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激情

第 14 部分

“你决定跟他走么?”尹初石希望谈话的内容变得结实些。
“我想是的。”王一想了想说。
尹初石想说,“好自为之吧,”可又咽了回去。他担心自己没有足够的诚意使这句话听起来真诚些。
“我能求你一件事么?”王一突然问。
“说吧。”
“把小约给我吧。”王一说得很快,好像担心说慢了,这话的后半截会留在心里。
尹初石没有回答,却在心里又一次泛起对女人的蔑视。女人只能是女人,他又一次这样想。
“你可以和小乔再要一个孩子,她还年轻,可以再生一个孩子。”王一不顾一切地说,“请你可怜我一次,让我的幸福完满吧。”
王一的话把尹初石甩到了一个很荒凉的地方,他不得不坐起来,披上一件衣服,黑暗中盯着家具隐约的轮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突然想起和王一一起买衣柜的情形。那个女售货员十分热情。尹初石还记得她每次说话都无所顾忌地盯着他的脸看。她长得不好看,可是尹初石至今还没彻底忘了这个售货员。王一也发现了这个,在她往新衣柜里装衣服时,她说女售货员爱上了他。他还记得他把王一堵在衣柜前,狠狠地亲了她两口。然后他问王一是不是改变了想法。他还记得王一说,“那好吧,女售货员没有爱上你,你爱上了女售货员。”
他似乎早就忘了这些往事,因为很久都没再想起过。现在他突然想起来了,往事却失去了亲切的面孔。黑暗中他的视线重新模糊了,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但他还是看见王一伸过手企图拿走他生命的一个部分。
“你能回答我么?”王一怯生生地问。
“怎么回答?”
“请你相信我,他是一个好人,会对小约……”
“也许他是个好人,可他不是小约的父亲,这一点你想过么?”
“当然。”王一低声说。
“既然你想过,你不觉得你的要求欠考虑么?”
“我不能收回我提出的要求。”王一说完用被子盖住头。
尹初石下床,去女儿的房间。他的心情糟糕透了。他发现王一已经把生活的重心移到了那个男人一边,甚至要把女儿也拉过去。在女儿房间他连续抽了几支烟,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情绪。他想见见这个男人,并不是看他是否适合做小约的继父,而是为王一。他永远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王一被遗弃,尽管王一可能永远都不再是他的妻子。
三十一
小乔终于没找到尹初石,回到家听完尹初石的电话留言,呆住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没听懂尹初石的话。她坐在地上,又重放一遍电话录音:“乔乔,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所以现在就不解释了。说好了今晚回去,可是现在我无论如何给耽搁了,回去我再细说,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明天傍晚我一定回去,别担心我,到时一起吃晚饭吧!抱歉了,乔乔,相信你会理解。好了,明天见。感谢你的耐心。”
小乔的思绪依然跟着电话记录器发出的声音,直到电话记录器回复到初始状态,发出尖厉的信号音。刚才突然空白的大脑也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思想。她的感觉也随之活跃起来。她想她听懂了他的话,他今晚不回来了,他明晚回来。如果说她骑车到处找他的时候,背上好像背着一块冰,不时感到阵阵通心的凉意,那么他现在的话融化了这块冰,沁凉的冰水霎时涌进了小乔的腑肺:小乔感到从未有过的伤心。
他没有说他在哪儿,这意味着他在一个不大容易说清楚的地方;他没有留下他的电话号码,这意味着他不愿让我找到他;他说回来后详细说,这意味着我必须接受已经成为现实的一切,无论这一切是怎样的。明天,他当然可以做很好的解释,他可以先吻我,拥抱我,跟我睡觉,在性高c刚刚消失的美妙时间里,用手指轻轻掠过我的脸颊,然后说出他的一切,也许是罪恶的一切,然后我就会又一次像从前那样,像傻瓜那样从心底从灵魂的最深处诞生理解:他做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我能理解,因为我多么爱他啊!小乔想到这儿,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连同自己的骄傲和自尊都被人抓进手掌无情地捏碎了。她感到致命的窒息。她站起来,把电话记录器连同电话一起摔到地下,扯过一把椅子,用椅子的一条腿把记录器捣烂了,她大叫了一声:“为什么总是我去理解别人,谁又他妈的理解我呢!”
接下来仿佛是一片还在继续膨胀着的静寂。这静寂像一张韧性的网把小乔压在下面。即使偶尔传来外面世界的噪音,小乔似乎也无法挣脱这个网,她觉得心口变成了一块硬结。
小乔就这样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走进里屋,脱下自己的外衣,好像担心自己会把外衣甩向一个易碎的物件上,她用双手把外衣按到了垫子上。这时她发现她再也不会动手砸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因为她没有了愿望。
她又从里间走到外间,站住倾听一阵,又向前走几步,又站住。她觉得在她行走的时候还有另外的脚步声跟在她后面,她又走动起来,故意把脚步放重,她希望能淹没那另外的脚步声。但那另外的不属于她自己的脚步声总在。小乔在电话机旁悄悄地坐下,一种想哭的感觉在她的体内乱窜,寻找眼泪,可是没有眼泪。小乔抱紧自己的肩胛,视线盯着空中的一个地方,不一会便模糊起来。
没人知道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多久,小乔终于把自己的双手从肩胛上拿开。她抓起电话听筒贴近耳朵,听见正常的盲音后,她迅速地拨了尹初石家里的电话号码。她已经记住了这号码,因为尹初石不在的时候,她常常拨这个号码,但每一次对方铃响之前,她都挂断了,每一次她都觉得自己很可笑,她知道尹初石不在那儿,但她怀疑他在那儿。她是想证实哪怕一次:尹初石在那儿。
“喂?”电话通了,小乔听出接电话的是王一的声音。她挂断了电话。
她按了重拨键。
“喂?”王一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但比第一次增加了几分不悦。
小乔一言不发地握着听筒。
“已经不小了,何必再玩孩子的把戏呢?”王一的声音清晰平稳,但却充满了蔑视。
小乔放下了电话。
第二天下午,尹初石跟王一说他要出去办点事,王一马上问他是否还回来。尹初石没有马上回答,从王一的脸上他看到几丝愁绪,也许她并不想一个人留在这儿,他想。于是他说他还回来一趟。
尹初石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打听到了康迅住的地方。他想,这也许就是外国人与中国人的不同:他们藏匿不同的东西。如果是一个中国男人租一处房子与自己心爱的女人秘密同居,肯定不愿将地址公开,而康迅却将地址告诉了外办的收发室,并嘱咐那儿的人将这个地址告诉每个来找他的人。站在康迅的门前,尹初石还是迟疑一下,他怀疑自己有足够的理由来见屋里的男人。
他按了门铃,出乎他的意料,来开门的是个外国女人。尹初石的内心立刻稳定下来,仿佛刚刚找到成为不速之客的理由。他先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王一的丈夫,然后说明了来意——见见康迅。
珍妮侧身打开门,康迅已经站在她旁边了。
“快请进来吧。”康迅热情地对尹初石说。
尹初石走进屋里,十分掩饰地环视一下周围,不由地对这个老外的经济状况多几分担忧。康迅朝沙发那儿伸伸手,请尹初石坐下。这时,珍妮已经为尹初石倒上了热茶,尹初石为自己刚才的担心感到好笑:王一即将成为我的前妻,但不是女儿,我可不要搞错啊,尹初石想。
“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珍妮。”康迅坦然地向尹初石介绍珍妮。
尹初石朝珍妮笑笑,甚至没为此欠欠身子。
“我该走了,再见,尹先生。”珍妮说完,尹初石又一次微笑,也道了再见。
康迅将珍妮送到门口,他们用汉语说了几句感谢和不用感谢的话,然后屋里就只剩下两个男人了。
“你的汉语说得不错。”尹初石说。
“马马虎虎。”康迅搬过一把中国一般办公室最常见的那种木椅,坐到了尹初石的对面,“您吸烟么?”
“现在不。”尹初石摆摆手。
康迅没再开口,仿佛在等待尹初石提出谈话的题目。尹初石也没贸然开口,他多少有些后悔来见这个男人,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被动。据说,男人比女人更多理智或理性,但有时他们也更愿意调动自己的孩子气,硬朝着没路的地方走,直到走出一个柳暗花明的境地,或是撞个头破血流。
“我不想在这儿久留,所以咱们还是开门见山吧。”尹初石这么说的时候所透出的几分气急败坏就很孩子气。
康迅没有回答,他感到了尹初石的情绪。
“开门见山你懂吧?”尹初石问。
“就是直接说吧。”康迅友好地说。
“你的汉语的确不错。”尹初石让自己的口气缓和一些。“你了解我妻子么?”他的语锋一转,切进了正题。
康迅将身体往椅背上靠紧,然后又放松。他看尹初石一眼,没有马上回答,好像没想到尹初石能把王一称作“我妻子”,他心里多少为面前这个男人对妻子的这份感情打动了。他在考虑应该怎样为这样感情命名。
康迅的思考又一次伤害了尹初石,尹初石想康迅以为他不再有资格称王一为妻子。他也没有马上再挑起另外的话题,他尽量不动声色地扫了几眼康迅。康迅正在用自己右手的食指敲着椅子的一条腿,仿佛在通知藏在里面的蛀虫赶快逃跑。如果动手,尹初石想,他不怕康迅,但没把握能占上风,康迅无论如何很壮。
“也许我不像你那么了解她,但是我爱她。”康迅说话时,口气平缓,完全没有丝毫怄气的成分,这使得尹初石不安,他为自己刚才冒上来的念头感到羞愧。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尹初石也将语气放平,但话语很锋利。
“当然。”康迅回答得斩钉截铁,但是尹初石却不高兴。
“什么叫当然啊?都是虚词儿。”尹初石低声说。
“虚词?你是指之乎者也吗?”康迅问。
尹初石笑了,首先在心里他在嘲笑自己:跟个老外用汉语玩文字同戏。
“王一有时很幼稚。”尹初石说完等待康迅的反应。
“也许,可我很认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爱她。”
“你们要一起离开么?”
“我希望这样,但我应该等她的最后决定。”
“我能知道你的经济情况么?”尹初石似乎在请求允许,但口气坚决,好像在暗示对方他必须知道。“当然,我这么问很不礼貌,但是我希望你能正确理解。我知道王一在这方面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也许我太知道了,所以我才会问你。再有,我不是一个十分罗曼蒂克的人,也许由我提出类似的问题很合适。”尹初石说完,目光盯着康迅,直到康迅真挚地发出会意的微笑,他才收回自己的目光,他知道,自己没被误解。
“怎么说呢?”康迅向前探探身子,搓搓手,“我感谢你给我机会。让我们能多一点了解对方。”
尹初石觉得康迅的话纯属客气,他们两个人之间不需要了解,他想,不是因为王一,他永远也不会有兴趣去了解一个外国人的收入。
“我真的很感谢你能这么坦白地问我,这说明……”康迅说。
“这不说明什么。”尹初石拦断康迅的话,他不想和康迅达成什么共识。他看见康迅毛茸茸的手臂,仿佛还有待进化一样,心里正不舒服呢。他又一次后悔自己来了,也对面前这个异族人是王一男友的事实感到气愤。但他控制自己,他知道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
“好吧,”康迅的口气妥协下来。“在这儿我每月能得到差不多2000块人民币。”
尹初石看着康迅,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的确没想到康迅挣得这么少。
“当然,住房免费,所以还行。”康迅有些难为情地解释了一下。他知道这收入和中国中等偏上阶层的收入差不多。他甚至也能肯定尹初石的收入比他要高些。男人的自信往往来自颇丰的收入。他多少有些难过,但不是为自己。他不觉得自己挣钱少有什么不好,够花,而且工作也不十分紧张,这让他很满意。但他知道中国人大都以为外国人挣钱很多。因此他的些许难过似乎很空泛,好像是他的工资让中国人民失望了。
“是他们学校付你工资?”尹初石问。
“对,是中方付我工资。”康迅回答。
尹初石看看康迅没说什么。他掏出烟朝康迅跟前送去,康迅摆摆手,他说他不吸烟。
康迅为尹初石拿来一个小碟子,全作烟灰盒了。尹初石又看康迅一眼,好像不相信他这么“贫困”。
“我应该说,我也没什么存款。不过,我能让王一过得很舒服。我至少还有力气。而且我爱她,我能为她做一切。”
“你为什么说到力气?”尹初石说完吸一口烟久久没吐出来。
“我回国,如果王一想在城市生活,我也许找不到在大学当老师的工作。”康迅看着尹初石,仿佛在等待他吐出那口烟。他的表情十分坦率,好像尹初石已经是多年的旧友。这让尹初石心动一下,他吐出那口烟,连忙又吸几口。
“当然,我会汉语,我可以在一些贸易公司找活儿干,而且也能挣不少钱。可是我不喜欢公司,我觉得所有的公司都很肮脏,尤其是跟发展中国家做生意的公司。用中国人话说,他们都很黑。我宁愿开卡车东奔西跑。”
“有道理。”尹初石说,“挣钱有时候真是让人讨厌的一件事,但是,好像有规定,男人必须挣钱啊?”尹初石说完,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尹初石笑过之后,第一次感到有一部分东西,他从自己肩上卸下去了。
“如果一个人只对挣钱感兴趣,越挣越多,……”康迅说着,尹初石c了一句:“越多越想挣!”
“没错,”康迅接着又说,“这样的人不是快疯了就是快坏了。”
“很可能。”尹初石说,“不过,更可能的是,这样的人认为,不愿挣钱的男人全是疯子。”
两个男人又大笑了一阵。生活在这一刻里现出轻松美丽的面容。
“不过,你为什么不能回国找个不那么费力气的工作?”尹初石笑过之后认真地问,“凭你的汉语,不该成问题的。”
“对,可是,我有比较特殊的情况。”
尹初石警觉起来,但尽量不流露出来。
“我在监狱呆过。”康迅老实地说。
“懂了。”尹初石说。
“在中国也一样吧?”
“不太一样,中国现在是经济发展初期,这部分人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凭着勇气和拚劲儿都先富起来了。”
“他们的害怕比常人少一些。”康迅说。
“就是,值得牵挂顾虑的东西不多。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却可能是整个世界呢。”
他们再一次放纵地笑了。
“你因为什么?”尹初石将“坐牢”两个字省略在肚子里了。
“伤害。”康迅回答。
“谁?”
“我父亲。”
“为什么?”
“他打我妈妈。”
尹初石透过指间缭绕而上的烟雾,看着康迅的脸。这张脸突然现出的几分执拗的表情,让尹初石想起自己的妈妈。他觉得康迅的表情触动了他,这是所有爱自己母亲的儿子们都可能呈现出的一种表情,好像一切都写在脸上:这是能为母亲拚命的儿子。
有一个瞬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康迅没有躲开尹初石的目光,相反却大胆地盯着他的眼睛。尹初石感到了对方目光中显现的力量和决心。这既是较量又是交流,是这两个男人能体会到但却羞于表达出来的情绪。最后,尹初石借助香烟的帮助,首先挪开了自己的目光。他心里生出几分尊重,这和王一无关,也似乎和理解无关。他只是觉得他们是一种类型的男人。
“我想,我该走了。”尹初石掐灭香烟,站起来,“希望你别介意我的打扰。”
“肯定不是打扰。”康迅说完也站起身。他诚恳的口气让尹初石感到:康迅也体会到了与他同样的情绪。
“如果你有空,不妨去看看王一。她很需要帮助。”尹初石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她能同意么?”康迅担心地问。
“她这样做你能理解吧?”尹初石问。
“当然,甚至我也愿意尊重你们的感情。”
尹初石没说什么,望望窗口,外边的天色已经暗了几分。
“我觉得任何真正的情感都该受到尊重。”
“没错。”尹初石说完对康迅笑笑,突然转了话题。“那个女人的事……”
康迅立刻明白尹初石已经d悉了一切,他多少有些慌乱,但也有几分高兴,为两个男人在聪明这一层次上的简洁的交流而高兴。全世界哪儿都一样,聪明人之间不用费话,康迅想到这儿,他说:“谢谢你给我机会,我会跟王一说清楚的。一点儿不复杂。”康迅说完又努力朝尹初石点点头。
“既然不复杂,也别说得太复杂。”尹初石相信了康迅的脸:这张脸不会欺骗王一,即使需要面对的是错误。
康迅听了尹初石的话会心地笑了,他扬起手臂,尹初石担心那热情的手臂会落到他的左肩上,他不希望这样。此时,他们已经站在门廊里,狭窄的空间似乎能够准确地传达彼此的心绪。康迅将手臂停在空中,接着又向后扬去,手臂在身后的墙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再见。”尹初石再一次为康迅得体的分寸感到满意。
“再见。”康迅为尹初石打开了门。
三十二
如果小乔在镜子跟前多看几眼自己穿黑大衣的效果,她就会耽搁一些时间,而不在她没想的地方见到尹初石。同时,她也不难从镜子里发现,她仍然是个有极大吸引力的女人,黑色让她平添几分冷艳。事实上,她照镜子只是要看看自己的穿着是否得体。因为她不想在她将要去的地方减损一丝一毫尊严。她想的就是“尊严”,她没想尊严有时跟衣着没关系。
她决定去尹初石和他妻子的家看看。昨天夜里她几乎没睡,醒来后觉得眼珠儿拚命往外凸挣,仿佛要离开她的眼窝。她不停地狠狠地闭上眼睛,但眼前仍有许多黑芝麻一样的小东西飞来飞去。就像无法摆脱眼前这些黑色的小东西一样,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跟着她:她认定尹初石和王一在一起。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她盯着黑暗中的一个地方。起初那儿好像没什么东西,但盯着盯着她就觉得有个东西了。但她无法看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也试图驳斥自己,她找来各式各样的理由来证明自己的感觉是凭空而来,毫无逻辑毫无道理可言。这时,这种感觉便消失了。但她依旧无法入睡,二十分钟后,这种感觉又回到脑海。她想打电话证实,但她害怕拿起电话听筒,她也许宁愿依靠时间的帮助赶走这个感觉。但时间往往是这样,当它发觉你在指望它时,它就会变得让你难以忍受的缓慢。
小乔找出安眠药,但她不想吃,持续不断的恶劣睡眠,使她对安眠药产生了一种程度的抗药性。她必须服用超量的安眠药才能入睡,而超量服用又让她很难清醒,她必须因此昏沉沉地睡很久,才能起床。在这样睡眠的后期,她一半清醒一半昏睡,四肢无力,十分难受。她不想在尹初石回来时自己是这种状态。
也许一个人在床上躺近二十个小时,无法入睡,始终被一种古怪但却强烈的感觉控制,那么,起床后的一段时间就会忽然变得重要。这意味着这个人已经无法正常思考,起床后的感觉是什么,他将照着去做,于是,这种感觉变成了一个人的命运。
小乔穿戴好临出门时,接了一个电话,是李小春打来的。她几乎没听李小春说上两句话,就说,“你要是再给我打电话就不是人。”然后放下电话离开了家。
电话另一端的李小春,右手紧握着电话听筒,不停地发狠地用力,好像一条穷凶极恶的狗正愤怒地叼着一根骨棒,却无法把它咬碎。最后他把听筒朝对面的墙上摔去,但没有传来他期望的粉碎或是撞击的声音。电话线让飞出去的听筒停在了半路,然后电话和电话听筒同时落到了地毯上。
“c他妈的。”李小春狠狠地骂了一句,捡起电话,重新放好,穿上衣服也离开了家。
小乔来到街上,穿梭不息的人流立刻把她吞了进来。她觉得这好像是强制性的拥抱,生活迎面而来,不容分说。她看着擦肩而过的人们,手里提着形形色色的提包、提袋,匆忙地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这时,一直握紧她的心的那只无形的手缓缓地松开了。她拐进路边的一家小吃店,吃了一碗馄饨和一个夹r烧饼。吃完饭付钱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平静镇定,好像也有足够的力气。尽管她还不知道这平静来自何处。
“小姐,里面有日本大衣,要不要看看?”收钱的男人问小乔。小乔看他一眼,他又补充说,“全是八成新,消过毒的,肯定不会有艾滋病的。”
“你留着自己穿吧。”小乔冷冷地说。
“我穿不得,都是女式的。”那个男人认真地冲着小乔离去的背影喊。
我真羡慕这样的人。小乔边走边想。
再一次回到王一身边时,尹初石的心情就像刚刚下过雨的晴天,十分透朗。他有种预感他们四个人间所发生的一切会有个不同寻常的结局,这结局将建立在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情感——理解的基础上。在这一刻里,他甚至不能理解这一事实:为什么情变大都以龌龊结局?他想帮王一简单料理一下,然后回小乔那儿去。他觉得肚子里有太多的话要对小乔说。他的感觉这将是最后的时间,这以后,无论他和小乔还是王一和康迅,都将摆脱y影和痛苦,正常地生活。小约也许会因此有两个气氛轻松的家。
王一没有问尹初石去哪儿了。但尹初石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她的隐蔽着的想法:她不该再像从前那样脱口而出,询问丈夫的去向。现在已经不是从前。尹初石把顺便买回来的东西提进卧室,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向王一交待,哪个应该先吃,哪个可以放时间久一点。王一的情绪他体察到了,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致。
王一看着尹初石,一脸疑惑,她想不好尹初石要达到怎样的目的。
“也许你可以打个电话,让康迅来看看你,有好多事不必太认真的。”尹初石展示完了这些东西,又一件件放进提袋。
“你是指哪些事?”王一问。
“那些不值得费神去计较的事。”尹初石说完一手提着东西,另一手捎上空暖瓶,来到厨房,他先烧上满满一壶水,然后分门别类地往冰箱里放东西。
尹初石放好东西,站到厨房的窗前点着一支烟。他想,水开以后,灌满暖瓶,自己将离开,也许这一生里再也不会有机会和王一共处一个屋顶下。他转眼去看窗外,不远处就是另一幢居民楼,他继续吸烟。
门铃响了。尹初石将烟蒂熄灭,看一眼已经发出微弱呼啸声的水壶。这时,门铃又急促地响了一下,尹初石决定先去开门。
尹初石打开门,看见小乔像一尊铜塑一样扎在那儿。
尹初石做梦也没想到,站在门口的人居然会是小乔。
小乔伸手接了第二下门铃时,深深地懊悔起来。她觉得自己十分可笑,来给她开门的可能是任何人,但绝不会是尹初石。这后来的想法在这一刹那无比坚定地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她甚至开始盘算对来开门的人说些什么。
小乔的确反应了一会儿,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尹初石。随后,她立刻警觉起来,就好像一条正在休假的警犬又接受了任务。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但是眼睛却像雷达一样不放过尹初石的每个动作和每个表情。
尹初石的第一个动作是迎出来,惊奇地问小乔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门口,像所有在瞬间变得愚蠢的男人一样。接着,他用一只手将房门在自己身后轻掩上,也像所有心怀鬼胎的男人一样。
小乔本能地向后退一步,把尹初石的这两个动作准确无误地摄入心中。
“出什么事了?”尹初石走近小乔,一边询问一边伸手去拉小乔。
小乔又向后退一步,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对方。
“电话里我已经说了,回去我再详细解释。你到底怎么了?”尹初石多少平静下来。
小乔也在心里问自己到底怎么了,因为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吧,你先回去,我随后也回去,反正我也正准备走呢。”尹初石说完又朝小乔走近一步,小乔又向后退一步。
这时,厨房里水壶的哨音响了起来,听上去像远方传来的火车的鸣笛。小乔仿佛被这极具家庭特色的音响刺激了一下,脸上现出狰狞的笑意。小乔的笑让尹初石感到恐怖,所以他也没去理会水壶的呼唤。可是突然,水壶的哨音渐渐弱了下去,直到完全消失。小乔脸上狰狞的笑意这时被一种透彻的恍然大悟置换了。她看着尹初石,终于笑出了声音。她的笑声怪怪的,像铁球滚过鹅卵石路面。尹初石无法忍受这笑声,他又一次走近小乔,伸出双臂要抱住小乔,以便制止这笑声,但是他没想到小乔用尽了全力,将他推向身后虚掩着的房门,他跌进了屋里。在p股感到疼痛时,他同时听见了两种声音:小乔飞快跑下楼梯的声音;王一在厨房发出的一声惨叫。这两种声音仿佛由他的两个耳朵同时进入,在他的大脑中心相撞,他觉得眼前一黑……
尹初石将倒在地上的王一托起来,走回卧室,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轻放在床上。王一已经被疼痛折磨得大汗淋漓,但强忍着不放声哭嚎。
她的脚被热水烫起了一层水泡。
“大声哭出来吧。”尹初石说这话时,眼里也盈着泪水。他拨通了120救急电话,报告地址时,他一直看着王一赤红的脚,心里一阵阵紧缩。
尹初石在等待救护车的这几分钟时间里,真正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必须去追赶小乔,哪怕追上她再扇她两个耳光,也是必须的。即使他和小乔在大街上扭打一团,也不会让他像现在这样不安。但是他不能离开,王一的脚伤让他目不忍睹,那一颗颗晶亮的水泡又在他心里撕开另外的伤口。他觉得浑身无力,从柜子里找出一件王一的大衣,之后,他坐在王一身边,将自己冰凉的手掌放到妻子的额头上,他又一次说:“哭吧。”
小乔像一辆控制系统全部失灵的汽车,在大街上飞快地跑着。在她的脑袋里已经没有人行道,快车道,红灯绿灯的概念。她跑啊跑啊,穿过人群,穿过马路。马路人群,人群马路,在她身后时不时响起各式各样的咒骂:“你他妈的找死啊?不要命了?”
“哎,你有病啊?眼睛瞎啊?干嘛往人身上撞?”
“吃饱撑的啊?不想活了找棵树去,别撞坏了我的汽车……”
医生告诉尹初石,王一得在医院留几天,烫得不轻,很可能感染。尹初石走到观察室门口,透过玻璃往里望了一眼,王一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直挺挺的,仿佛是一具尸体。刚才医生帮她处置伤处时,王一紧紧地握着尹初石的手。随后,当那阵剧烈的疼痛过去时,王一不安地对尹初石微笑一下,她说:“对不起,我刚才弄疼你了吧?”
王一让人怜爱的表情勾起尹初石心中异样的感情。他知道得很清楚,王一是个刚强的女人,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或伤痛,她都会尽自己的努力去隐忍。但她的全部的女性的柔弱又是那么明显,都在这隐忍的过程中暴露出来,接着在男人心里荡起无限的怜爱。尹初石想,多数男人都不喜欢叫喊着要求得到爱怜的女人。有时他认真考虑过,是什么让他和王一的婚姻维系了这么久?现在他想是王一唤起的这种发自他内心深处的怜爱。她越是隐忍坚强,他越想帮助她,爱怜她。这样的过程里王一女性的柔媚十分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王一怎么能没有男人的照顾呢?”他心里又响起这样的声音。这声音一直埋在他的潜意识中,这么多年他就是听从这样的声音,怀着这样的情感生活在王一身边的。只不过他从没清醒地意识到而已。他已经深深地习惯了这样对待王一,因此当他看见王一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无人照料时,他马上承担起照顾的责任,哪怕只有一晚一天,他也要做。他习惯了,也许他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他离开观察室,走在医院的走廊上,他再一次想起小乔。他知道得很清楚,他爱她,但却不能像对待王一那样怜惜她。他也感到了歉疚。他走近电话机,给学校外办打了电话,问到康迅的电话号码。他想,王一是永远也不能没有男人照顾的女人,那么现在该由康迅接班了。他已经耽误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必须马上去找小乔。这是他眼下的愿望、责任和心情。
从医院大门向西走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是一座七层的居民楼,一楼都变成了饭馆。尹初石不太喜欢医院附近的饭馆儿,但他经过那一排紧紧相邻的小饭馆儿时,还是被吸引了。正值晚饭的时间,每家饭馆都有不少的顾客,人们聚在灯下,守着热气腾腾的酒菜,轻松地交谈着。尹初石感到肚子饿了,但他想还是先回小乔那儿,也许和小乔一块出来吃饭。当他经过倒数第二家清真饭馆时,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像下水道一样哗哗地响了起来,他站住,考虑是不是先在这家清真饭馆吃点什么,不必吃得十分饱,他的确饿了,而且他担心和小乔吵架不会速战速决。最后,他还是决定放弃喂饱肚子的念头,并且为自己居然在这时候还考虑是不是吃东西感到内疚。他继续向前走,但脚步却有些迟疑,他又回头看一眼清真饭馆里的人们,他们正吃得大汗淋漓。
尹初石扭回头准备向前走的时候,在他前面一米远的地方站着三个年轻的男人。他们显然刚从身后的饭馆出来。尹初石向前走去,并试图绕过他们。但其中的一个人伸手拦住了尹初石:“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太不够哥们了吧?”这个说话已有几分醉意,借着饭馆门前并不十分明亮的街灯,尹初石没有认出这个人,他也不想纠缠。在大街上遇上喝酒男人的纠缠,也许是每个男人都可能碰到的事,他想。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尹初石闪开那个男人的手,继续向前走。
“哎,同志们,你们听见了么?这家伙也太他妈不是东西了,他跟我老婆睡觉,把我老婆弄得疯疯癫癫的,现在却说不认识我。”这个男人一边说一边跟在尹初石后面。
尹初石通过声音想起来这个人是谁。走到一根电线杆子下面,尹初石站住,回转身,看见李小春的脸色惨白。他肯定没少喝酒,但没醉,尹初石想。
“哎,你有老婆么?”李小春的一个同伴含混地问他。
“现在没有了。”李小春像孩子似的回答。
“让这家伙给弄去了?”另一个同伴问。
“没错。”李小春说完,朝尹初石近一步,另外的同伴也跟上。
尹初石立刻感到了那种交手前的紧张,他觉得心跳陡然地加速了,浑身的肌r都像石头一样僵硬起来。他没有马上说话,他想给自己一点时间,镇定下来。
李小春抬起手臂扶到尹初石身后的电线杆上,说:“你要是现在讨个饶儿,也许我们给你留口气。”
“说话吧,那样你明天兴许还能看见太阳。”一个同伴说。
“要是明天没太阳就糟了。”另一个说。
“你干嘛要跟我过不去?”尹初石控制自己,十分镇定地问李小春。
“今天我喝了点酒,不妨告诉你真话,听好了:我一想你就恶心。”他说完和另两个人一同大笑起来。
“我们找个僻静点的地方怎么样?”尹初石左右看看,已经开始有行人注意他们。
“我看咱们得满足这家伙的要求。”李小春对同伴说,“合理要求嘛,挨打也怕人看。”
李小春话音未落,尹初石已经朝前走了。李小春的两个同伴有点担心尹初石会把他们领到危险的地方。李小春让他放宽心,他说:“知识分子没有地盘,全是胆小鬼。”
尹初石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然后站住面对着李小春和他的同伴。他说:“一对一,还是你们一起上?”
“废话,”李小春立刻说,“不一起上我们干嘛跟你来!”
“好,李小春,你听好。”尹初石竖起食指对着李小春,“咱们谁都不是没打过架,你要是为小乔打我,或是小乔让你来打我,我绝不还手。要不是这样,你们可以打死我,但你们也得留下点什么。”
尹初石话音刚落,左边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拳,他踉跄两步倒在了地上。出拳的男人说:“我他妈的最烦这帮喝墨水的,叽叽呱呱费他妈什么话,打架就是打架,少费话。”
“说得好,哥们,”李小春看见尹初石试图站起来,便走过去,一脚闷在尹初石的脸上,“算你猜对了,这脚为小乔,”说着,他抬脚又朝尹初石踢过去,尹初石面朝下已经用手臂护住头,李小春的第二脚踢在了尹初石的小臂上,“这一脚为你老婆,”李小春说完扣起双手,向尹初石后颈砸去,“这一下为你女儿,你这个臭流氓。”
李小春的同伴看见尹初石已经没有还手的可能,立刻也冲上去,十分放松但也十分用力地用皮鞋踢尹初石的肋骨,仿佛他是一个挡住他们去路的沉重的麻袋。
他们连踢带打,兴头终于过去了。其中一个人说,“咱们撤吧,知识分子都不经打,别再闹出人命来。”
李小春又狠狠在尹初石p股上端了一脚,然后后退两步,光线不好,但仍能看见尹初石的周围蔓延的血迹,晚上,血是黑色的。一个同伴过来拉李小春离开,这一刹那,李小春心里感到的不是愉悦,不是他期望的那种复仇的快感。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尹初石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当他发觉有人拽他,他醒了过来。他听见周围的人说,该送他去医院。他摆摆手。有一个老头儿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试图听清从尹初石翻肿的唇里发出的声音。尹初石费力地说:“别……送我……到这……个医……院。”
老头儿听清尹初石的话,起身有些愤怒地对围观的人说:“这人真可气,都到这份上了,还挑拣医院!”
人群发出一片嘘声。尹初石感到内心说不出的厌恶。他试图站起来,但又跌倒了。于是他开始爬。这时一个小伙子走近他,用力将他搀起来:“我扶你打个车。”小伙子说。
“谢谢。”尹初石说完这句话,嘴角又流出一股血。
当尹初石躺在另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床上时,疼痛开始加剧了。但是他的头脑异常清醒。当他听见大夫说,会不会有脑震荡时,他觉得自己摇了摇头,但他没把握大夫看见了他的这个动作。他感到心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坦然,每一次剧烈的疼痛向他袭来时,都好像是对他心灵的一次温情的抚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欠债的人,现在倾家荡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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