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激情

第 15 部分

像是个欠债的人,现在倾家荡产了,但终于还清了债务。当他听见李小春踢他时喊道:这脚为小乔,这脚为你老婆时,他便失去了所有抵抗的愿望。也许他内心的这种坦然就是从那一刻里开始的,他想,他是被这两个女人打倒的。
于是,他昏睡了过去。当他重新醒来时,听见大夫和护士在议论费用以及怎样通知他的家属。尹初石费劲儿地扭头,意外发现送他来的小伙子还在,正一筹莫展地站在大夫身后,他朝小伙子摆摆手,示意他掏出自己的钱包。
“卡。”他费力地说出这个字。
小伙子从尹初石钱包里掏出一张“龙卡”,然后又凑近尹初石的嘴,记下了一个电话号码。
“现在你可以替他交款去了。”大夫对小伙子说。
小伙子用目光征求尹初石的意见,尹初石点点头。小伙子也点点头,然后挥手告别。尹初石也抬手,但感到钻心的疼痛。
“别动那支胳膊,小臂骨折了。”大夫说。
三十三
康迅出现在观察室门口时,王一的心悬跳了一下,仿佛是由高处落下的秋千。吃惊之余她感到难以名状的陌生:站在门口用目光寻找她的男人真的是那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人么?她怀疑自己的感觉,就像她怀疑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他们分开不过一周多时间,她甚至不愿他发现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在他出现之前,她是那么想念他,甚至每时每刻,甚至在尹初石的旁边。
康迅迎着其他患者探询的目光,捧着一束盛开的鲜花,从容镇定地朝王一走过来。当他的目光捕捉到王一的目光时,立刻释放出充满力量的柔情。这目光直达王一的心房,像充电一样在王一那儿唤起力量和勇气。这目光好像在说,即使这些患者固执的目光是举着屠刀的魔鬼,他们也将从容镇定地迎接。
康迅用英语跟王一打了招呼,然后把花束放到王一的床头柜上。这时一位患者的陪护悄声对临床的陪护说,“他说的是英语的哈罗,我能听懂。”这位年轻女人说完,又直勾勾地盯着康迅和王一。
康迅和王一对视了一下,没说什么。康迅四下看看,企图找到一个东西。
“这儿没有花瓶。”王一用英语说。
“我找椅子。”康迅说。
“床下有个小凳子。”王一回答。
康迅在王一床边坐下。他将一只手十分掩饰地伸到王一的被下,抓住王一温暖柔软的手后,紧紧地握住,不时地用力,用力。王一觉得泪水直往上涌。她用手指去抚摩康迅滑润的掌心。在两个相爱的人中间,皮肤的记忆有时是那么结实的联系,王一觉得抚摸康迅皮肤的质感,好像是迅猛而来的潮水,立刻驱逐了刚才萦绕着她的陌生感,随之而来渐渐升起的是旧日的亲切和隐约的欲望。他们把这一切都寄托在被下的两只手上,它们紧紧地纠结在一起,宛如两个炽热的身体……
他们的目光久久相对,一刻也不愿分开。康迅尽量使自己的呼吸轻缓。他说:“不用把花放进花瓶,我已经见过医生,过一会儿,换过药,我们就回家。”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王一问。
“他告诉我的。”
“你见到他了?”王一又问。
康迅想了一下之后说:“他给我打电话了。”
王一随康迅回到他们的住处。打开房门王一感到了凄凉。一种没有女人时房间特有的气味,使她对康迅产生一种近似母爱的怜惜。她站在起居室中央,深深地呼吸了两次。
“闻到什么了?”康迅问王一的时候,心里在想,是不是马上将珍妮的故事告诉王一。
“你的气味。”王一轻轻地回答,声音中浸着柔情。康迅决定另外找时间说那个故事,眼下最重要的是让王一休息好。
康迅要王一去卧室躺下,王一坚决反对,她说她已经躺够了。然后她问康迅准备做什么。
“给你做点好吃的。”康迅说着将王一拥进怀里。他们热烈地亲吻,仿佛要把对方吮进自己的身体里。康迅的唇像一阵狂风,从王一紧闭的双眼掠过,在她雪白的颈间做了一次疯狂的停留,而后向下,他解开王一的衣襟,认真甚至有些庄严地捧起王一沉甸甸的双r,将头埋进去。他不停地亲吻,到处,到处,直到王一皮肤泛出热烈的红色。王一觉得来自皮肤的热辣的痛觉汇合着心底的渴望,冲撞着她的身体。她用双手抓住康迅的耳朵,将他的脸重新放到自己的脸前,伴着她急促呼出的热气,她说:“现在!”
王一的话好似一盆冷水浇到了康迅的头上。他怔住了,停上了亲吻,他看看王一,突然绝望地将王一的头搂进怀里。
“不,不,不行。噢,王一,我爱你,我想你。可是不行。”他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拥抱王—……
康迅把王一安置在沙发上,让她半倚半卧,然后开始做饭。王一建议康迅将准备工作由厨房挪到起居室来。康迅认为是个好主意。这样,康迅一边忙碌,一边用英语与王一交谈。
“我的手没坏,也能做点什么。”王一说。
“好吧。”康迅将一只装生j蛋的碗交给王一,并在里面放许多糖,“慢慢搅。”他说。
王一搅着蛋y,不时地看一眼康迅的身影。她感到他们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亲切感又重新围绕着他们,仿佛已结婚多年,仿佛结婚了多年,那爱情依然活着。
“你在想什么?”康迅背对着王一问,他正在把牛奶倒进一只小钢精锅里。
“我在想,为什么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因为婚姻必须持续很久。”康迅说着将装牛奶的袋子扔进一只盆里,那里已经有蛋壳和别的弃物了。
“爱情不能持续很久么?”王一问。
“不是爱情本身的问题,我想。”康迅说着又将一些面粉倒进牛奶里,“是爱情携带者的问题。”
“什么叫爱情携带者啊?”王一笑了。
“爱情携带者就是爱情携带者,我们都是。”
“爱情携带者有什么问题?我想每个人都有希望永远携带着爱情。”王一说。
“肯定没错。但人们常常没有足够的耐性,或者说耐心,所以携带爱情最后都变成了一种愿望。在想拥有爱情,爱情却已经不在了,这种时候,这愿望很强烈呢!”
“不是每个人都没有耐心。”王一说。
“对,但这些人的耐心往往是对不同事物保存的。爱情不是一本书,你可以放到书柜里保存五十年而不变质。爱情是一种植物,需要浇水照料。让一个人每天给同一种植物浇水,需要伟大的耐心。”
“我们能有这样的耐心么?”王一问。
“也许没有。所以人们说真正的爱情都是破镜重圆的爱情。”
“你怎么这样说?”王一很敏感,她以为康迅是暗示她和尹初石的关系。
“对呀,也许我们结婚后没有足够的耐心,那么可能会分手,然后我们的爱情就会面临新的机遇:破镜重圆。”康迅说完目光热烈地盯着王一,手里端着钢精锅。
“我们还没结婚呢。”王一说。
康迅放下手中的锅,走到王一跟前,蹲下,将王一搁在腿上的碗放到地上,然后抓起王一的双手,“对,但是你得跟我结婚。我不会放过你。”王一看着康迅真诚的脸,心里很感动。
“有什么办法让一个人不害怕结婚?”她问。
“让这个人知道婚姻所有的弱点,让这个人还深深地爱着。然后这个人就会明白,婚姻是爱情的唯一出路,尽管婚姻有这么多弱点。”
王一无奈地笑笑,示意康迅将地上放蛋y的碗递给她。她接着用匙搅动j蛋和糖混合的y体,她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她停止了搅动,对康迅说:“去厨房吧,我饿了。”
康迅高兴地离开了。王一重新去看碗里黄色平静的y体。她用匙从中间划出一道小沟,小沟两边的蛋y迅速流向小沟,弥和了沟壑,只是在一个瞬间,蛋y的表面又平静如初,丝毫没有弥和后的痕迹。她又做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她觉得奇特,把蛋y和糖搅在一块,就有这样的力量——不留痕迹。她想到了丈夫,想到了康迅说的破镜重圆,她笑了。人做不到这一点啊!无论他的破镜重圆的愿望有多么强烈。人和人弥和沟壑,永远也不能不留痕迹。她觉得遗憾,不仅又是为自己,而是为人。
“也许我真的该和康迅一道离开,结婚,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并且小心爱护这新的生活。”想到这儿,她闭上了眼睛。当康迅又一次回到起居室时,王一将自己已经下定的决心告诉康迅,“你真的最后决定了?”他问。“真的!”她回答。“跟我走?”“对,跟你走!”
有人说,当人们在回忆和希望中感觉幸福时,这幸福便是永恒的。但是谁又能只停留在回忆和希望中呢?!在回忆和希望之间,常常就是让人难以承受的现实。回忆、现实、希望,小乔就是在这三者的不断更选中度过了不安的二十四个小时。
总是在午后,她感到难忍的饥饿,如果她陷在某种不能自拔的恶劣情绪中,她觉得浑身发软,不由地想起李小春。当她清楚地知道,李小春再也不会带她去吃小笼包的时候,感到的不是快慰而是悲凉。她走进厨房为自己煮了一包方便面和两个j蛋。吃完后,她回到房间,突然觉得有必要反省一下自己,至少把眼前的这团乱麻理一理。她心里充满了对尹初石的仇恨和蔑视,但有时她也怀疑自己怀有这两种情感是否有充分的理由。她觉得自己必须和尹初石说清楚,所以她想先跟自己摆清楚。
她打开录音机电源,找出一盘孟庭苇的磁带放进机器。好久没听这盘带子,她被忧伤的旋律和歌词吸引了。
天还是天,雨还是雨/我的伞下不再有你/只是多了一个冬季……
她觉得沉积在心头的忧伤与另外的忧伤在眼前相遇了,泪水盈满了眼眶。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嫁给眼泪……
小乔痛哭起来,好像突然找到了自己悲伤的身份——憔悴的妹妹,仅此而已。
小乔的反省就在这首歌的旋律中开始了。她哭得十分伤心,但是谁又能想象,当她泪水停止的时候,什么样的思想会钻入她的脑袋。这思想会为此时此刻脆弱的她指引一个方向,这方向对尹初石并不重要,但对小乔却是十分重要。像老人常说的那样,路是自己走的。
小乔骨子里绝对不是一个浪漫的女人,因为她无法陶醉在痛苦中,尽管她常常陷在痛苦中。而有另外一些女人,是靠痛苦滋润的。这些女人不幸耽于痛苦中时,比如被所爱的人抛弃了或是误解了,她们会随着痛苦顺流而下,胡乱花花钱,听忧伤的歌曲,一边听一边流泪,最后给最好的女朋友打电话,去饭店喝一通,把心中的苦痛都倾吐出来……最后,她们会为情人爱人离去的事实感到无奈,觉得自己被伤害了,但又觉得无力避免这种伤害。于是无可奈何变成了主导情绪,也许会去招惹别的男人,以求得平衡。这些女人沉溺痛苦中时,也像无害的小动物,既不会伤着别人,也不会伤着自己——真正的浪漫者。
而小乔与这些女人的不同之处首先是:她无法把自己放到次要或被动的位置上去。她大胆热烈富有情调,一旦碰到意中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去全身心地投入,接着是占有的欲望。她不是一个蠢女人,当然不会去恳求一个男人,但在占有欲的支配下,她要求分辨是非。她无视在情人爱人中间不存在是非的经验,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主张。这也许是她作为一个自信的女人的悲哀所在,也许她从没意识到女人柔弱所能产生的巨大力量。她觉得只要她站在道理的一边,就该是胜利者,从而得到自己所要的一切。
她回忆了还能记起的每一次与尹初石的吵架,立刻被自己发现的事实惊呆了:几乎是每一次吵架过后,尹初石都会让她觉到她是错误的一方,接着是她真心地道歉。
两个人吵架,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一方错了,并且道歉,这似乎不是这个天下的道理。为什么总是我错了,怎么可能每次都是我的错?!小乔想到这儿,所有的细胞刹那间活跃起来,仿佛找到了她和尹初石之间问题的症结。然后她感到自己被委曲了,甚至被伤害了。她马上又联想到尹初石眼下的做法,心中又升起刚刚微弱下去的怒火。难道他的道理是上帝亲手给予的么?即使他的道理是上帝和老天爷一同给的,他也应尽快赶来,向她道歉,苦苦哀求她的原谅。因为她——小乔认为他错了。她觉得自己的骄傲甚至自尊统统让尹初石给弄坏了。在这场恋爱中,如果她得不到尹初石,她感到自己将一无所有,体无完肤,伤痕累累。她不允许别人这样破坏她。尹初石别无选择,只有向她哀求原谅,他们才会有个未来,她才能讨回自己从前的自尊。
但是没有电话铃声,没有敲门声,没有人理睬她。泪水再一次涌了上来。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尹初石家的电话,她想像一个真正的泼妇那样,在电话里大骂尹初石一通,c他妈,c他乃乃,什么话她都能骂出口。她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发抖。她觉得自己已经l体在街上走了一圈,不必再顾及脸面。她要向所有不理睬她冷落她的人报复。如果尹初石不在,她就骂王一。她是这么决定的。
电话铃一直响到最后的极限,然后自动挂断了:没有人接电话。小乔第一个涌入脑海的念头是尹初石和王一私奔了。接着又被第二个念头否定了:他们正在一起做a,所以没兴趣接电话。
小乔立刻跳了起来,周身的血y像通了电的小河,疯狂地流动着。她要马上去王一家,不开门就永远砸下去,直到他们打开门,出现在她面前,她觉得她想杀人了。
临出门之前,她站在鞋柜前想了又想,她发现自己没有力量杀人,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她要做一件比砸门更严重更厉害的事,让尹初石后悔一辈子,不然她会爆炸的。她回到房间,在写字台前坐下,找出一叠信纸,提笔写下了两个大字:遗书。
她相信尹初石对这样的恐吓不会无动于衷,尽管她已不再相信尹初石还爱她。除了爱以外还有良心和道义。她要他进门之后的时间像在地狱里度过的光y一样。她写着写着,流泪了。她从自己已经写下的文字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愤。但她并没有想到去死,她写好了遗书放到房间最显眼的地方,决定去父母家小住几天。
在人的一辈子里可能会有许多绝境,但并不是每个绝境都是真正的,人只要还有一点感觉和希望,就会活下去,尽管生活像保尔·柯察金认为的那样,活着有时比死去更难。小乔来到大街上,将自己汇入下班的人流中时,对自己留在房间里的遗书感到一些悔意,她看着过往行人的面孔,在两个男人的脸上她发现了孩子般幼稚的表情。这表情打动了她,在心里突然放下了对尹初石的恨。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冷酷地对待尹初石,尹初石也是一个脸上常常露出孩子般表情的男人。男人这样的表情总是能深深地打动她。
她拦住一辆出租车,决定先去尹初石的住处,她希望尹初石在,并能跟她好好谈谈。然后再毁掉那份遗书也来得及。她突然有种预感,尹初石不会先于她走进那房间的。
当她敲尹初石临时住处的门时,身后有人跟她说话。她回头发现是一位老人。他说:“不用敲了,没人。这小伙子好几天没回来了。他要是回来我能知道。他的自行车在我那儿,我替他修了两回了。”
“好几天没回来了?”老人的话像一瓢冷水浇到了小乔的心里,她又强调地问了一遍。
“我不是跟你说了么?他的自行车在我那儿,要是回来了,我能不知道?”
小乔的思维又钻进了一个窄小的胡同,她无法思考另外的可能性,所有的思想重新集中在王一身上。当她又坐出租车来到王一家门口时,精神又有些像临出家门时那样恍惚。她拼命敲王一的家门,没人应答。过了一会儿,对面邻居打开了房门。邻居要小乔不要继续敲下去了,没人开门就是没人在家,为什么敲起来没完啊!
“他们家人哪去了?是男人女人一块走的么?”小乔迫不及待地问。
“谁知道,我们又不是看守。”邻居说完不高兴地关上了门。
小乔一步一步地下楼梯。她想,他们也许此时此刻并没有在房间里睡觉,可是他们肯定在一起,也许旅行去了……
小乔再一次来到大街上,人流疏朗起来,已经过了下班的交通高峰时间。她觉得大街上的人像银幕上映出的皮影一样,飘飘忽忽……她信步向前走,心里一片茫然,她甚至不能想一下去什么地方,好像什么地方此时此刻对她都一样。她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压力,呼吸有些困难,但她不敢大口呼吸,好像那样她会立刻飞向空中。
在离小乔行走的街道500米远的另一条大街上,一辆小型卡车正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行驶着。在傍晚城市的大街上,这速度不算太快,但也不慢。司机是一位年近五十的中年人,他有些秃顶,这不禁使人怀疑司机是否是他真正的职业。他看上去像是文化人呢。后来他向警察解释,他要去机场送点货,因为要赶班机,所以速度稍快了点。他说他的确是司机,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工作经验了。
他开车拐上这条大街时,心情不坏。这是条中间有甬路的大街,甬路上是树木,现在只有一些柏树还保持着绿色。他并没有太分散精力去看这些树,他知道常有行人突然离开这些树木,横穿马路。他没有因此减速,但保持着警觉。接着他看见一个女人贴着快车道的路边顺着他的方向向前走。他先是很生气,他不能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喜欢让一辆辆汽车擦肩而过,为什么不去中间的甬路?也许是因为生气他没有减速,但他鸣笛通知了这个行走者,后面总是有车的。
他向前开着,他很想看看这个女人的前面,也许是个疯子。这时他的汽车前部几乎接近了这个女人。仿佛是一阵风将这个女人吹到了他的汽车上,他的脚触到刹车上时一切已经发生了。
一切都晚了。
他坐在驾驶室里,两分钟之内一动没动。他仍然搞不懂是什么力量让那个女人倒向他的汽车。十年前他开车出过一次事故,一个女人因为这次事故成了跛脚。他曾经为此感到难过。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不是责任者。他依旧坐在驾驶室里,直到一个过路人把他从汽车里拉出来。
“你他妈的是动物啊?这女的都快死了!”这个过路人扯着司机的衣领大声吼着。
这时,地上的女人已经死了。
后来,司机对赶来的警察平静地说:“我真倒霉,这个女人的确是自己找死。”
“闲话少说,执照!”警察向司机伸出手。另一个警察也从死者身上发现了记者证,他对同伴说:“电视台的,叫戴乔。”
三十四
一百个家庭中可能有九十七个保持着这样的饮食习惯,午饭在食堂或是在街上随便吃点什么,晚饭正八经儿地做一次,大吃一顿。尹初石的母亲虽然上了年纪,但在诸如这类生活细节上,始终保持科学态度。她从来都是认真对待午饭,而不是晚饭。但自从小约搬来与她同住之后,她不得不在自己的原则面前做一退让:小约午饭只能在学校吃,路程太远。这位乃乃于是只好认真地做好每一顿晚饭。但她要求小约晚饭后与她一起散步半个小时。她觉得这样多少可以避免一些晚饭吃得过饱过多可能带来的弊处。小约也很高兴与乃乃一起散步。散步的时候小约喜欢讲学校的事,乃乃笑眯眯地听着,遇到太现代太时髦的想法,乃乃有时会感慨地拍拍小约的肩头,说道:“世道真变了。”
“世道不变,人活着有啥意思啊?”小约总爱这样“顶撞”乃乃一次,她知道这不会让乃乃不高兴。
“你说得对,”乃乃说,“可是变来变去根本是离不开老祖宗的理儿。”
“谁知道呐!”小约隐约觉得乃乃的这句话有道理,但又不甘心承认这个道理,于是她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把话题岔开。“昨天我还梦见汉克·布鲁斯和我在一条船上哪!”
“谁是汉克·布斯?”乃乃说不全外国人名字。
“就是弗洛斯特·甘普!”小约大叫道。
“甘普又是谁?”
“甘普就是阿甘呐!”
“可他到底是谁啊?”乃乃着急地问。
“他就是那个美国大傻瓜啊!”小约兴奋地大叫着。
“这么说现在你们开始喜欢傻瓜了?”乃乃问。
“傻人有傻福。”
“这就对了,这就是老祖宗的理儿。”
“乃乃,你绕荡我!”小约撒娇地推c着乃乃。
……
乃乃一边回想着这些,一边做晚饭。当晚饭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乃乃抬头看表。她想,最多还有十分钟,小约准能到家。
但是一个小时过后,小约仍旧没回来。乃乃再也坐不住了。她拿着手电,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小约的学校。当出租车在校门口停下时,她看见许多补课的学生正从教学楼大门向校门这儿走来,悬起的心才放下。
她的目光像一只蜻蜓从一张脸飞到另一张脸,努力分辨着它们。她并不十分信任自己衰退的视力,不时地喊两声小约的名字。总是随着她的喊声有人扭头张望,但都不是小约。
人差不多走净了,收发室的老头熄灭了大门口的灯,校园顿时暗了下来,乃乃的心仿佛也立刻罩上了一层y云。她艰难地走近收发室的窗口,她问老师还在么?老头儿告诉她,老师大部分走了,也许还有几个没出来。她说出了小约的年级班级,老头儿想了想,对她说:“等一会吧,兴许她没出来。”
当收发室老头儿告诉小约乃乃,正向校门口走来的年轻女人就是小约的班主任时,她的心里又亮起几分希望的光。
“我是尹约的乃乃,你好。”乃乃对老师说。
“你好哇。”老师热情地跟乃乃握手,“小约怎么样?”老师又问。
“小约没来上学么?”乃乃的心凉了。
“好几天了,她说跟你们一起回老家奔丧去。”老师见乃乃没说话,也觉得事情不妙,“她还交给我一张假条。”
乃乃缓缓地朝地上坐下去,仿佛她的腿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她的身体。老师急忙去搀扶老人,乃乃这时哭出了声。
老师扶着小约乃乃回到办公室,立刻打电话给王一,没人接。第二个电话打到尹初石报社,值班记者说好几天没看见尹初石了。乃乃问是不是出差了,对方说也许吧。
“他没有传呼么?”老师问。
“从前有。”乃乃终于平静下来,因为她发现眼下这么紧急的关头,她只有依靠自己去对付一切,这对父母都不在。她第一次认真地对儿子儿媳产生怨愤。
“我还是回家等一等。”乃乃对老师说。
“前几天她一直都回家了么?”老师问。
“跟上学一样,早上背书包离开,晚上按时回来。”乃乃说完起身告辞。
珍妮将一个在医科大学学中医的同乡送到外办的门口,简单聊了几句告别时人们常说的话,便返回大厅。她在取邮件时,值班室的电话响了。她看一眼敞着门但没人的值班室,走进去拿起了电话。
“请问这是外办么?”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珍妮尽量将自己的汉语说清楚。
“有一个叫王一的教汉语的女老师,她现在在么?”对方听出珍妮的外国口音,于是也c起了可能是人们出于下意识专对外国人说的那种汉语。
“我认识王一老师,出事了么?”珍妮只听懂了王一的名字。
“她的女儿丢了。”
“丢了?”珍妮又强调一遍。
“对,丢了,不见了。”
珍妮脑袋里轰地响了一下。
“麻烦你,如果看见王一老师,请马上告诉她回她婆婆家,行吗?”
“好的。”珍妮放下电话,急忙奔上楼梯去换衣服。她觉得应该亲自去一趟,也许王一此时需要帮助。
当珍妮重新出现在王一面前时,她迟疑了一下,不忍心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王一,她的脸色苍白,烫伤的脚像一件多余的东西支在沙发的扶手上。但她还是将坏消息告诉了王一。
王一看着珍妮的脸,仿佛在怀疑她传达的消息是否可靠。珍妮认真地点点头。王一突然像刚起动的机器,飞快地运转起来。她掀起盖在腿上的毛毯,赤脚下地,穿上大衣,说话间来到房门口,她穿上一双拖鞋,回身对站在旁边的康迅和珍妮说:“你们谁也帮不上我,请你们无论如何留下来,你们去只能帮倒忙。”王一阻止正在穿外衣的康迅和珍妮。
康迅想了想,点点头,紧紧地拥抱了王一。王一走了。她跛着脚,康迅的心随着王一的脚步有节奏地疼痛着。
王一迈进婆婆的家门时,婆婆坐在沙发里,仿佛是一尊丧失了思想和意志的雕塑。她还从没见过婆婆受过如此强烈的打击。小约的老师首先注意到了王一的脚,她刚要询问,被王一拦下了,王一问婆婆的第一句话是:“报告警察了么?”
婆婆看着王一,没有马上回答。王一的脸红了。婆婆的目光中充满了谴责,仿佛在责问王一:难道是警察的女儿丢了么?王一感到无地自容,周身火辣辣的感觉好像来自一次痛打。
“警察说不够二十四小时,不能立案。”小约的老师说。
“初石呢?”王一又问。
乃乃没有回答,泪水一下涌了出来。王一也哭了……
接下来的时间,王一是这样度过的。
她和老师一起给小约的同学家打电话,询问小约的行踪,回答都是不知道。老师又动员一些同学给另外的同学打电话,然后往小约乃乃家回电话,一时间,小约乃乃家的电话响成了一团——但是没人知道小约在哪儿。
王一给电视台挂电话,她希望问到小乔家里的电话,以便能在那儿找到尹初石。她记得尹初石曾经将小乔的电话号码给过她,但她马上扔掉了。她的自尊好像一刻也不能容忍这个号码。
电视台值班室的人详细地询问了王一的身份,与小乔的关系以及要办的事情。王一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但她没想到对方的回答居然如此无理,他说,他不能把小乔家里的号码给王一。
“你们像公安局似的盘问了一通,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么?”王一喊了起来。
也许对方从王一的喊叫中听出了哭音儿,立刻软了下来。他说:“我是好心,我问得详细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而已就是我把她的号码给你,你也找不到她。”
“为什么?”
“因为她死了。”
王一好不容易放好电话,十分勉强地对老师挤出一个笑脸,她的心此时仿佛是一个沉重的钟摆,剧烈地摇晃着。她对老师表示了谢意,并请老师回家去,因为实在是太晚了。老师告辞时说明天争取抽时间再过来,王一说保持电话联系。
老师走后,王一平静地告诉婆婆她们现在找不到尹初石,因为单位出了一件严重的事情,他必须去处理。说这些话时,王一脑海里浮现出的都是尹初石忙碌的身影,他绕着死者奔来跑去,她仿佛也能看见他脸上万分的疲惫。可是她却无法让小乔的脸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什么要命的事?难道比自己女儿丢了还严重。叫他马上回来。”
王一摇摇头说,“找不到他。”
婆婆哭了。王一安慰老人,并扶她去睡觉,婆婆这时关切地问王一的脚,王一说烫的。
“大石那边的事真的很严重么?”婆婆又问。
“是的。”
“那我们怎么办?”
“明天早上我先去报案,然后找。我相信她不会丢。我相信小约。”王一坚定地说。
第二天早上,王一先去了派出所报了案,然后来到大街上,决心依靠自己力量找到女儿。她总觉得在人最危难的时候,依靠警察和依靠别人都不妥切。她庆幸自己的烫伤只局限在脚背,走路很疼,但她还能走路。她在心里说,感谢老天爷睁眼,如果她不能走路,不能去找女儿,她也许会急死。
但是面对大街上的茫茫人海,川流不息的车辆,一幢幢她叫不出名字的建筑,她的心仿佛和头脑一起混乱起来。小约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也可能不在,她怎么找啊?!顿时她觉得那么无助,竟在大街上抽泣起来。
她在一个损坏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掏出手绢擦干眼泪。她看看表,离警察与她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在约定的时间她给警察打电话,警察会告诉她别的派出所是否有什么关于少女的消息。王一再一次想起警察这句话时,浑身激灵了一下。“关于少女的消息”,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想到这儿,她起身朝前面不远的中心广场走去,她的巨大的意志力足以使每个见到她的人相信,作为母亲她能阻止一切飘向女儿的厄运。
站在中心广场的纪念碑下,坚强的王一又哭了,围绕着广场有六条大街,她该往哪儿走啊。她真想立刻跪在地上,不管向谁祈求都行,只要告诉她一个方向,方向,方向!
这时两个年轻姑娘从她身边走过去,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分手了。一个姑娘走到快车道旁准备过马路,另一个向广场深处走去。等在路边儿的姑娘突然向另一个高喊一声:“两点,图书馆,告诉他别迟到。”
王一眼前一亮,好像被人突然推到灯下,思维开始运动起来。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尖刻的嘴巴似乎比谁都超前解放,但骨子里却恪守着传统,因为胆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来不及多想。她已经得出的结论是女儿不会去迪斯科舞厅之类的地方,那么————图书馆!
王一坐车先到了省图,看遍了所有的阅览室和借书处,都没有小约的影子。接着她又来到离省图不是很远的儿童图书馆,同样一无所获。突然她想到离小约乃乃家不远的市图书馆,立刻叫车返回去。
当王一接近图书馆时,看见图书馆大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太,是负责存车的。王一决定先问问老太太,然后再进去。她把小约的照片拿给老太太看。老太太说:“这丫头前几天天天来这儿百~万小!说,一早进去,中午出去买点吃的,又进去。不过,昨天没见着她。”
“您能肯定么?”王一急迫地问,“她是我的女儿,她失踪了。”
“当然能肯定,别说一个大姑娘,就是一个苍蝇飞过去,我都能分出公母,我在这个门口坐了十年了。”说完,她用余光瞥见一个男人骑车临近,站起身走过去。路过王一时,她用力朝王一点点头,仿佛是让王一相信她的话,因为这十年她一直坐在这儿。
“一角。”她朝男人理直气壮地伸出一只手。
王一转身离开了,她觉得自己给人踢了一脚,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给踢飞了,不由地涌出泪水。
王一回到家里,首先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放下电话时,她多少放松些,因为整个城市的公安系统到目前为止,没有女孩儿的消息。王一想,没有好消息总比有什么坏消息强。
乃乃买菜回来立刻问王一是不是有什么线索,王一摇头,乃乃把菜筐放到地上,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去买菜。
王一从乃乃的另一只手中接过报纸,看见一个信封,她问是谁来的信。乃乃说可能是农村的侄子。王一这时将报纸和信放到厅里的饭桌上,忍不住随手把反扣的信封翻过来,接着惊叫了一声:“是小约的笔迹!”
信不短,但笔迹清楚有力,王一贪婪地读起来:
乃乃:你好!
给你写信是让你别着急,我什么事都没出,一切都很好。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你这儿,你什么都没对我说,但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能住在家里。他们要把家拆了,我能明白。
这几天我逃学了,对不起,乃乃,我没有告诉你。可我真的不能去上学了。我一进教室就恶心,就想吐。
我在街上碰见一个尼姑,我现在就在她们的庵里。我已经决定留在这儿,因为在这儿人不可能再有痛苦。我在信封上没写地址,是不想让他们来找我。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不用再为我难过,我也不想再忍受下去了。他们是大人,我也不是小孩儿。乃乃,请你别告诉他们我在这儿,我要忘了他们。我会常回去看你的,你要保护自己的身体。
再见,乃乃,你是个好乃乃。
爱你的孙女看完信,王一像一截木头一样耸在那儿。她觉得周围突然被变成真空,即使她呼吸,也没有空气吸入胸腔。她不停地吞咽口水。婆婆走过来,看看王一的脸色,便拿过王一还捏在手上的信。王一没有力量阻止婆婆的举动,她仿佛看见了小约流血的伤口,而这伤口醒目得出乎她的想象。她没想到会这么伤害小约。
婆婆看完信,一手捂住左胸口,整个面孔扭成一团。王一连忙奔过去,从后面将婆婆抱住,然后轻轻将她放到地上,让她坐下,然后拨了120。两个女人在一片寂静中悄悄地崩溃了,刹那间她们身体里的力量烟飞云散。谁能说她们是寻常的女人?可是坚强的女人也有一天会倒下去,哪怕只是暂时的体憩或者缓解。因为生活为每个人这样安排了。
王一安顿好婆婆,立刻搭车赶到市郊的一个叫月亮庵的地方。她看见“月亮庵”三个字已经接近黄昏,夕阳把红绿两色的庵门涂上一片金色,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息,看上去既可笑又俗气。王一推门进去,院子十分整洁,但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这让王一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感觉把她从前对宗教的敬畏减去几分。她正想寻一个人打听小约的下落,小约和一个尼姑从月亮门走出来,看见王一站在院子里,她们停住了脚步。
王一的眼睛立刻盈满了泪水,因为她看见女儿和一个尼姑站在一起;因为她看见尼姑的脸上比女儿更多几分俗气;因为女儿冷冷地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因为女儿和尼姑面前的那棵树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王一抹去眼泪,丝毫没掩饰自己的难过。她知道和女儿之间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已经有不少东西横在她们中间。但她不想,永远也不想放弃为女儿要做的努力。
在她与小约目光相碰的瞬间,她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小约,跟我回家。”她坚定地要求,仿佛她从未放弃过这种权利。
“我没有家。”小约说。
“闭嘴!不许你这样说话!你有家!”。王一清楚有力吐出的每一个短句都结实地敲进小约的心里。王一说完之后,觉得自己重新获得了力量。她为自己重新又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话感到高兴。因为她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不。”小约还要坚持一下,但王一听出这是最后的防线。
“你乃乃病了。”
小约“哇”地一声哭了,王一也哭了。她像一阵风一样飘近女儿,将女儿搂在怀里。
三十五
这个午后有冬日少见的灿烂阳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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