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后,小周城医馆。
医馆位于国王大街,离王宫不远,一共有十八层。其中四层在地面,两层用来接待病人,一层用来供人休息,一层用来摆放药材。其余十四层都在地下,专门用来摆放陈年档案。
商祈九战战兢兢地走在路上。大概是因为做贼心虚,她一早上起来就开始忐忑,还手忙脚乱地在用早膳的时候打碎了一个碗。
『玩家:呵我知道你不是因为做贼才心虚。』
然后就开始在梳妆镜前摆弄。
不停地换衣服,这件显得肩宽,那件显得脖子短,再一件又颜色太奇怪。折腾半天才选了一条红色的抹胸长裙,好看,还可以挡住腿上的疤痕。
化妆也是画了擦擦了画,天知道她为什么总是少一种颜色的胭脂。头发梳了半天也没梳起想要的发式,最后还是领事大宫女笑嘻嘻地来帮了忙。
结果一出宫门才觉得不对劲。她这件红裙,难道不会让人想起她那天穿着另一条红裙摔在地上的难看样子吗?可是已经来不及回去换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明明只是去……见祁望之而已。
他们又不熟。
话说起来,上次见到他,已经是将近二十天前的事情了,还是以那样一副狼狈的样子,满身是血,面部扭曲,鬼哭狼嚎,掐得他一手伤痕。不知道他……
等等……
今天明明只是去骗医馆档案而已!
商祈九一路心乱如麻地走着,走着走着,医馆就出现在了视野里。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又继续迈开步子。
却觉得自己像是走在鼓面上。每一步,脚下都有些不真实,感觉晃晃悠悠的。
『玩家:不如考虑一下其实是低血糖头晕这种可能性?』
她感觉自己走路的动作变得僵硬,于是开始努力控制它们。抬左脚,抬到这个高度就好,放下,抬右脚,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好放下……怎么手臂又这么别扭,摆一摆,幅度别太大。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成了一团乱麻,路也走不好,呼吸也控制不了,害怕与欢欣两种感觉在打架,从心底打到咽喉,从咽喉打到耳尖。
好想见他。
『玩家:等等,这位女主……你腿伤什么时候好的??昨天不是还在要死要活吗???恋爱大过天连医学规律都可以违反了吗??』
医馆的管馆长从来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这地方能冷清下来的,那意味着人人安康喜乐,无病无灾,不需要到医馆来遭罪。可惜他执掌医馆六十年,没有一天那破门槛是不被人踏破的。
今天,像往常一样,门槛又破了。他摇了摇头,娴熟地弯腰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新门槛,准备去把它换掉。
馆长还走在路上呢,一个孩子飞快地从他身边跑过,无忧无虑的,手里拿着糖果,然后在老馆长惊恐的眼神中啪的一下被破门槛绊倒。
却没摔在地上。
一双漂亮的手有力地扶住了他。手指修长,指甲圆润,指腹带茧,只是手腕和手臂上布满了淡淡的指甲印。
孩子笑嘻嘻地道了谢,又继续跑走了。老馆长走上前,也笑嘻嘻的,把新门槛递给那双手的主人。
那人淡漠地看着白发满头却神采奕奕的管馆长。
一个病人踮手踮脚地从医馆里走出来,看到门口站着没在大厅看见的馆长,哭丧着脸走回去喝药了。
老馆长仿佛不知道身后差点发生病人因为药太苦而逃走的事,嘿嘿一笑,道:“应该还没生疏吧?”
那人垂眸沉默了一会,伸手接过做工不怎么精致的门槛,蹲下身来。那双弹琴的手做起了木工活。
管馆长摸着下巴上的胡须,也在他身边蹲下,花白的脑袋随着临时抓来的木工手里动作而摇晃着,他仔细打量着木工手腕上那些伤痕,道:“待会擦点药吧?你这疤痕体质,不擦药的话,没个几十天可消不下去。”
疤痕体质的那人没说话,仍做着手里活。明明是粗糙的木匠活,却被他做得细致好看。
『玩家:那还不也是一天就坏。』
管馆长摇摇头,没再说话。当年祁氏出事以后,他带了他们唯一的遗孤三年,每天想方设法地想从那少年脸上弄出点表情,却几乎从来没有成功过。
唯一一次成功,是管馆长被暴怒的病人家属打得掉了几颗牙,少年看着馆长满嘴的鲜血,第一次流露出了愤怒的情绪。馆长忍着以后可能没牙吃糖豆的痛苦,安抚着少年的情绪,告诉他医者仁心,不要跟失去亲人的家属计较这些。虽然实际上,他只是担心那时已经失去家族庇佑的少年惹上麻烦。
从那以后,冷冰冰的少年终于开始不情不愿地帮他换门槛,管馆长觉得这几颗牙掉的还是划算。他知道了这个孩子不是没有感情,只是把它们都藏在了心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孤苦无依的少年已经名动一方,却还记得手下的破木门槛要如何拆除、换新。
人头攒动的国王大街,不绝于耳的叫卖声,层层叠叠的商铺旗子像桌上随意摆放的凌乱花色纸牌,穿着各式风格服饰的人群永远像是欢度节日一般兴高采烈。
求医者不时进出的医馆门口,白胡子白发的老馆长笑嘻嘻地跟人搭话,可被他搭话的那个人却一个字都没有回复过。
那个人终于换下了灰绿金纹的祭司正服,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他一向披散的黑发被浅色发带束起,露出了精致的脸部线条。
商祈九红着耳朵慢吞吞地走到医馆正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面无表情的左祭司,蹲在地上,被面前一个聒噪的白发老头不停地搭着话。这简直不像是他,可同时却又让人觉得,他就是这样。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站在他们不远处,歪头安静地看着。
他的头发挽在耳后,脖颈线条流畅优美,锁骨因侧面角度而看不太清楚,衣袖轻轻挽起,手臂上满是半月形的伤痕。
商祈九想伸出手指,描摹他耳部的轮廓,再顺下后颈,触及锁骨,想看清那里细细的皮肤纹路。
她看见他手上那些伤痕,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不自觉地拢了拢手指。
她忽然想叹息。
他那么远,像千年不化的积雪,她好像永远都触不到。
祁望之手下的动作忽然慢了一拍,但很快恢复如常。他最后轻轻着力摆正了门槛,站起身来。
管馆长假惺惺爱怜地摸了摸门槛,也站起身来,刚想对眼前人说些话,就看到他转身往身后走去。
“公主殿下。”老馆长理了理胡子,跟在年轻的祭司身后行了礼。
商祈九无意识地拽紧了裙摆,点头回了礼,不敢对上祭司的视线,强作镇定地跟馆长说了些场面话。
她不敢看过去,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她。
一想到他可能正看着她,她连手都不知道要怎么摆。
馆长饶有兴味地在两个人之间打量着。一个脸上笑得从容,说话得体礼貌,手却紧张地抓皱了裙摆。一个看上去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神色淡漠,就是不知道心里是怎么回事了。
“这么说,你们因为一些事情起了争执,需要借一些档案来查证一番?”馆长假意咳嗽医一声,伸手掩饰了忍不住的笑意。
商祈九腹诽着馆长拙劣的演技,道:“是这样。”
馆长点点头,伸手示意他们跟上,往馆内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八卦地问:“你们争论的是什么问题?”
“呃……”尴尬哽住了商祈九。
他们走到地下阶梯门前,祁望之还是没有说话。
馆长一边从兜里掏出钥匙开着门,一边戏谑又疑惑地看着满脸通红的商祈九。
她也学着馆长假意咳嗽一声,伸手掩饰着脸上的尴尬,小声道:“头发长度对一个人面部表情丰富程度的影响。”
钥匙从馆长手上掉在了地上。
金属与木地板相触,清脆的一声,开启了老馆长收不住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不起腰来,开门这件事更是根本被忘记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商祈九觉得自己脸上的热气已经可以再加点油煎鸡蛋了。
祁望之神色不变地看着扶着门框站不住的馆长,弯腰捡起钥匙,熟练地开了门,终于开口道:“我们去下面找管理档案的人。”
商祈九点点头,逃也似的钻进了门里。
管馆长虽然还笑得天昏地暗,但还是下意识地拉住了商祈九的衣袖,道:“哈哈哈哈……等等……”
商祈九用另一只手捂住脸,心里谴责了出馊主意的商缺不止一百次。
什么利用小周城人的八卦本性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她真是大脑在东湖里游了个泳才会同意配合表演。
祁望之伸手,一只手抓住馆长的手,另一只拉着商祈九的衣袖,稍一用力就把馆长的手拿了下来。
他的手放在她衣袖上的时候,离她的皮肤已经那么近。她心里一跳,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他的衣袖。
指尖触及了他的手腕。温热的触感化成奇异的悸动,从指尖流进血管,流过手指,流过手心,沿着动脉流过手臂流过肩胛,刺入心脏,随着心跳慢慢被放大,淹没了她的感官。
只是那么一点皮肤的接触,怎么会这样的?
祁望之仿佛没有留意到衣袖上那只轻微颤抖的手,狭长的凤眼静静地看着馆长。
老馆长的笑声在这目光下慢慢变小,他终于站直了身子,胡乱摸着下巴的胡须,尴尬一笑。
祁望之转身走进门内,留下老馆长一人在走廊摸自己的胡须。
管馆长摸着摸着,眼见着两人走下了楼梯,才敢开始腹诽——这个小子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实真的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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