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志

第二0一章 验报

    
    那信龙随重华已久,知道主人心意,一阵风将福先生夫妇送到福德山,又急急赶回去了。
    福先生依喜老阳的吩咐,将身上的毛皮扎紧,蒙住脸面,只当睡觉,不去多想,他心中有事,无意感受,恍惚之中,发现已经着地,连忙扯掉包裹物,眼前登时一派黑暗模糊,胸腔中七荤八素,几乎不能站立,调息了好一阵,才由羊姑扶起,恢复如常。这都是羊姑得服大海洋强鱼岛魔药,不光比福先生醒得早,福先生曾得她喂血,只难受得一刻,否则十天半月都恢复不来。
    他既已清醒,稍一辨认,便看出落脚地是善元居,百感交集之下,推门而进,里面除了正中添了块大方石,上面有一盏无油灯火外,几无变化,他不看都知道一头墙上挂着碧玉船刀,另一头的案石上摆着一只竹篮,里面满是松软整齐的干草,草下面自然有孔定为重华准备好的换衣,只不知自从分手后,重华有没有用过。他心中有愧,恭恭敬敬朝着竹篮和船刀拜了一下,自行退出。
    善元居前面的天地仍是那么空旷宽阔,一派安静祥和,他贪婪地看了好久,才转身向族人的住所走去,羊姑背了行李,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他虽然已是天命之年,却腰不弯、腿不软,目力还是超强,轻轻地走在房舍中间的小道上,心中都能记得哪一处住的是哪一家,就是有些变化,也不以为奇,毕竟十多年过去,何况这中间屡次有妖魔侵袭,当是族人屡坏屡建。
    他心中唏嘘,边走边看,忍不住多绕了几个圈,最后到了他心中最熟悉最思念的地方。
    他提步直奔至门前,却也不敢稍动,抑制住心头的激荡,默默地开始打量:家没有变样,只是前面的空地比以前宽敞多了,非常平整干净,二侧都有均匀一致的大树排列,空地中间有水缸、有火盆、有石台石几,在居所的旁边,整齐地堆放着柴垛和一些较长的竹木。他细细打量过一圈,目光再移到居所时,眼眶再次湿润,居所的大门已变,紧紧关闭,是因为爱妻已逝?还是针对着他呢?
    正在伤感,羊姑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指指他身后角落的石台,他这才注意到,有一个人趴在石台上睡着了,还睡得很香。
    他心中一动,轻轻凑上前看了,连忙先带羊姑到角落里的柴火堆里藏好身,再回过来,又想上前推门,又想为那大汉扯上毛皮覆盖好,二处来来回回好几趟,都没敢行动,正在逡巡,听到有人说着话而来,忙也退到柴垛处躲下。
    “老头子,你走慢点。”一个熟悉的声音喘息道。
    “叫你不要来,在家里陪得得睡觉多好。”这声音更加熟悉,一听就知道是孔定。福先生眼前又模糊起来,不用看,从口声就能听出,孔定和胖嫂也老了,不禁心酸。
    胖嫂又道:“你倒好精神,白天忙来忙去,晚上也睡不多,一点也不觉得累,还天天这样。”
    “呵呵,这恐怕是小冈邦的药效力大,等他回来,我再和他要点给你吃,到时候你就不会这样吃力了。”
    “不想,就几口药,哪有那么神,我现在只想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自从我们来到这里,就没有睡过一场安心觉。”
    “那都是大妖造成的,等到这场收成结束,再把修葺房舍的事忙好,就没什么事了,到时候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随你怎么睡。”
    “呵呵,那也不能,老族长在时定的族规可有一条,不得贪睡呢。”
    “我是说可以安心甜美地睡觉。”
    “那就好,就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大妖来?”
    “不会了,德族人那边的仁吉说这次大妖是最大的,再有大妖来,我都可以上前斗斗了。”
    “呵呵,老头子,你真是越活越得劲,不过别逞能,还是留给得得他们吧。”
    二个边说边上来,福先生听他们说得温馨,自觉懊恼不如,又见孔定朝自己走来,很是慌张,急出了一身汗,恨不得身边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
    还好胖嫂在后面大喊:“老头子,你快来,孝孝在这里!”
    孔定本来要到柴垛旁取扫帚的,听胖嫂这一喊,忙转回身去。
    福先生一听果然是福孝,眼见他这么高大,一时心中又喜又怕。
    福孝已被惊醒,站起来道:“孔叔、婶,天还没有亮,你们就过来了!”
    孔定道:“这段时间活计紧,每天回来得很晚,我们只有趁早到你母亲墓前来打理,你怎么回来了?”
    “孔叔,我们才跟了一小段路,就再也找不着记号,转了几圈,只好回来,我先到,已和族长报信,让他派人去接福阳他们,自己心中着急,来这里和母亲说话,不想犯困睡着。”
    “没找着大家再想办法,也不能不回家啊!”孔定责备道。
    话音刚落,下面有人喊道:“是谁在上面说话?”
    胖嫂大声道:“谢光,是我们。”
    又一个声音问:“孔叔,胖婶,福孝兄弟在吗?”
    福孝连忙回答:“族长,我在这。”
    说着话,一行人已经上来,一个小男孩蹒跚着步奔到福孝身边,抱住他的腿大声喊起爸爸来,福先生在暗处看得清楚,知道自己有了下一代后人,眼睛又迷离起来。
    谢一道:“兄弟,你一路辛苦,让你先回家睡上一觉的,怎么在此过夜?”
    福孝道:“族长,我心中着急,便到此处和母亲倾诉。”
    中间又有一个女子问:“弟弟,也不知闫合、冈邦他们怎样?”
    福孝转身道:“冰黎姐放心,他们走得快,必定跟上去了,要不然也早回来了。”
    胖婶嗔他道:“那你还这么着急!”
    福孝动情道:“金老爷与我族有莫大恩德,且和父亲是至交,又是我师父,我怎么能安心躲在后面,族长,你们快想想法子!”
    一个大男孩大声道:“叔叔不必忧虑,我有主张。”
    福孝忙问他:“谢显,你有什么办法,快快说出来。”
    谢显不慌不忙道:“叔叔,你们走后,德族人阿汤常来找我,他后悔自己没有跟仁吉一起走,又说他们族人都以为仁吉走北地沙漠不靠谱。”
    谢光点头道:“那肯定不行,他说要怎么办?”
    “二叔,阿汤想我们再起一波援手,他说他已经和二个善走山路的族人说好,到时候肯定能找到闫合和冈邦的踪迹。”
    福孝拍手道:“这倒能成,你天亮后就去找他,越快越好。”
    谢光道:“兄弟放心,我和小显一起去。”
    冰黎道:“我们这里还要准备一拨人带上物资接应。”
    谢一点头道:“那就这样,大家都在心中酝酿着,明早还在这里确定人员物资,这次我也去,孔叔你多辛苦些。”
    孔定笑道:“我正想和你们说这样的话,还要天天在金先生和老嫂子灵前为你们祷祝。”
    一众人散去,福孝也被劝回,只有冰黎道:“你们都去忙,我在这里再坐会,顺便打理一下。”
    福先生虽然害怕,仍然专心聆听众人说话,待听得诸后辈小子朝气蓬勃、计议得体,又是欣慰又是愧疚,他既知族人心思,就在身边找着一块石头,飞快地在上面刻了二行字。
    他好不容易等得众人离去,听到冰黎要独自留下来打扫,心中叫苦不迭。
    冰黎只坐了一刻,便双手抱臂,在留芳处前慢慢踱起步来,福先生提着一颗心,只觉得她的脚步很慢很慢,直要把时间留住;她的脚步又很沉很沉,似乎要把心思一点点踩掉。
    这时天已半亮了,福先生做贼一般窝藏着,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
    冰黎终于在芳菲洞前停下,叹息一声道:“姑姑,我也要回去了,不知不觉,我来此已有三个年头,我本来想再为你守墓一年半载的,但是这段时间看到族人忙得热火朝天,谢一孔叔他们安排得合理有度,我想起了我那头的族人,他们没有人带路,不知道我在哪里,不知道我现在怎样,心里肯定急坏了。姑姑,你要原谅我,我现在如同当初很想见你时的心情一样,也很想见到他们,所以我必须马上回去。”
    她停了片刻,又娓娓而言道:“我回去什么也不用带,就只有一样,那是你的心思,你闷在心里,无人可告,当年告诉了我,现在难不成我把它也带回去?”
    福先生慌乱之中,听她要说起一桩心思,也是福嫂的心思,更加用心倾听。
    冰黎的口气透露出幽怨和怜惜来,似乎在扪心自问:“他那么稳重睿智,为什么会犯这种不可理喻的错误,害人害己!”
    福先生怦然心动,已经有所预感。
    冰黎接着道:“那时小慧已经把话挑明,这也不是他有意为之,只要和德族人说清,无非留下一个遗憾,真想不到他为什么会走极端:刺激金先生、嫁祸德族人,害得人家家破人亡,自己妻离子散,二族从此势如水火,你才心中对各方内疚,愧奔宁湖,等到人家德族人找到宁湖,又为他以身偿命!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冰黎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哭出声来。
    福先生心如刀绞,哪里敢往深处想,但他于亲历之事情又怎能蒙蔽,往事一幕幕呈现在眼前,他痛悔万分,呆若木鸡,任由老泪簌簌而落。
    冰黎又忍不住在痛诉:“难道他仅仅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忘记了老家亲人的嘱托!不顾中途留下族人的守望!无视闫族人和德族人的期待!忽视族人生者的信赖和死者的遗愿!“
    福先生连连摇头,脸上涕泪滂沱。
    冰黎的声音越发凄厉和尖锐:“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福先生再也坚持不住,以手抱头,呼呼哭道:“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发疯一样冲了下去。
    冰黎的哭声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那么伤心,那么绝望!
    他跌跌绊绊地一路狂奔,直到奔跑不动,一头扑倒在地,继续放声痛哭,边哭边呼喊:“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直哭得麻木了,才爬着坐起,眼睛空洞无神,脸上汗水、泪水、鼻涕和泥巴和在一起,比一只刚从烂泥坑中打过滚的野猪野狗也不如。
    羊姑背着行李,深一脚浅一脚的赶上来,站在他面前直喘粗气,却不敢说话。
    他却使劲地和她挥手,粗暴道:“你来干什么?我是坏人!我是恶人!我是罪人!你快离开我!”见羊姑不动,又爬过去推她:“我求求你,你离开我吧!我罪大恶极!我死有余辜!我天理难容!”
    羊姑被他推得连连后退,只好放下行李,跪在他的对面,扶着她的肩,流泪摇头,一副楚楚可怜相。
    福先生赶不走她,竟然伏在她怀里大哭起来,羊姑搂着他,由他哭泣,任身上的衣服也都都被湿透,直到他昏昏睡去。
    “我和族人在老家时,无论多么努力,都是常常饥寒交迫,在自然灾难面前,只能感慨人类的柔弱和渺小,就是金先生带我们来此的途中,也曾困于水、阻于雨,经历过严寒酷暑,他也没有办法  。
    直到到达这里,遇上德族人,知道他们凭着半部王书,便能越过千山万水到此;看到德远哥哥凭着所习书中的技能,轻松击退来犯的海妖,我才知道人类也可以和自然抗衡,甚至利用自然。而我又自负自己的天赋要强于德远哥哥,如果我能够得到他那半部王书,成就肯定在他之上,那样的话,我的族人就不用担心自然灾害的威胁了。
    我心中盘算怎么能够取得德远哥哥那半部王书,正好他一家都看中了小慧,希望书和小慧结合,我利用他们的迫切心理,先尽量从书口中套出他们那半部王书的信息,再设法挤走金先生,然后趁书情迷意乱的时候陷害了他。
    我那时没有想到过亲情、友情和恩情;没有想到由此引发的灾难后果;没有想到自己灵魂畸变暗弱后的可耻可悲,我全部的思想都落在那半部王书上。结果,我害惨了德远哥哥的族人,害苦了我的族人,许多可亲可敬的生命因此陨灭,我自己也来到大高原,昏昧十年。”
    福先生说到此处,痴痴地问羊姑:“我可恨不可恨?可恶不可恶?可耻不可耻?”
    羊姑泪眼婆挲,只是摇头。
    福先生凄笑一下,又道:“我当年蒙你父母救命,又和你成家,却从未给你夫妻名分,你不恨我?”
    羊姑虽然哭出声来,仍然只是摇头。
    “你应该鄙视我!唾弃我!不要拿我当人看!”福先生狰狞着脸,嘶声吼道。
    羊姑捂住耳朵,惊恐地看着他,拚命摇头,眼泪四下乱飞。自从她小时候见着他,心里就猜到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经历、太多的心思,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罢了。奇怪的是,当福先生把这些罪过说出来以后,她不但不害怕,不失望,不轻蔑,反而忍不住扑向他,紧紧地抱住了他。
    福先生没有拒绝,由她激情过后,趴在自己身上睡着,心中却反复默念:“金先生,我听你的,她是我妻子,我必须给她名分;德远哥哥,你不要生气,我没有时间了。”
    “老头子,我们现在要去哪?”羊姑起来,整理好行李问。
    “我哥哥族人的住所就在那边,”福先生面向北面的隽秀峰,漠然道:“我们今天赶到山脚下,等明天把他的尸骨还给他的族人,我们另找一个地方生活。”
    “嗯,最好还是回老家。”羊姑满怀期望。
    福先生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自己和她说的乃是谎言,但这个时候他已经一点选择都没有了。
    他们默不着声地赶路,在离隽秀峰还有一段路时息下,掏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应付嚼食了,福先生便开始教羊姑明天上山时应该做的事和应该说的话,羊姑听到自己要一个人上山,很是紧张,但是她看到福先生悲痛冷漠的表情时,只好无声地答应。
    是夜,羊姑第一次抱着福先生而睡,虽然是露天,夜间很冷,二人一夜无话,但是她还是感到很幸福。
    来日一早,羊姑按着福先生所教,背着包裹上山。
    行至显隐石处,一个异常灵活的少年跳出来,大声盘问她道:“你从哪里来?到这里来干什么?”
    羊姑此时倒镇定下来,回答道:“我受金先生的朋友所托,来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样是宝物,一样是德长老的遗骨,要见到你家长辈才能面交。”
    那少年正是阿汤,听她所说,不敢轻视,忙道:“你随我来,去见老祖宗。”
    到了半山峰上一处开阔地,阿汤远远喊道:“妈妈,有人送东西来啦。”
    一个女人正在拾掇,闻声上前迎接,自然是雅雅,先让阿汤接过包裹,然后请羊姑在石几上坐下。羊姑见她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端庄温婉,也松了口气。
    雅雅也不看包裹,先问她道:“尊客从哪里来?”
    “大高原。”
    “哦,该是很远的吧?”
    “是的,常人根本来不了。”
    “那你是怎么来的?”
    “依赖金先生的神通到此。”
    “金先生!”雅雅站了起来,阿汤也立时醒悟,娘儿俩异口同声问道:“他在哪里?”
    “大高原太阳谷。”
    “他还好?”
    “本来出了点意外,但他非比常人,已经脱困。”
    “那比武抢亲的事情怎么样?”
    “这个不大清楚,只知道有大妖侵袭太阳谷,但已被太阳王部族打败。”
    “太好了。”母子二人都放下心来,又问了仁吉和冈邦二组族人的事情,羊姑一无所知。
    “金先生认识你?”雅雅又问。
    “不认识,他认识我男人。”
    “你男人呢?”
    “在山下。”
    “他为什么不上来?”
    “从大高原到这里,一下子很不舒服,他还没有缓过来。”
    “你怎么不会?”
    “他年纪比我大了很多。”
    雅雅点了点头,想了想道:“阿汤,你去请德昭爷爷、红英姑奶奶,还有德琳叔叔过来。”又问羊姑:“这包裹里都有什么?”
    “一件是你们老族长的遗骨,还有一件是他的宝物匣子。”
    雅雅听了,大是惊讶,连忙称谢过,又打了上碗水给她道:“你先喝口水,我把包裹拿进去看看。”
    羊姑既知福先生和德族人的事情,能不紧张,连忙起身道:“没事我先走了。”
    雅雅道:“再等半刻,我对金老爷印象不清,叫几个人过来对了才放心。”
    羊姑听了,只好坐下,雅雅自捧了包裹去了居所里面。
    无一时,阿汤带人过来,也都先进了居所里面,好一刻才出来,都是脸色凝重地走开,只有那个叫着红英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笑眯眯的在她面前坐下,问了一些重华的问题,羊姑虽然如实回答,只觉得口干舌燥,坐立不安,几次起身要走,红英安慰她道:“没事,金老爷于我们有大恩,十多年未曾见面,我们多问些才放心。”羊姑又有些放松。
    红英亲切的拉过她手道:“我看你脸上血气充足,手掌柔润,当是没有吃得苦,足见得你男人疼你。”
    羊姑通红着脸,羞赧地点了点头。
    红英又问:“他是做什么的?”
    “石匠。”
    “哦,手艺怎样?”
    “非常精湛。”
    “最擅长什么?”
    “大件小件,人物山水,无不惟妙惟肖。”
    “做这一行,身体可要高大壮实。”
    “不,他中等个头,来的时候就很瘦,后来一直忙个不停,从来没有胖过。”“原来他不是大高原上人。”
    “嗯,也是从这里过去的。”
    红英问得很关切,羊姑说得越来越顺口。
    红英又问:“你男人认识我们老族长?”
    “不认识吧,我要走了。”
    “好,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可是你还要叫你男人也上山一下。”
    “干什么?”羊姑慌张问。
    “刚才我们把包裹打开看了,宝匣里的半部书不是我们的,也不知是不是金老爷搞错了?”
    “哎呀,怎么有这种事情!那我下山问问他。”
    “我们见你太累,天色又不早,已着人下去请他,你只要在大石处等他就行。”
    羊姑走后,福先生六神无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大妖已灭、族人已然安定,妻子为自己偿命、福孝已长大成家、重华安好无事、德先生的尸骨和被他偷来的王书也已归还,他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可以按照计划结束自己的生命了,所以昨天羊姑感情爆发主动求欢时,虽然当着德先生的遗骨,他也没有拒绝,他要把该给她的给她,这样才能够死得安心。
    可是正因为如此,他现在心中便多了一桩心思,羊姑是一个陌生人,自己一死,恐怕二边族人都容留她不得,她又回不得大高原,无处可去,怎么生存?为着这点心思,他才没有走向荒野深处。
    天色已晚,羊姑还没有回来,隽秀峰上也没有动静,如果等到天黑,还没有她的消息,也许德族人为了感恩,会挽留她,那
    样的话,自己就可以毫无牵挂地走近黑暗了。
    他这样想的时候,一个高大少年跑了过来,客客气气道:“尊客,请你和我上一趟山,我的家长有重要事情问你。”
    福先生心中一咯噔,脱口问道:“什么事?”
    “你女人带的那半部书不是我们的。”
    “什么!怎么可能!我女人呢?”
    “她走不动了,在上面等你。”
    福先生为这个突然的消息糊涂了,口中喃喃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一动没有动过的呀。”
    他讶异了一通,心中忽然一亮,暗地里反复回忆,当年自己随手将王书藏过,之后的事情发展得太急促意外,自己一直没有机会收拾王书,难道王书真的被书偷走?这也太离奇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一时想都不敢再往下想,不由自主地跟在阿汤后面,急急赶路。
    他绝处逢生,全身都是力量,行程极快,上得隽秀峰时,天色也黑下来了。
    羊姑不知是祸是福,心中惴惴不安,早就在翘首以待,见得他来,连忙迎了上去。
    福先生先和她问详细了,对她说的几个德族人都没有印象,重华说过,书早已不在,这么多年过去,德老夫妇恐怕也早已去世,按这几个人的年龄和问话内容,无疑是德族人中的耆老能人,那么自己的猜测未必不真实。
    他的心又踏实一些,并且越来越激动,又想自己的模样和当年已然大变,除非自己说出,谁知道自己真实身份!所以现在他竟非常急迫要见到那几个德族人了。
    “他们让你在此等我的?”
    “嗯。”
    “没说我来了以后怎么安排?”
    “没有,老头子,我们回去吧。”
    福先生没有答话,心中却想,如果那几个德族人出现,如果那半部王书是自己的,自己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家了。
    但是那几个德族人一直没有出现,连那个少年也找不着了,他们似乎已把他二个忘记,四下里只有风声和小虫的鸣叫声。
    天已经黑透,也开始变得寒凉,羊姑打了个噤,疑问道:“他们怎么又不理我们了,又没有什么害怕的。”
    福先生心中又是一动:难道他们冷静下来,自觉惭愧,甚至想索性将王书据为己有?那样的话,他们当然不想再问下去,也当然不想再见到自己了。他精神一振,问羊姑道:“你还记得和他们说话的地方?”
    羊姑道:“记不得,但地方不大,也能找到,老头子,他们不想见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
    福先生仍没有答应她,反而和她道:“你先带我去看看。”
    他既有心寻找,精神大涨,反而主动搀着羊姑前走,羊姑哪里还有怨言?他既有心寻找,怎么能找不到?不久就看到一篷亮光,连忙走过去,羊姑扯着他的胳膊道:“就是这里。”
    福先生对书祖母的居所已经没有印象,何况他现在根本无心回忆,居所外面也没有动静,洞屋的里口却摆了一张简易案台,上面奢侈地点了一排亮晃晃的羊油灯,一支支灯火跳跃不停,一道道黑烟袅袅而上,福先生虽然觉着诡异,却一眼看到案台正中摆着的王书匣子,他稍稍愣得一愣,急步上前。
    匣子已被打开,福先生走到案台面前,顿时呆住,头脑里一片空白:匣子里哪里有什么书,只有一摞整齐叠着的油木片!
    正惶惑间,黑暗中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喝道:“奸贼,叫你今日知道报应!”他闻声抬头,疾风响处,忽地面上剧疼,大叫一声,捂着脸倒下身去。
    羊姑本来心中害怕,一直跟在他身边,此刻低头看时,魂飞魄散,但见他满脸是血,面孔上戳着一把亮灿灿的金剪刀!她呼的扑到他身上,大声号哭起来。福先生趁着还有余力,奋力把她推开,拔出金剪刀,往喉咙窝中一刺,立时气尽。
    那天清晨,冰黎因为极度的伤心和怨恨,对福先生的突然出现竟不闻不问,事后也未提起。
    倒是第二天,老眼昏花的孔定,竟然在模糊的晨曦中摸着了一块石头,他觉着蹊跷,打扫完芳菲处,也不走开,直等到谢一兄弟过来,将石块拿给谢光鉴定。谢光一看之下,惊呼出声:“这是老族长的手迹!”说着一字一字的指念给众人听:“金安好,无须找;三子安,不日还。”
    众人都围上去争睹过,知道重华和冈邦、仁吉等人无恙,齐都放心。当天也不出活,急忙散开队形,寻找老族长,直到天黑,只无消息,谢一福孝只好通知族人呼应而归。
    福孝没有回家,直接来到留芳处,在芳菲洞前跪下,和母亲求恳:“妈,你一定知道父亲在哪里,叫他回来吧,别让他再在外面受罪了。”然后坐到石几上休息。
    他此刻也是累极,心情却最为激动,他已经长大成家,也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困难的阶段,但是父亲是他心目中的偶像,是他生命中不可逾越的高山!十多年前,因为父亲的误判出走,使得族中巨变,损失惨重,族人由是对父亲毁过于誉,但从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的他,知道父亲是正直的,无私的,睿智的,所为无不是为了族人着想,只有他对于父亲的出走,最是心疼和怜惜,所以他盼望父亲能回来,和族人消除误会,安度晚年。
    他正想得出神,谢一兄弟过来,跟着福云、福阳、小眉都来,众人围坐在着石桌,借着月光,议论白天的搜寻情况、商量下面的办法来。
    小眉先道:“老族长回来又出走,身上肯定还有事情,难道去了德族人那边?”
    谢光摇头道:“我和谢显前一天刚去那里,没听阿汤和德琳说起。”
    福阳问:“会不会去了宁湖?”
    谢一道:“我已经请孔队长去那边看了,明天应该有消息。”
    谢光又道:“其它也没有地方了,难道去了大船破坏处或者大妖消灭处?”众人都不能确定。
    谢一道:“现在不要去帮金老爷了,大家全力找到老族长,明天请小慧和冰黎向东走一趟;二弟,你再去隽秀峰问问;福孝兄弟,你就在此处候着,说不定他老人家又突然回来;其他人还如白天这样找法。”
    众人都点头,福阳道:“地方太大了,还要派人登高了望。”
    “这个主意好!”
    正议论着,福孝忽然惊讶道:“有哭声?”
    众人随即住声,侧耳倾听,果然听到北方传来哭声,声音很小,却很凄厉,一丝一丝的,直刺人心,众人汗毛倒竖,全都站起来,面面相觑,心生不祥。
    “快去看看。”福孝喝一声,率先冲进了旷野的夜幕中。
    在山坡下面的总路口,他又碰上闻声赶来的福慧,慌慌的和他道:“弟弟,怎么回事?我的眼睛一个劲的猛跳。”福孝不能回答,拉住她的手疾奔,福慧却没能感觉出他手中也是湿漉漉的。
    越向前跑,哭声越清晰、越凄厉,众人越惊心。
    众人白天搜寻累了,一通急奔后,都是气喘吁吁,还好前面传来问话声:“前面是谁?我是阿汤。”
    谢光听了忙答道:“阿汤,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都在。”
    说话间,双方已走到一起,众人连问带看,对方除了阿汤,还有雅雅和德琳,雅雅也在哭泣,但却不是众人听到的哭声,那哭声还在前面。
    “雅雅妹子,不要紧张,发生了什么事情?”谢一安慰道。
    雅雅止住哭声,看了一眼福慧姐弟,和谢一道:“族长,我先和你说。”
    福孝已知大事不妙,却镇定道:“雅雅姐,你就当着我面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能承受。”
    雅雅又哭出声来道:“弟弟,老族长出事了。”
    “他怎么了?”
    “他,人没了。”
    福孝大叫一声,仰面便倒。一边的福慧愣了一下,号啕大哭,随即又向前奔去。
    众人无不悲痛呜咽。雅雅等谢一悲痛劲儿童稍缓,把隽秀峰上白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长话短说了,然后抽抽噎噎道:“老祖宗随后也走了,她临走前让我们即刻将老族长的遗体包裹好,连夜送到元宝山,又叮嘱族人:‘一事归一事,此事已了,大伙儿要对福族人像自己的族人一样。’”
    谢一哽咽着点头,一时也没有主张。
    先前的哭声还在,前面又传来猛烈的号哭声,众人都听出是福慧的声音。
    谢一忽然想起,忙和福孝道:“兄弟,你赶紧冷静一下,前去看住小慧,防止她发起狠来,再闹出大事。”
    福孝已被人扶着坐起,脸孔更加扭曲,双手乱拍乱打,听他一劝,仰面嘶吼道:“为什么都是我!”
    众人听了,又都为他痛哭,谢一却等不得,继续劝他:“兄弟,老族长当是见德族人的怨气还没有化解,才要以生命排除旧恨,他的想法和做法和当年主母一样,你是他们的儿子,一定要体会到他们的良苦用心啊。”
    福孝咚的一拳砸在地上,爬起身来,向前飞奔。
    众人都跟上,谢一边跑边问雅雅:“那个女人是谁?哭得这么伤心。”
    雅雅忍不住掩面道:“她叫羊姑,是老族长在大高原遇到的,老族长一倒下,她就也趴在他身上号哭,不让人近身,我们没办法才将她拉开,她就一直跟着哭,晕过去好几次了。”
    说话间,众人已见着福先生的尸体,都扑上去悲哭,羊姑知道他们是自己男人的族人,一口气松下,又晕了过去。
    福慧仍哭得呼天抢地,她因为自己的任性被双亲赶出家门,再见面时,竟都是阴阳二隔,她此刻真的哭得很伤心,但她心中一点儿都不后悔,只是伤心!(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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