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

分节阅读_87

大宴群臣。
宴席上,太子安排的舞曲《将军令》才奏了个开头,萧定已经支持不住。他示意太子继续宴会,自己却先退走了。
他离去后,音乐再起。
萧定站在肩舆旁,默默听着背后雄伟恢宏的鼓声,迟迟不动。
曹臣予也不敢催促,垂手等在一旁。
身后的热闹与萧定已经不相干了,虽然他仍是九五之尊,依然大权在握,但他依然感觉到了一种落寞。
他往左右看看。曹臣予隔着几步距离,恭敬在等待。其他内侍离得更远。
宫廷从来是这么个地方,人声鼎沸,却寂寞难言。
而在这深宫之外,他的朋友,他的恋人,他的仇人,他的敌人,他的下属,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的叔伯都死了……他身边的人亲近的人嫉恨的人都是一直不断地在离去,他却懵然不觉。等他想到该停下来喘口气了的时候,才发觉原来自己早已经是孤身一个人了。
他的精彩不知道何时已经临近尾声,属于他的时代就这样慢慢被翻了过去。
新的人物在崛起,更新的时代悄然来临,人生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祖传父,父传子,子传孙,亘古自今,无不如此。
他微微叹息,他想自己也许该考虑让位了,再过几年吧,等太子手段更纯熟,能力更强的时候。
他有时候会想到陈则铭,不,应该说他经常想到他。
萧定会想到各种假设,如果当年陈则铭不是在那样一个契机下与自己相见,会怎么样?如果他长得不是那么象遇燕,会怎么样?如果自己当初能克制自己的恶意,又会怎么样?
陈则铭曾追问过相似的问题,那时候萧定不屑于回头想这样无稽的东西,可这时候,萧定却克制不住地要去深究了。
他与陈则铭,原本应该是最该创造盛世的一对君臣,他们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的手段,然而却终于走岔了路。
萧定有时候会恨陈则铭,有时候,却会爱。
后悔吗,后悔吗?萧定不肯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是皇帝,他不该轻言后悔,他只知道自己觉得很痛苦。
那痛苦是什么,他不知道……或者是余毒未清吧……
……陈则铭……你怎么敢让朕这样痛苦一生呢。
萧定突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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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那是春天的一个下午,曹臣予突然急匆匆跑来求见萧定。
曹臣予也算是位高权重了,在宫里这么不顾形象的奔跑实在有点不合适,他却顾不上这些。
萧定很奇怪地看气喘吁吁的曹臣予,并不开口。
曹臣予连忙跪下,“万岁,万岁!”
萧定道:“气顺了再说话。”
曹臣予吓一跳,却反更而着急:“有人上报,说平虏郡王府上来了可疑的人。”
王厢用被拿后,影卫被交到了曹臣予手中,从此后这几乎形成了不成言的规矩,天朝的每一代司礼监提督太监同时也会是影卫的直接掌控者。
萧定望着他,似乎片刻之间难以明白他这话的言下之意。
曹臣予道:“那名影卫当年曾见过平虏郡王,他说……”他说到这里,居然犹豫了,这消息至关重要,如果错了,可是大麻烦。
萧定盯着他,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慢慢道:“把话说完,错了也不治你的罪。”
曹臣予急忙道:“他说,来的人……长得有些象平虏郡王。”他到底还是不敢把话说太满。
实际上,这事情曹臣予也觉得荒谬。
可报上来的那名影卫说来人绝对就是当年的陈将军,他曾见过的。虽然此刻来人已经乔装改扮,但这影卫偏巧有个旁人难及的本领,对人的样貌身形能过目不忘,于是上报时才敢信誓旦旦地赌咒如果自己认错了,可以直接拉下去砍头。曹臣予听那影卫这么说,这才活动了心思,可他到底不敢把自家的脑袋也搭进去,传话的时候就不免打了个折扣。
萧定默默看着他,居然毫无反应。
曹臣予低声道:“郡王府的管家亲自从后门将那人引进去的,偷偷摸摸的甚为可疑。”若不是还有这么一点古怪在里头,曹臣予也不敢随便乱报。
萧定的表情变了,他显出了惊疑。
但他依然不动弹。
对这样的消息,萧定不敢相信,也不愿不信。他素来举一反三的心思此刻突然迟缓起来,眼神游离,分明是拿不定主意。
曹臣予道:“万岁?”他看着萧定站起身来,不安地来回走动,却下不了决断,第一次觉得这个铁血君王其实也是有软弱无措的时候的。若非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让他心生怜悯,下面这句话便是打死他,他也不敢说出来的。
“……要不……去看看吧,奴才已经命人去截那个人。只需要再传令京尹立刻闭了城门,任谁也走不出京城。”曹臣予低声道,不住地瞥着万岁。
萧定这才如梦方醒,“对,去看看去看看……”
轿子在街头一路奔走的时候,萧定不断地掀起轿帘。
一旦动用了影卫,消息传过来的速度是相当惊人的。
那个样貌酷似陈则铭的人是个商人。表面上看,这事情不过是郡王府想购置些东西,所以将过路的行商引入府中。若是常人也就被这么糊弄过去了。
可杨如钦当年在往平虏郡王府派人的时候,出于习惯,在那些下人中也加了几名影卫。其中偏巧有一个曾经从军,见过陈则铭多次,见这行商觉得分外眼熟,又见顾伯神色不对,心中起疑。待商贩进门后,这名影卫立刻将消息报给了上司。
短短一个时辰不到,消息已经抵达曹臣予处。
萧定等人出宫时,早有快马通知京尹,立刻紧闭八方城门。
因为左右随从不少,萧定这一行虽然是微服出行,到底行动还是不够快捷,走到了半路,又有消息传过来,说那行商现在已经出了陈府,正往南而去。
曹臣予立刻喝令众人转向,直奔南面安定门。
萧定心急如焚之外又觉得足下虚浮,似乎是脚尖始终踏不到地面。他想反复追问曹臣予,试图从中梳理出个头绪,然而又想不清楚该从何问起。
那是不是陈则铭,他到底死没死?大白天的鬼魂也会现身?还是自己被骗了?或者其实是下面的人看错了?萧定浑浑噩噩满心煎熬,他憧憬着又惧怕片刻后的失望,他万分希望立刻赶到现场,又想要永远行走在这条路上。
想到最后,他只能等待,等待真实的到来。无论那是苦还是痛。
终于到了安定门前,耳旁吓人的嘈杂,怒骂争吵之声不绝。
萧定木木地掀起轿帘,曹臣予赶紧凑过来,低声解释,“城门突然关了,想出城的百姓们在闹呢。”
萧定片刻后才微微点头,“派人去安抚下,说等会就开。”
轿子在人声鼎沸中缓慢前移,萧定的心跳越来越强烈。
终于轿子震动一下,落地了。此刻应该是到了城门前,争吵声更加尖利刺耳。萧定却恍如不闻,愣了片刻,直到有人掀起轿帘,曹臣予探头过来,低声叫了一声,“万……老爷,那人……就在城门前!”
萧定猛地一震,死死看着他的脸,似乎要从他的表情中辨出什么端倪出来,曹臣予有些尴尬,低声道:“他背对着这边,奴才辨别不出。”
萧定轻咳了两声,似乎有很短暂的一个瞬间无法动弹,然后才扶着曹臣予的手,弯腰出了轿。
几丈外有几个人与守城官兵正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身后是排成长队的出城百姓。而他们身旁另站着一个商人模样的人,背着个青布褡裢,头顶上带着顶半旧斗笠。
在旁人都激烈愤怒的此刻,就独独这个人不去争执掺和,那顶压得低低的斗笠似乎将他和旁人隔绝在两个世界了。
萧定的身体晃了一晃,若非曹臣予扶着他,这一下他几乎就要坐倒在地。
别人认不出来,他还能认不出?
哪怕就只是个背影,他也知道他是谁!
看萧定的表情,曹臣予明白这人是错不了了,也不禁兴奋,打了个手势,身后随从会意,立刻绕到人群外,慢慢逼近目标。
百姓们虽然乐于观看和参与争吵,可对容易被牵连的危机其实都是分外敏感的,很快队伍的尾端就散了。
这种散场相互影响得非常快,队伍一路短下去。直到那几个吵得如痴如醉的人也觉出了气氛古怪,怎么越吵人越少了?那几人不禁停下嘴四顾观望,那几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守城兵士终于能松口气。
那行商虽然一直没走,肩背处却早已经绷紧。
那几个吵嘴的百姓觉察到这场景不对,不禁往那商人身上看了几眼,彼此相觑,也都无声悄然退走。在他们看来来者不是要寻仇便是要打架,自己吵个嘴而已,真犯不着牵连进去。
倒是几名吵得唇干舌燥的守城兵士莫名其妙被人圈挡在外围,看着这么多人围着一个商人,忍不住伤了自尊,大声呼喝,“喂,光天化日之下,驻城官军在此,你们要干什么?”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人一拳揍倒。
那人还是不转身。
萧定盯着那个背影,此刻对方身边无人,一袭长袍,更显出那身躯的精健修长。
不是他是谁!
城门处历来风大,萧定被吹得手足冰冷,忍不住咳了起来,现在他一受寒,便是如此。就是拜面前这个人所赐,而此刻他分明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却还是不回头。
萧定咬牙,低声道:“……陈则铭……”
那人浑身一震,静默了半晌,终于慢慢回过身来。
隔了片刻,他取下斗笠。
萧定感觉痛楚般深深吸了口气,眼中却亮了起来。
风,从他们两人之间穿过去,卷着片片落雪般的飘絮在天空里不停地翻卷。
城门前那么多人,却始终安静得落针可闻,他们怔怔看着这两个人,不明白这种异样的沉默源自什么。
他们彼此遥遥相对,静静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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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独孤篇上
独孤航看到杨如钦拎着酒菜入门的时候,并没想到日后两个人会走到那一步。
独孤航自幼是个孤儿,他出生后就已经父母双亡,是村子里一个瞎眼老头收留了他。在他八岁的时候,那瞎眼老翁死了,老翁在村子里也没有其他亲戚,于是没有人愿意收留他。那村子的人都穷,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口。谁也不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让自己的家人受罪。
独孤航清理好自己的包裹后实际上那里面包的不过是一只缺了口的大碗,而且很快就在路上打碎了独自上路开始了他那漫长的流浪生涯。
成年后的独孤航其实并不记得当年流浪经历过的事情,他似乎刻意把那些岁月遗忘了。但他记得自己遇到陈则铭时的情景,包括前因后果他都记得异常清楚。
那是那段流浪生涯在他记忆中留下的唯一完整的段落。
算起来那应该是他流浪两年之后的事情。
那时候的独孤航过得浑浑噩噩,每一天睁开眼后要面对的情况都是一样的找吃的或者继续找吃的这是他唯一能做也是必须做的事情。所以两年这个时间说到底是不怎么确切的,在那种生活中他不可能有那么清晰的时间观念。独孤航只是记得在遇到陈则铭之前,自己似乎是独自过了两个冬天从而得出了两年这个数字。
独孤航最怕过的就是冬天,那时候他在一个废弃的土地庙里栖身,到了冬天,土地庙满是窟窿的墙垛便挡不住那些似乎带着刀的寒气了,狂风肆无忌惮地往里头灌,似乎不吹垮那堵黄土墙就誓不罢休。
这种情况下独孤航很自然地燃了火堆。每个冬天他冷得受不了,便会去附近的山头拾些柴,以便夜里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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