无辜的,该用心疼的。”
“哪里是我要不待见他,”顾照光放低了声音辩道,“他害溪儿我当他不懂事,可阿南一贯与他亲近,他也做得出这样的事,我真是心都寒了。”
“不要这么快对他死心,他还小,也是吃足苦头,你对他多些耐心,定能改回来的。有孩子是多好的事。”
滴滴珠泪就这样措不及防地滚落,兰妃忙低头,慌慌地拿绣帕擦试,却是越擦泪落得越快。
她遭群妃诬陷,背上意图戕害皇嗣的罪名,虽有李太后回护,没有真正伤筋动骨,可心底的伤就这样被人挖出来,晒在众人前,放在大庭广众下嘲讽再三,她心里如何不痛苦,却得守着尊严守着面子,不让人笑话。
这样的坚强,在得知顾照光不能原谅一个无心犯错的孩子时,颓然决堤。
悲哀,满怀。
“好,好,我不怪他,啊,别哭了好不好?”顾照光慌了神,上前一把搂住落泪女子,笨手笨脚地劝解。“你会有孩子的,一定会的。”
“哪里是你说有他就有。”兰妃嗔怪一瞥,却是梨花带雨,芝兰泣露,活生生地真要迷死人。顾照光回以轻笑,刹那英气勃发,忽尔低首,在兰妃耳畔说了句话。
兰刀佯怒,俏眼一瞪;顾照光低笑,像年轻小伙子捉弄了意中人一样骄色自矜。
两人渐行渐远,或低低而笑,或快乐相谈,甚为情投意合。
顾家琪暗暗摇头,人生真是不寂寞就狗血。
刘皇后与虞贵妃找顾照光是撇清谋杀嫌疑,顺便给自己儿子做太子拉军方关系。这兰妃,身为帝王宠妃,竟然与皇帝最不待见的顾照光有说有笑,看起来还是感情很好的那种。
她突然很想知道,顾照光究竟不怕死地勾搭了多少个皇帝的女人?
青菽踮着脚尖入屋,悄声唤小姐,小姐。
顾家琪伸手微掀帘子,嗓音粗哑地问道:“什么事?”
“福嘉公主有急事想和小姐商量。”青菽低着头,满身不自在地说道。
“请进来吧。”
青苹在前领路,福嘉公主披着掐金丝的黑披风,悄悄入内。顾家琪刚要起身行礼,福嘉公主上前按住她,坐到榻边,握着小孩的手,眼红鼻头尖红的:“小南妹妹,你可还好?”
顾家琪轻轻露了个笑脸,道:“太医说歇几天就好了。谢公主关心。”
福嘉公主连声道好,想到什么又慌里慌张地让宫女把补品送到病床前,顾家琪婉拒,道父亲刚喂过她喝下药。青菽青苹机灵,低声请公主侍女同她们到外小厨房,把补品热一热,啥时候小姐想喝了再用。
屋子里安静,福嘉公主踌躇,顾家琪先张嘴问道:“公主殿下,家齐哥哥怎么不来看阿南?”
福嘉公主眼眶一红,目光盈盈,语带泣声:“小南妹妹,你、你向顾伯父求个情,好不好?”
“出了什么事,公主殿下慢慢说。”顾家琪柔声安慰,福嘉公主低语,道因顾家齐没照顾好妹妹,顾照光把做兄长的往死里打。
顾家琪惊讶疑惑,道:“公主殿下莫非记错?爹爹待哥哥可好了,才不会为这种事打哥哥。阿南从前也跟哥哥玩躲猫猫,就算找不到阿南爹爹也没怪过哥哥。”
福嘉公主脸上红晕退了又涨,看着孩子天真的双眼,咬牙道:“有人向顾卿家进言,说你兄长坏话,顾卿家急着找小南妹妹,就相信了。”
顾家琪一笑,道:“阿南定和爹爹说,与哥哥无关的。公主嫂嫂,放心好了。”
顿时,福嘉公主满脸涨红,羞怯得说不出话。
好半晌,她才呢呢喃喃道:“你、你兄长不、不是很乐意,小南妹妹不要乱叫。”
顾家琪笑道:“哥哥以后会知道公主嫂嫂的好的。”
青苹在外轻咳,这是有人来了的提醒。福嘉公主起身,宫女入内为她戴好披头,数人匆匆离去。
不多会,顾照光带着寒气踏入内室,接过青菽送上的毛巾擦了把脸和头发,重新坐回女儿床边,空气里还飘散着淡淡的冰兰香气。
“谁来过?”顾照光低声喝问,青苹青菽低头,不敢语。
顾家琪伸手摇顾父胳膊:“爹爹,阿南有问题。”
顾照光收起怒容,神情柔和地把女儿的小胳膊塞回被子里,问她什么事。
顾家琪的问题是夏侯雍与顾家齐谁的军功高,为什么夏侯雍能派进皇帝禁军京畿卫,顾家齐还是一介白衣书生?
顾照光笑,问道:“阿南就这么不喜欢夏侯哥哥?”
“阿南比较喜欢福嘉公主。”顾家琪撒娇,“爹爹,你帮帮哥哥嘛,让哥哥早点把嫂嫂娶回来。”
顾照光默然,微微叹息,拨拨孩子额前刘海,道:“阿南,乖,先养病,别的事以后再说。”
“哥哥才不是别的事。”顾家琪一字一句说道,“爹爹不要听坏蛋谗言,让亲者痛,仇者快。”
顾照光瞧着孩子认真的小样儿,笑了笑,道:“好,爹爹全听阿南的,现在乖乖睡觉。”
顾家琪也实在撑不住,见他同意,眼一闭就睡得黑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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