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太对小羽。”
我放下手里的曲谱,抬起头来,而也在我开口的那一刻,房中的小提琴声停住了,“你是不是手指太用力啦,放松点儿。来,再重新拉给姐姐听一下。”
正在拉琴的孩子是我的弟弟李小羽,才不过五岁,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子来说,他已经把小提琴拉得很好了。按理说我没应该对再提更多的要求。但是……无论如何,我希望能尽可能多指导他一点儿——趁我还在他身边的时候。
而对于我的严格要求,小羽显然有些不适应,他已经把小嘴撅了一个下午了而且整个下午都不在状态,时不时就会犯些低级错误。好像有意借此来对我的“苛刻”进行抗诉。
“还是不对呀小羽!”
我起身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来为他调整着拉琴的状态。
“无名指和中指太用力了,胳膊不要那么僵硬呀。来,跟着姐姐一起拉。”
我把他拉进怀里,手把手地教着他。
手指和双臂依旧非常的僵硬,就像生锈的机械,每一个动作都显得生涩别扭。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就在我对他今天的不在状态而感到困惑不已的时候,小羽突然开口了。
“姐姐。”
“嗯,怎么了?”
他从我怀里挣扎了出去,双臂垂下,手里的提琴和琴弓随意地拖在地板上。就在我正要批评他不爱惜乐器的时候,小羽的一句问话让我呆住了。
“你要去别的地方生活了吗?”
小羽这么说着,声音像失了水的海绵,听起来干巴巴的。
“你以后不会再和小羽一起拉琴了吗?”
干巴巴的声音里又渗出了一丝浓稠的酸楚,小羽瞪着我,眼泪汪汪。
我也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作答。许久后,我伸出手,将那孩子揽到了怀里,紧紧抱住了他。那一刻,我只希望能永远抱住他,永远永远。
“姐姐呀,只是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等你的琴拉得足够好了,姐姐就回来了。”
“真的吗?”
“当然……”喉咙卡涩了一下,“当然是真的啦,姐姐从来没骗过小羽吧!”喉咙的卡涩更严重了,虽然如此,我还是强行将要说的话挤了出来,而也就在这句话完全说出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的整个喉部都被堵死了,甚至于连每一次呼吸都感到分外的艰难。
我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小羽,他的体温在我怀里,给了我最后的心安。
不想死……
那三个字像魔咒般突然出现在了脑海,迅速繁殖增生,一瞬间便填充满了我的每一寸意识。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想长大……想吃更多好吃的……想到处去旅游……想办自己的个人音乐会……还想看着孩子长大……陪他长大!
我把怀里的小羽抱得更紧了,怀里的他的温暖触感,成了这一刻我还活着的唯一证明。而这触感一旦消失,关于我的存在也就彻底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
房门被推开了,宠物狗波波蹲坐在门口。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尽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波波,是来喊我们吃晚饭了吗?”
波波在原地转了一圈,对着我摇了摇大尾巴。
我从地上站起,弯腰抱起了小羽,“我们去吃饭吧,小羽。”我捏了捏他肉嘟嘟的手,“你的生日礼物想好了吗?”
“想好啦!”小羽开心地搂住了我的脖子,“我想听姐姐拉《梁祝》里的《化蝶》那一段!”
我一愣,“就这样?”我对于这孩子的要求感到诧异,因为我原以为他会趁此机会要求我带他去一次迪士尼,坐一下那个我给他列在“不能玩名单”里的“星际飞船项目”,结果他却只是提了这么个要求,而在我看来,这实在是一个简单到有些简陋的生日礼物。
“曲子的话姐姐会拉给你听,除了这个呢,还有别的吗?”
“如果还可以再提一个要求的话!”小羽用略带婴儿肥的脸颊蹭了蹭我的耳朵,“我希望姐姐早点儿回来!”
“!!”
“小羽会认真练琴的!天天练!吃饭睡觉也练!只要一有空就练!没有空也会练!肯定会拉得比姐姐还好!所以啊姐姐!”小羽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我,“你一定要早点儿回来啊姐姐!我等你回来陪我拉琴!”
在走下台阶的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再也迈不动脚了。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像冻住了一样,一股酸麻沿着脊骨汇集到了头部,最终肆无忌惮地冲到了鼻腔。
鼻子好酸……
身子开始发颤,感觉已经快抱不住怀里的小羽了。我慢慢蹲下身来。
“嗯……姐姐啊……”低着头,不受控制的泪水流淌了出来,我用垂下的长发遮住自己的脸,不希望被小羽看到自己的泪颜,“姐姐啊……肯定会尽快回来的。”
下一秒,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了一只白嫩嫩的小手。
“拉钩哟姐姐!”
那只小手握成小巧的拳头,然后弹出一根同样小巧的小拇指。
“我们拉钩哟!”
艰难抬起了发颤的右手,我轻轻勾住那根小小的指头。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小羽的童音像清脆的风铃,在耳边,忽远忽近的飘动。
对不起啊小羽……
姐姐要耍赖了……
内心的罪恶感将我彻底包裹,那是比死亡更大的痛苦。
……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风铃一样的声音,忽远忽近,像在梦里的,又像不是。
我蜷缩在驾驶座上,迷糊的意识,一点点清醒过来。而那声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飞船内部各类器械运行时所发出的轻微响动。
“波塞冬。我到哪儿了?”
【定位。目前正在穿越柯伊伯带,预计通过时间:6.22345178个臾单位。距离归星:95.21393512个宇单位;预计到达时间……】
“行了,别说了……说了我也听不懂……”
对于阿德兰提斯人的这一套精准到简直反人性的数值计算我实在是忍受不了,真不知道母亲她是怎么能在这样一个环境下长大的。我把毯子又裹紧了一点儿,“波塞冬,请帮我打开穹顶显示屏。”
飞船顶部先是变成一片淡蓝色,而后在闪过一阵白光之后,那片淡蓝色消失了。更准确的说法是,整个飞船的顶部都消失了——璀璨的星海映入我的眼中。
我想起了不久前在阿德兰提斯人的母舰上,与母亲的故交——那位被称作铱的少女聊天时的场景。
“哇!真没想到小安竟然和银在一起了啊!还生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儿!”
那少女有着和我相仿的年纪,不管走到哪儿手里永远捧着一本《楚辞》。我真是折服于外星人的好学,像这种晦涩难懂的书,感觉在我们地球上都没几个人看。
“呐,我说,你考虑清楚了吗?真的要回去?”
“当然!”我对于她的询问感到匪夷所思,甚至于感到一阵莫名的气愤,“虽然很感谢你们治好了我的病,但不管怎么说,我是地球人,我的弟弟,我的父母都在地球上等我回去。”
那位名叫“铱”的少女默默注视着我,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分明的怜悯,“他们可能不在了哦,孩子……”铱开口道,声音间除了温柔,那份怜悯变得更加浓重,“你不好奇嘛?明明我和你的母亲是朋友,但我们从年纪上来看却更像是母女啊!”
“这种忘年交在我们地球上很正常。”
“不是忘年交哦孩子。”铱对着我摇着头,“是:时间膨胀效应。”
“时间膨胀效应。”我感到愈发的不明所以。
她点头,“是啊,还是你们地球人告诉我们的,你们地球人真厉害啊虽然科技很落后,但是在理论层面反而比我们阿德兰提斯更先进。通俗的说法就是:从你坐飞船离开地球开始,你的时间和地球上的时间就不一致了哦!因为以地球为坐标系,坐飞船的你以接近光速的高速再运动,所以相较于地球的时间,你的时间慢了很多。在你看来,你来回我们母舰和地球好像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但是对于地球而言,可能已经过去几十年甚至于上百年了。”
“怎么……可能……妈妈她……知道这些吗?”
傻瓜……他们肯定知道的才是!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当年把我送上飞船的时候,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也终于才明白,母亲在离别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并不像我之前所理解的那么肤浅。
——要照顾好自己,小蝶……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绝症被治愈后所带来的的欢喜之情转瞬即逝,孤独与痛苦随着繁星和黑暗一起,穿过了奥陌陌的巨型舷窗,朝我包裹而来。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清脆的风铃般的语调,莫名在耳边回荡了一下,又消失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我要回去……”
我转过脸,坚定地看了眼铱,转而重又望向窗外。
“不管是一百年又或是一千年,我都要回去……”
远处,又一颗彗星拖着巨大彗尾孤独飞行着……
“我是姐姐,姐姐啊,是不能对弟弟耍赖的……”
渐行渐远的彗星的光痕,淹没在远处的群星之间。
不知道为什么,毫无征兆地,眼前那斑斓的星空。
让我想起小羽曾抓到过的一只蝴蝶翅膀上的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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