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一点吃干抹净

第四十五章 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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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分针转动着。
教室里有人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热红着脸,目光盯在考卷上,手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有人抬头看了眼窗外的烈日,阳光烘烤大地,地面蒸腾着氤氲的热气。
六月到了。
暖锋才刚刚离去不久,炽阳的火舌便舔舐上这破碎的土地,舌尖沿着教学楼的瓷砖撩动,残留的津液炸出滋滋的气泡。
铃声如同刀锋尖锐地刺破整个校园的死寂,哄闹声骤然响彻整个校园。
你们听说了吗高三那边已经不上课了,剩下的时间都是给学生自己复习了。
哇不上课真好。
好什么好,马上就要高考了,估计晚上都睡不好,我最怕考试了。
反正都是最后一场了,考完不就解放了
切,那是考得好的人。
还在高一的孩子对高考这传说中的庞然大物显得既兴奋又紧张,向老师挖掘着历届高三的珍贵事迹,又得意洋洋地分享着自己兄弟姐妹的高考生活。
教室里的三叶风扇超载运行,发出嗡嗡的嘶吼声。
林旭趁课间去厕所往脸上泼了把冷水,又匆匆赶回教室,穿过走廊时目光停驻在那与世隔离的高三教学楼,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大哥马上就要高考了。
对于初入高中的幼崽们来说,高三就像人生道路上一个鲜明的标志,跨过这道槛,就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未知的、更加自由的、象征他们已长大的世界。
这个标志如此与众不同,以至于从他们有记忆起,所有的学习都是为了那个终点而奋斗。
高三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大学又是什么样的
胆颤、兴奋而又恐慌。
小旭,将来我们一起上一个大学。
在他们的世界里,能想象到的最远的未来,便是大学。仿佛只要一进入大学,人生便由自己主宰,再也没有人能分开他们。
林旭垂下眼睑,额头上清凉的水珠在脸颊下滑下一道水痕,滴落在空中。
再想起那个家伙时,他的情绪毫无波澜。
时间的齿轮碾断了记忆的丝线,他学会了不去回忆那些开始模糊的记忆,并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他还是会想起这个名字,但只是这个名字,偶尔连缀着一些片段。他把所有的过去都封进了一个巨大的冰块里,残酷地冷藏起来。他就站在冰块外面,冷漠地望着里面,不去打破,不去探索,任由冰霜一层一层包裹。但同时,他又似乎把自己的情感也跟着一起冷冻。他不怎么会笑,看任何人的表情都带着漠然,仿佛什么都看着,又仿佛在神游。
宿舍里的人无意间对他说过:林旭,你是不是变了
变了是以什么标准来评判的呢
因为他以前总是微笑地应下一切,而现在却总是面无表情地接受吗是因为他以前对谁都是耐心应答,而现在他时常沉默吗
他们都问,林旭你怎么了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吗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正常啊,为什么他们都觉得不正常呢。
人都是会变的,不是吗
但没过多久,大家习惯了这样的林旭,也就没人再问这个问题了。
这就是时间的强大之处。再过一段时间,他们记忆里的林旭便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从没有微笑、温柔、轻声的模样。
当我们越来越全副武装,这个世界上,到底谁还会一直记得你最初的模样
高考前一天,全校都为高三送行,旗帜与呐喊声密布了整条离校的道路。
那些高三学子们目光偶尔略过身边的高一高二学生火热的眼神,都如同烫着一般移回。他们已是幼崽心目中成熟期的模样,却不知,他们同样对未来迷茫。
阳光如同利箭穿破大气层的屏障,也刺进了每一个人的双眼。学生们拥挤在树荫中,用汗津津的幼嫩脸庞睁大双眼去勾勒着每一个高三学生的轮廓,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两年后同样站在那里的自己承载着所有希望,像一个无坚不摧的战士,强行挺直了腰板,举起利剑,奔赴一个无硝烟的战场。
那个战场没有刀枪,却处处不溅着鲜血。
短短的两天高考,却是他们出生起来经历过最长的时间炼狱。
那边语文刚刚考完,高考作文题在十分钟内传遍了整个校园,有人举着手机念着各地的作文题目,有人倾听,有人嘟囔,有人吐槽。仿佛用这样的方式,他们也能微微触摸到高考的试卷,也能体会到那一瞬间的不安。
高考结束那天,林旭一家人都开着车去考场接大哥回家。
林旭永远记着那一天的傍晚,最后一场考试的铃声盘绕在整个校园的上空,火烧云红了半天天,金色的颜料被倾翻,映亮了校门外每一个家长殷殷切切的双目。
对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高考几乎是他们下一代能改变命运的全部希望。
学生们从各个教学楼里涌了出来,每个家长都伸长了脖颈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孩子,间夹着考得怎么样、题目难吗、来我们吃大餐的言语。
林家三兄弟长得是有些像的,轮廓类似,眉目中的神韵类似。
林旭远远地看着自家大哥走出来时,竟模模糊糊看到了未来的自己,身后映着明亮的天空和天蓝色的教学楼,像一个旅人归家,眼角带着释然的疲惫,无论考得好与不好,就这样吧。
大哥。林旭唤了一声,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目光触及大哥的双目,又停住了。
父亲拍了拍大哥的肩膀,一瞬间像是老了十岁。母亲既想问对方考得如何,又怕没考好,只能小声问了句:这两天吃得好吗
弟弟林远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带着不知世事的天真。
回家吧。
坐车的路上,林旭对大哥林建说:真好,大哥总算摆脱学习了,老师们都说大学特别轻松。
林建愣了下,随即笑开,捏了捏自家弟弟的脸颊,哪有那么好。高考又不是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呢。说到最后,他的眼里也染上几分不知未来的空濛。
林旭不知所以,却仍是有些羡慕。
林建只好笑了笑,又揉了把弟弟的头发,以后你就知道了。
以后又是以后。林旭转过头看向车窗外移动的街景,目光无所落点。到底什么时候是以后为什么他总是没有等到以后,就已经结束了呢。
大哥林建把自己用旧的手机给了林旭,买了个新的。家里座机坏了很久,能勉强接电话,但早看不清来电显示了。他在家里又玩了几天的游戏,便出去打工了,晚上回来便在网上搜索着各大学的官方网站。
林旭假期便常坐在大哥旁边,一同浏览着那形形色色的网站,一边问着琐碎的问题:这大学在哪、为什么我没听过这个大学、大哥你要学什么专业
林建笑了,你怎么比我还认真看上了哪个大学
哥,你想过去远一点的地方读书吗
当然了,但如果不是好学校,就选个离家近点的。
林旭有些失望地垂眼。
怎么了,你想去哪
林旭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一个人认识我。
不会害怕吗林建有些意外自家十六岁的小弟弟想得这么多。
林旭抬起头,目光闪了闪,最后摇摇头,不会。
那就加油吧,去很好很远的大学。林建笑了。
林旭不知为什么,也忍不住笑了,眸光闪动,十分清亮。
那是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光。
高考余韵刚过,普通的学子们也开始承受考试的重压。
六月天,也是台风多发的季节,往往前日还烈阳高照,下一刻便狂风骤起,拉起了台风橙色警报。
大雨瓢泼,地上满是被砸落的葱绿叶片,在脏污的泥水中浮动。
林旭常常因守在走廊的栏杆边而被泼了一身水汽,又或者被照得全身发烫。但他又总是忍不住走得很近些去看清那个人,在滂沱中泥泞的轮廓,在烈日下斜长的影子。他习惯了偶尔等不到对方的突发情况,也学会了如何在对方抬起视线的前一秒把自己隐藏。
这种行为代表什么是刻苦铭心的思念成疾亦或者求而不得的哀伤
林旭只是习惯了,习惯了在这个时间站在这里去守候一个身影。他没有情绪波动,既不高兴也不痛苦,只是站在这里看着。他总是想,或许有一天他突然赖床起不来了,这个习惯也就断了。
时间是沙漏中的细沙,却可以荒芜整个森林;时间是钢铁被打击的磨损,却可以变换沧海桑田;时间是人类眼角的皱纹,却可以抹去一个星球的生命。
当这样一想,他们的时光又是何其短暂他们的存在又是何其渺小他们的坚持又是何其可笑
大哥,未来是什么样的呢
那个时候,他是不是想喜欢谁就能喜欢谁呢
不是的,如果你不够强大,你永远不能选择你想要什么。
期末考试那几天都下着蒙蒙的阴雨,晚上睡梦中能听见风雨敲打窗户的窸窣声。
期末过后,便是漫长的暑假。
上一个期末结束时,还有个像小狗似的家伙缠着自己不要走,用湿润的舌头舔舐他的眼睫毛,小声念着:小旭。
而这一个学期末,他孤独地坐在空落落的教室,举目四望,一片空茫。明明已经封起来了,但还是有些记忆狡猾地钻了出来。
林旭刚刚下楼时似乎有看到那个家伙母亲的身影,但也只是一晃,他差点没认出来。他瞳孔微微放大,突然意识到,那是不是意味着整整两个月,他都看不到那个人了心口被尖锐地刺了一下,他突然不知所措。这种无助感像是梦魇一般缠绕着他的四肢,像是过去四月个里每一个夜晚,在他的身躯上留下禁锢的印痕。
当他的大哥来教室接他,抬起他的头时,看到的是一张惨白的脸。
怎么了,考试没考好吗林建紧张道。
林旭低下头,把脸藏了起来,喑哑道:不是。
他只是发现:他还喜欢着那个家伙。
非常喜欢。
杨峰锐靠在轿车的副座上,目光飘忽地略过窗外远处的屋顶,手指轻轻摩挲着背包的表皮。
方雪视线轻轻偏移,看了眼自己的孩子,又攥紧了手中的方向盘。
小峰,暑假有想去玩的地方吗
杨峰锐恍若未觉,依旧看着窗外。
方雪双眸变暗。
去海南怎么样可以去游泳。或者去漂流吧,夏天会很舒服的。
杨峰锐突然偏头看了方雪一眼,方雪声音一滞。
杨峰锐半晌开口:为什么要问这个你要陪我去吗你不用陪你的男人还有那两个小孩了吗
方雪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声音哆嗦,我、我可以给你钱。
哦,那不用了。杨峰锐勾起嘴角。
方雪再嫁,另一半也是带了两个孩子的。
许是车内寂静得恐怖,杨峰锐轻声道,在那边过得好吗
方雪眼睫毛颤动,握着方向盘的手掌沁出汗珠:还好。
杨峰锐又把目光落回了窗外,那就好。
方雪双眼渐渐泛红,转头看着已经有了成人模样的大孩子,看着那熟悉的轮廓里漠然的神情,张口发现喉咙干涩,他们不肯叫我妈妈。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丢了自己的孩子。
是吗杨峰锐声音轻到仿佛整个人也虚化了,我也不想叫。
泪水肆意漫过脸颊,方雪痛苦地闭上了眼,在路边停下了车。
小峰,你想爸爸和妈妈吗
杨峰锐有些茫然地眨眼,大男孩的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脆弱,随即摇摇头,不想。
想又有什么用呢
曾经日日夜夜地想,拼尽了一个幼童能做到的所有努力,也没有换得父母的一次停留。
现在也是,就算日日夜夜地想那个少年,又有什么用呢
他曾经无法改变什么,现在也无法改变。
你想看看你的爸爸吗
杨峰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拐到了这个话题,疑惑地转头。
方雪眼里盈满了晶莹的泪水,嘶哑道,我、我告诉你爸爸了。随即又像要解释什么般,毕竟你也是他的儿子,你这几个月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我、我她有些崩溃,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杨峰锐瞪大眼睛,黑暗的潮水迎面掀翻他的身体,他仿佛破烂一般漂浮在汪洋之中。
推开家门时,杨峰锐的身体一直都是僵硬的,他战战兢兢换下鞋子,视线轻易地看到了客厅沙发上沉默的男人的黑影。
男人听到声音,抬起了头。
杨峰锐如同被雷劈一般震在原地。如果说在小旭之前谁还能制服他的话,唯有这个父亲。这个曾是他心头最光辉的伟大的形象,也曾是他一次又一次被打时的噩梦。
男人的发鬓有些斑白,双目却依旧直透人心。
你他妈的就不嫌给我找事多是吧你今年还搞起了同性恋话音未落,男人已经踩着拖鞋挞伐而来,拽着杨峰锐的衣领就往客厅走,你他妈就是没救了是不是明年我再来看你你就偷砸抢了后年是不是就进监狱了小子你真是太有能耐了,一年比一年厉害啊
父亲喘着粗气,说到最后差点一脚揣在杨峰锐身上,你当初怎么保证的你不是说你不再惹事了吗
杨峰锐一米八的身躯在父亲面前却显得弱小,他茫然地睁大眼睛,我、我没有惹事。
混蛋父亲一巴掌就砸了下来。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杨峰锐怔怔地看着男人,左脸颊火辣辣的疼,仿佛还不可置信。
不要打孩子方雪冲了过来,拦住男人,这不是他的错
哈那是谁的错你的错男人笑了,目光落在女人身上,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好儿子
你说什么这也是你的儿子方雪涨红了脸。
我还希望我没有这个儿子看看他都干了什么,之前被退学了都不算打架斗殴、吸烟谈恋爱,每天都是老师打来警告的电话,在别人面前我就不敢认这个孩子现在到好了,直接就搞上男人了男人双目眦裂。
这是我的错吗这么多年来你看过他吗你管过他什么当初为什么离婚的你不知道吗你天天出差在外面飞,你关心过家里吗
我天天累死累活地养家,你他妈的到底懂什么我没有管过他是谁帮他收拾的烂摊子是谁帮他转的学不是我,他现在在哪条街上游荡你都不知道
又是那些成年累事,又是重复的争吵。
杨峰锐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躲在房间里,饿着肚子,听着门外刺耳的争吵声。他饿得一直在哭,却不敢推开门。那个时候,他就很没用。
杨峰锐什么都不想争取了,这就是他的命吧,他不配得到任何幸福。他往后退了两步,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父亲的声音撕裂空间,混小子你要去哪让你走了吗男人一把拽过他推到地上,踢了两脚,你的事解决了吗另一个男的是谁
杨峰锐捂住脑袋,不想听见任何声音。
我操,学都怎么上的就会和父母犟了是吧就会和父母顶了是吧他妈的当初就不该送你上学男人气得拿起拖鞋就抽。
方雪吓得扑了上来,你发什么神经他是你儿子
我就没有这个儿子
杨峰锐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满脸的热泪,像是开了匝一般汩汩流淌,打湿了他整个脸庞。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小,像个孱弱的蝉蛹,最后被轻轻地踩扁在别人的脚下,鲜血四溅,却是被对方用脚掌磨了磨。
母亲的着急的声音响起,小峰,你快走你快走
杨峰锐崩溃地低喃,我也不想当你们的儿子我也不想他突然挣扎地坐起身子,大吼了一声,我也不要你们
他妈的你还反了你男人一巴掌就要甩下,目光正对上儿子倔强抬起的脸,手硬生生止住了。
那是一张已经有几分成熟的少年的脸,眉目间都带着父亲曾经的模样,他们流动着相同的血脉,共享着相同的基因。
那张脸满是泪水,泪水中是父亲狰狞的面孔。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父子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男人还能想起当他站在手术室外的焦急等待,还能想起第一次抱起婴儿时的喜极而泣,还能想起牵着宝宝走路时的小心翼翼
他举起的手一直在颤抖,眼白里布满血丝,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他也曾对这个孩子寄予所有的期望,也曾幻想过这个孩子未来英挺如父亲的模样。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们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在这个空挡,男孩爬了起来,从父亲的手下冲向门口,转过头,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嘶吼,为什么你们生了我却不要我你们当初就不要生我啊
他冲到大街上,被黑夜笼罩,他望着天空,希望所有的泪水就此蒸发,让他的肉体就此干涸。
外面的店铺亮起招牌的闪灯,闪烁着吸引路人的目光。
傍晚气温下降,风吹着脸庞,有着湿润的清凉。杨峰锐望着周围,看着街道上往来的人群,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口袋里还有零碎的散钱和手机。他肚子很饿,却不想踏进任何一家餐馆,他的模样太过狼狈,以至于他甚至不想暴露在灯光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在哭,面部肌肉就像突然不受他控制了,眼睛只会抽动着泪水。他只能慌张地用手袖一遍一遍抹去汹涌的生理盐水,直到整个手袖都湿透。
杨峰锐像每一次离家出走般,又一次来到了另一个小区的滑滑梯边上。日暮以后,所有的孩子已经离去,只留下秋千还在轻微地摇荡。
夜风吹动着身体,湿漉漉的地方泛起更加冰凉的寒意,他瑟缩了下身体,像个幼小的孩子一般躲在了滑滑梯里面。
他躺在滑滑梯上,视野里收尽了周围居民楼上所有的灯光,每家每户都亮着,电视的声音、家人唠嗑的声音、孩子们的欢笑声仿佛也能透过那温暖的灯光传出。
只有他在无边的夜色中漂泊。
没有人要他。
双眼已经干涩,四肢已经麻木,他像行将就木的老者遗忘了时间的流逝。他望着漆黑的天,口齿呢喃,轻念着两个字,似乎想要从中汲取一点力量。
小旭小旭
谁还会要他谁还会想他谁还会在乎他
电话接通时,他是无意识的,他不知道他何时拿出了手机,也不知道何时播下了号码。
那边出来的音乐声却成为了动听的乐曲。
他口里还是忍不住叫着这个名字。
滴电话接通。

杨峰锐蓦然惊醒,手指僵硬。这不是林旭的声音。
他拿着手机看了眼四周,突然觉得坐在滑滑梯上的自己是多么可笑。
喂喂请问有人吗是找林旭
杨峰锐一惊,才意识到自己在念着林旭的名字。
秋千的晃荡已经停止,夜风拂动周围的盆栽,路灯的剪影微微照亮滑滑梯的支架。
喂那边传来温和的少年的声音,音质干净,仿佛阳光在溪水中流动。
杨峰锐瞪大眼睛,手指攥紧了手机,像个饥渴的旅人用耳朵贴紧了手机。他长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干涩得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石灰堵塞。
他在心里喊着:小旭小旭
有人吗你是谁
喂喂有事吗是打错了吗
杨峰锐扯动嘴唇,左颊还残留着火辣,疼得他皱起眉头。他突然勾起嘴角,笑得悲哀。他想干什么呢找了林旭又有什么用呢林旭能收留他还是林旭能让他回家他什么都做不到,林旭又怎么能做到呢
他们都是孩子,被欺负了就只会哭泣的孩子。
气息从喉咙里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吸气都像是胸口被重石倾轧。杨峰锐像是濒死的鱼儿一般在沙滩上挣扎。他舍不得挂电话,像是鱼儿渴求着最后一点水分。小旭小旭
再多说一点话,再多说一点。
那边突然安静了。
杨峰锐呼吸一滞,双眼里渐渐失去了神采,似乎已经听到了那边挂电话的声音。
但奇怪的,那边并没有挂电话。
那种安静大概是持续了三分钟,杨峰锐静静听着,像是在攫取另一边的呼吸声。
隔着遥远的距离,两个人的呼吸却似乎在这一刻交融。
那边突然颤抖出声,阿锐
杨峰锐一震,差点把手机扔了,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瞳孔。
阿锐,是你吗
杨峰锐眼睛渐渐红了。
阿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
风呼呼地吹着,穿过了衣服,凉透了四肢。被吹落的枝叶在石灰地上打着转,撞上了路灯,啪地停了下来。
杨峰锐挂了电话,视线再一次被满目的漆黑所覆灭,泪水从眼角滑落太阳穴,打湿了鬓角。他终于低哑出声:小旭。
他捂住双眼,一遍又一遍念着,小旭小旭
手机一直在震动,屏幕显示着另一边正在不断地重播。
林旭,你怎么了林建看着旁边打电话的弟弟,疑惑出声。
林旭像是着魔了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按回播键,耳朵死死地贴着话筒。
林旭,到底怎么了林建抓下了弟弟手中的话筒,你都重播半小时了
他不接电话,他一定出事了,林旭无神地睁着眼睛,匆忙地去抓大哥手中的话筒,他在哪
林建皱起眉头,捧住林旭的脸,盯着他,林旭,看着我,放轻松。
林旭双眼终于渐渐聚焦,傻愣愣地看着大哥。
林建很难得看的自己稳重的弟弟露出这么脆弱的模样,颇有些心疼,林远,你告诉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泪水蓦然从林旭的眼眶滑落,他抱住大哥,哥,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林建轻拍着自家弟弟的背,拍着拍着,手掌突然停了下来,他听见弟弟说:哥,那是个男孩。
杨峰锐被冻醒时,已是凌晨十二点。他冻得全身僵硬,他看了眼手机,显示了十八个未接来电,他关了机。
他在夜里蹒跚离开了滑滑梯,路过一个二十四小时开业的便利店,走了进去。
老板娘瞥了他一眼,便转过头继续看电脑里的电视剧。
杨峰锐四处看了几眼,拿了几瓶啤酒,又用手指指了指老板娘身后的的橱窗,一包中华。
老板娘又抬起眼帘,似乎在打量身前这个孩子的年龄,眼里闪过嘲讽,又扭动肥胖的身躯去拿了包烟。
杨峰锐又要了打火机,出门时,熟练地扣动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衔在口中,脸被白烟所迷蒙,他感觉喉咙火辣辣的,身体也稍稍带起了暖意。他眼里也是满满的嘲讽。
老板娘在身后突然问了句,怎么还不回家
杨峰锐头也没回关了门。
林旭林林总总说了些他和那个男孩的事,很潦草,却足够清晰。
林建感觉舌头麻木,甚至不知该如何去回应。他想要告诉林旭这样是不对的,但每每触及弟弟的双眼,就无法开口。
大哥林建费劲脑细胞,也只能僵硬地问了句,你想忘了那个男那个人吗他其实很想问的是:你后悔吗
林旭似乎还有些愣愣的,轻微地摇头。
大哥林建所有的话都噎进了喉咙里,最终,他轻声道: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变好的。
林旭突然截断了这句话,不会变的更好的。
林建看着自家弟弟痛苦的双眼,竟再说不出一句话。一瞬间,他感到了浓重的悲伤。
凌晨的夜里,另一个少年在孤独地流浪,城市的黑夜看不见星星,居民楼的灯光已经尽数熄灭,唯独剩下烟头猩红的火光。
他望着夜空,就像是看着黑洞,那里没有物质、没有空间、没有时间,那里一片虚无。
日子当然依旧在过,时间依旧在走。
但,没有你的未来,怎么会变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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