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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色如粘稠的墨从建筑的狭缝中冒出汩汩流淌,像是黑色的潮海渐渐吞没这片大地。
林建不知道是第几次惊醒,在高考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失眠了。他望了眼窗外,一下陷入那茫茫的黑暗中,心跳的速度突然变得很快,他起身出门,走到了林旭的房门前,伸手握住了门把手,在扭动的一瞬间又犹豫了,他深呼吸了两口气,闭上了眼睛。说没被吓到,是不可能的。他总是想起林旭那突如而来的那句话哥,那是个男孩。那一瞬间,他大脑变得空白,他下意识要推开怀里的人,却在那一刻生生地停住了。
林旭是家里最乖的孩子,这是毋庸置疑的。在身为大哥的他天天在外面与小伙伴疯玩的时候,林旭便就会在家里帮着母亲洗菜、收拾桌子;在他天天在电脑面前渣游戏的时候,林旭便会帮他叠被子、收拾衣柜这个弟弟脾气太好,以至于把他衬托得像个从未长大的孩子。很长一段时间,他并不喜欢这个弟弟,甚至不愿意主动和他聊天。
如果林旭是个早熟的孩子,那么他就是典型的晚熟的例子,高三一年迅速催化了他,他第一次能够坐在凳子上整整一天,只是为了一个目标。父母的衰老、弟弟们的年幼,身为家里长子的他第一次感受到担在肩上的男人的责任。
那种成长是刹那间的,是母亲周末亲自熬好了鸡汤在校门口早早等待的那一刻,是记忆中一直健壮的父亲生病咳嗽却黑着脸不肯去医院的那一刻,是母亲小心翼翼找着话题却被他冷冷地回应表情尴尬的那一刻,是父亲气急了打他但他却不再觉得疼痛的那一刻是年幼的弟弟问他学习真的有用吗的那一刻
母亲越来越唠叨,父亲越来越倔强,当他一天天长大,他突然发现父母们却变得孩子气了。他第一次意识到,父母并不强大,他们瘦弱而且普通,他们也希望被自己的孩子呵护和温暖。
弟弟林远调皮还不懂事,而林旭又懂事过了头。又或许,林旭这样才是最令人担心的。
林建深呼吸了一口气,眉宇紧皱,竟有些无所适从。
他想起自己高中生活中也曾听小道传着年级里谁谁可能是同性恋、谁谁又是一对,他也曾打听八卦一笑而过,也曾看到过如果你的亲人是同性恋的类似问题,他甚至连思考这个可能性的情况都没有出现,亦如当林旭轻声说那是个男孩时,他首先反应的不是是否接受的问题,而是不可能三个大字。
怎么可能呢
他一直那么乖,他从来都不会干出格的事,他总是顺应大流的,他甚至从来不会表达自己的立场为什么呢
他觉得一定是什么弄错了,他想问林旭你是不是误会了其实这不是喜欢、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是不是遇上什么困难了是不是他们家里的人都太不关心林旭了,以至于这个结果来得如此突然,甚至没有一点迹象。亦或者早就有了,他们都没有发现
不,不是的。
林建越想就越觉得身体冰凉,他还是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他可以说他不歧视同性恋,也可以说他支持那些追求真爱的人,甚至那个人是自己的好朋友都行,可为什么那会是他的弟弟呢
怎么可以是呢
他双手开始颤抖,一种无言的恐慌从心底蔓延开来,他只要一想到那是自己的弟弟,是自己的亲人,就很想握紧拳头一拳砸在什么地方。他无法相信自己弟弟是天生的同性恋,他又知道自己弟弟是个多么乖的孩子一想到有另一个男孩可能对自己弟弟做了什么,他就想要砸人。
得做到什么程度才会让自己的弟弟认为他是同性恋呢
牵手亲吻
林建甚至不敢去想接下去的可能性,只觉得眼前的黑影重重叠叠,像是在撞击他的眼膜。
要告诉爸爸妈妈吗他们会怎么想
林旭以后要怎么办
林建不知道这个晚上他想了多少东西,像是彩色盘的颜料被搅动,颜色纷杂浓稠最后成为肮脏的深黑色。
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说不定你只是想多了。
混沌中他又想起了开学不久时他曾经去找林旭的那场对话,那模糊的言辞,对方眼里零星的泪光,还有那句,我要是不听他们话,他们会很伤心吗那一刻,竟与刚刚林旭哭泣的样子重叠了。
林建之前已经觉得自己算是半个大人了,现在才发现自己还差得远。他首先想到的是,必须告诉爸妈。但脑海里又反复回放着林旭双眼盛着满满的痛苦的模样,他像找不到归家方向的幼雏,在风雨中形色狼狈,只能在大哥这枝头寻求短暂的支撑。
如果爸妈知道了,他的弟弟,会变成什么样
林建脑袋嗡嗡作痛,不停地暗示自己:一切都没那么严重。
林旭和那个男的已经没有关系了,过了几年,这事也就不是事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也特别可笑,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初恋的女孩,而此刻,他和那时的父母一般希望着,林旭快点忘了这段感情。不,才不是。他想着,如果是个女孩,他会支持的,他会支持的
林建突然轻轻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却透出几分悲凉。
其实他也是这样的人,他无法相信自己的弟弟会处理好这个事情,他想要自作主张地告诉他这条路不好走,告诉他怎样做更好。
就像他的父母一样,用尽一切心思,也不过是想让自己孩子将来过得更轻松一些。
可是林旭,他怎么可能呢
直到最后,林建又像是绕圈子般回到了最初的这个问题,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林旭他弄错了吧他大哥都不知道什么喜欢,他又怎么知道呢
林旭起得很早,几乎没睡多久,翻来覆去,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起电话那端的呼吸声,十分轻微,一度让他以为根本没有人。怎么会没有人呢他只要一出声,那边的呼吸声就会明显起来,像是气流吹动羽毛的末梢,那呼吸声压得很紧,像是稀稀拉拉的碎石沉积在胸口,越压越实,到呼吸也变得困难。
明明那边一言未发,林旭却渐渐红了眼,那种酸意艰难地从四肢百骸中钻出,一点一点汇集,抽空了全身的力气。
毫无缘由,他脱口而出。
阿锐
那边的呼吸声骤然拉紧,林旭感觉自己的心弦也被死死地攥住。无论自己怎么喊对方的名字,那个混蛋都不肯出声,只有一次比一次更加急促压抑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像是鞭子一般一下一下抽打在林旭的胸口,他仿佛能听见对方嘶哑的呼吸声中微弱的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
林旭觉得自己也不能呼吸了,这一刻的难受仿佛压到了极致,痛苦与悲伤瞬间就爆发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现在连远远看那个家伙一眼都像是在做贼
为什么对方会连在电话里应他一声都不敢
凭什么啊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是偷窃了还是抢劫了他们犯罪了吗
滴滴电话被挂断。
林旭瞬间堕入冰窖,最后一根稻草也被轻易地压断,瞬间他就被海潮席卷拖向大海的深处。
他们没有错。却不能在一起。
不断的重播失败提醒着他:你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最开始那样,只要对方一关手机,他就再也找不到那个家伙了。
林旭推开门看到自己大哥的刹那,愣住了。大哥眼圈很重,明显没有睡好。
林旭,我们谈一谈。大哥出声。
林旭下意识地就想退一步关上门,被大哥压住了。
林旭看了大哥一眼,眼睛很酸很疼,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他摇了摇头,哥,不要昨天晚上,你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好不好昨天晚上他真的失去了理智,才会在最崩溃的那一刻告诉了大哥这个本应化作尘埃的秘密。
林建看着弟弟眼里的无助与祈求,抓着对方的手又紧了紧。
林旭想要往后退,但钳制自己双肩的力量太大,他低下头不肯说话。
许久,林建哑着声音说,林旭,你昨天说你们都结束了。我不会告诉爸妈,但你以后不会再让他们担心是吗临到最后,他还是只能搬出父母。
林旭身体颤抖得很厉害,像是羽毛未长全的幼鸟在大雨中瑟瑟发抖。
林旭,你听我说,大哥低下头,在弟弟耳边把声音又压低了,低沉地像是在诱惑着什么,林旭你想想,你会继续上学,考试,上大学,上专业课,然后出去工作,或许你会碰上喜欢的女孩子,会碰上新的朋友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不是吗
很多人都曾做过很荒唐的事,他们从不愿提起,也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林旭,你总是特别懂事,很多道理自己都明白。这一次,你也明白是吗
林旭觉得自己已经在汪洋中窒息了,仿佛全世界都急剧地缩小把他挤压成了一个点,他艰难地张大口呼吸着,轻微抬起头,红着眼看着大哥,我懂,我一直都懂。声音到最后,仿佛从喉咙里挤压出来的。
哥,你之前不是告诉我,如果想要什么,就去争取吗
林建顿住了身体,林旭的声音依旧是低低的,不像是在问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哥,你有试过道理你都懂,你就是不想去做的情况吗哥你试过还没开始争取就结束了情况吗
哥,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当你和一个人在一起时,你就会不自觉去想象你和他未来在一起的每一个场景,你关于未来日子的想象中每一个细节都有他,但突然有一天,所有场景中的他都消失了,你的未来在这一刻就崩塌了。
这种崩塌是一点一点的,从地基开始晃动,到钢筋、混泥土,到窗户、板砖到整个大楼轰然倒下。
而你被囚禁其中,被砸中、流血、大哭,逃不出去,叫不来人,最后被轰然葬入黑暗。
你以为我只要正正常常过接下来的每一天就好,吃饭、睡觉、上学其实我在废墟中满身伤痕,用沾满血液的手指去抠挖上面的沙石,去搬动每一块石头,艰难地从里面看一眼透进的阳光。
你以为我只要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可以继续和父母聊学校发生的事,和同学侃最新的八卦,和门卫的大叔打一声招呼其实我正在抱着废墟哭泣,即使这些都成碎片,我依旧舍不得丢了它们。
林建用手碰了碰林旭失神的眼,突然间满腔悲伤,所有的语言都在这一刻变得无力,他还是只想说那一句: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好。
但他说不出口。
这个暑假,意外的忙碌。
大哥的高考成绩已出,发挥不错,乡里又出一个大学生,按照家里的习俗,得回家乡办酒。
爷爷中风,半个身子瘫痪,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爷爷总想看着家里三兄弟上大学,却似乎再也等不来那一天。
一家人匆匆赶回家乡,一边忙着照顾爷爷,一边联系着家里的亲戚朋友。
爷爷清醒后就不愿住院,只得又带着会乡下静养。
在那一段的日子里,林旭的记忆都是清晨窗外浓郁的绿和白色的水雾,院子里鞋子踩着石板发出嗒嗒的响声,洗漱完水盆洒在院外的小路的沙沙的声音。
清凉的夏风穿堂而过,打盹的家狗懒懒地窝在角落摇动着尾巴,院里的母鸡大摇大摆走着,后面跟着一列圆溜溜的小黄鸡。
林旭就陪着爷爷一起在院子里望云卷云舒,看树影婆娑,听蝉声阵阵。
爷爷年纪大后,口齿不清,林旭再也听不懂爷爷说些什么,但无论爷爷发出什么音调,他都会乖乖地应着。
爷爷的声音是老年人特有的混沌和沙哑,他总是听着听着就犯困,靠在椅子上,满眼都是夏季苍郁的绿。
那绿色像是透亮的墨,晶莹得要渗透出来。
林旭常会一个人绕着乡里的田走一遍,在烈阳下走得汗水涔涔,实在累了就坐下了看别人田里的水牛慢悠悠地嚼草。
时间在这里似乎被放慢了,每一刻都很长很长。
这个世界,安静得不可思议。没有小车的后排管,没有店铺的音响声,更没有上下课的铃声也没有杨峰锐。
林旭的心情从未如此平静,被风轻轻抚摸着,眯着眼去看最远的群山,放任自己的想念离开自己的身体,飘在空中,飞向远方。
曾经他觉得思念是酸甜的,酸涩得像杏子,甜腻得像蜜糖;后来他觉得思念是苦涩的,像是刀子凌迟肌肉,像是铁链撕裂骨骼,一寸寸磨向死亡;现在,这思念苦涩却带着轻微的甘甜,苦是他一个人的苦,甜是他一个人的甜,和另一个人再没关系。
回家时,晚饭已经上桌了。
每次回家乡,兄弟三人照例都是一人一个鸡蛋,家里母鸡当日下的,口感绵软,蛋香浓郁。
夜里林旭托着爷爷上床睡觉,爷爷突然抓着他的手摇了摇,林旭疑惑地停住,看着爷爷小心翼翼地从衣服前的口袋里抓着一个鸡蛋放入了他的手里。爷爷又叽里咕噜说了什么,林旭还是什么都没听懂。
林旭愣愣看着眼前的鸡蛋。幼时弟弟贪嘴,总是把他那一只鸡蛋抢了吃了,他只能一个人偷偷难受,爷爷发现后,就总留下自己的鸡蛋,偷偷地塞给他。
林旭低着头,爷爷,你一定会好的。他曾听父母讨论过爷爷的病情,大限将至,只求最后一段日子的安康了。手中的鸡蛋小巧圆润,残留着老人手掌的温度。
时间是如此无情,他们还年幼不知世事,老者就已经一脚踏入泥土。他还能大言不惭地说他对未来很迷茫,老者就已经没有了未来。那些老者多年的故事、情感、记忆都会沉入泥土,再无人知晓。那些撕心裂肺、那些泣涕涟涟、那些曾经岁月里如天一般的大事都将化作云烟,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爷爷睡前用手摸了摸自家孙子的脑袋,手掌的皮肤如同干枯了的桔子皮,粗糙而又干燥。
林旭只能紧紧抓住爷爷的手。
爷爷,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人一生中到底要追求什么呢
杨峰锐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天没回家了,手机欠费停机,关机前全都是母亲打来的未接电话和短信。他醒来时头痛得厉害,网吧里昏暗的灯光把所有人的脸都笼罩成魑魅魍魉,闪烁着屏幕莹莹的光。键盘前是散落的烟头,浓烈的烟味还未散去。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从后面递来了一个盒装泡面,杨峰锐头也没回就接了。
那人低声说了几句,今晚七点,后面的便利店。
杨峰锐低低应了一声,饿得头晕眼花地抓着泡面去找热水,一起身便发出吃痛声,才想起三天前自己腰部在混斗中被手肘顶过几下,身上一片皆是青紫。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这些人搭上的线,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和他们混做了一团,但这些他都很熟悉,这就是他曾经的生活。
就像是偏离轨道的列车被扭正了,那个傻瓜从未出现过在他的生活中,他依旧是他,林旭依旧是林旭,他们从未相遇。
这就是他的生活。
回到最初的模样,没有林旭。
两个月的暑假飞逝,林旭从另一个世界被拽回了原来的世界。
高一结束,高二开始。
高二的日子,文理分科,重点班与平行班楚汉分界,重新分班后周围俱是新的同学、新的老师,重新分宿舍后是新的舍友。
这是一个全新的环境。
林旭再也没有在走廊上等到过杨峰锐的身影,再也没有听说过杨峰锐的消息,他不知道那个家伙去了哪个班,也不知道那个家伙是否搬回了宿舍,甚至不知道那个家伙是否来上了学。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仿佛一夜间,整个天地都变了。
之前一个班的同学见面也渐渐不再打招呼,见面就像陌生人。
高一就像是被撕裂的另一个世界,关于那个世界里的所有痕迹都被清洗了。这个世界被洗涤液丢入洗衣机狠狠搅了一通又拎了出来,只剩下干巴巴的白色。
他的时间表和人际圈被迅速重组,他的生活被神奇地填满和修复,他甚至毫无障碍地就开始了他新的生活。
没有人记得他原来最好的朋友是谁,也没有人关心他是否还和分班的同学保持联系。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变化,他根本无法掌控,只能徒劳地被拖着走。
直到一次偶然碰上了杨峰锐。
他几乎认不出那个家伙,发型变了,带着一个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上衣穿着自家的黑色t恤,下身踩着宽大的校服裤。
那个家伙走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而那些学生,从发型、打扮、神态无一不都是林旭从来都没接触过的那批人。
那些家伙是老师口中最简单的分类:不学习的学校捣乱分子,亦或者,差生。
林旭僵硬地停住脚步。
那群人中不少人都发现了他的视线,嬉笑着瞥一眼过来,又丝毫不关心地挪开。
那个带着棒球帽的家伙,一直没有抬头。直到两个人真的要完全错开时,那个家伙轻微地抬起了下巴,林旭屏住呼吸,却对上了少年漠然的眼神。对方仿佛从不认识眼前的人,只是扫了一眼,就低下了头,轻易地擦肩而过。
林旭眼睛慢慢睁大,有窒息的错觉,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才站稳了脚跟,匆忙往前走了两步,掩饰自己的狼狈。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只看见那三三俩俩的人离去的身影,那个戴着棒球帽少年背影,变得完全陌生。他眨了眨眼睛,又拼命眨了眨眼睛,慢慢地低下了头。
那天的天空黄得不正常,像是旧照片发了霉,晕黄中带着凄凄的绿影。
他们终于也成为了,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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