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凄凄,树影迷迷,灰白的大假山在夜里看上去像是一座墓碑。血腥味盖过了槐花香,冷白月光下,鲜血变成青黑色,从惨叫着的少女身下流出,染黑了碎石零布的假山地面,蔓延到湿润草地中去。
她一袭红裙,柔若无骨的身体摔在地上,因疼痛而扭曲着。头发散乱在地上,脸上泪痕斑斑,带着哭腔不时痛呼,右手手腕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这是商缺站在假山前看到的景象。
他本坐在石桌边,闭眼想着十多年前,他牵着一个喜欢穿红裙子的小姑娘,在这湖边教她下棋,可她总喜欢耍赖,每下一步要悔三次棋。
可突然,身旁的祭司站起身来,下一刻,假山后传来一声尖叫。
他跟在祁望之后面急急地跑过去,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红裙少女,摔在地上,身下满是鲜血。
他仿佛身中利箭,无法动弹。月光朦胧,恍惚中他看见另一个小姑娘,也是一身红裙,全身扭曲地摔在台阶底下,那么小的身体,怎么会流出那么多血,把身下的石地和他的视野全部染成了红色。
还有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像魔鬼满怀恶意的笑声,不断提醒着他,他在意的那个生命在不可挽回地流逝。而他毫无办法。他没有能力挽回她的生命,甚至没有能力减轻她的痛苦,只能看着她一个人在生死之间挣扎。
『玩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太子你的棋艺不是不怎么好的吗?』
祁望之大步走到商祈九身边蹲下来。“伤着哪里了?”
商祈九的左手一把抓上他的手腕,死死地拽着他。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嘴巴一动,眼泪就漱漱地掉下来。视线被眼泪模糊,她甚至看不清身旁的人是谁。
她的两条小腿肚子上被划开了又深又长的伤口,几块尖锐的石头插进了她的血肉,粗糙的表面磨得周围鲜血淋漓,尖锐可怕的疼痛像潮水一样涌来。摔倒前她的右手本能地在地上撑了一下,现在只稍微一动,就疼得喘不上气来。
商祈九自幼习武,但从来没有受过严重的伤,现在这种疼痛已经超过她的忍耐极限了。她死死地抓着祁望之的手,呼吸因不时被疼痛打断而不规律,眼泪打湿了整个脸庞。
祁望之仔细检查了她的伤,轻声道:“得罪了。”
他俯身小心地把她抱起来,谨慎地不去触碰她的伤口,让她以最舒适的方式靠在他胸前。商祈九的左手转而抓上他的头发,眼泪浸湿了他胸前的布料。
太子终于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走过来,努力镇静着说:“你把她抱回公主寝宫,我去找人叫大夫。”
祁望之点点头,两人疾步分头行动。
鲜血从门边一直滴到床沿,忙乱的宫人们把血踩得到处都是,一盏盏慌乱着点起的宫灯把室内照得通明,也照着地上乱七八糟的红色鞋印。
商祈九趴在柔软的床上,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眼泪早就淋湿了枕头。
祁望之牢牢地按着她的腿。大夫正用涂了药的纱布小心地清理着碎石粒,脸上的肌肉随着商祈九的叫喊而不时抽动着。
药是很好的药,但抹在伤口上极疼痛,像火烧一般。
商祈九的手死死抓着那双按着她腿的手,指甲深深刺进了皮肉。她想到现在还只是在清理伤口,待会才要大面积地抹上那种药,不禁悲从中来,哭喊得更是凄凉。
她只是偷听到四句话,用了一个小小的鉴定术,居然落得如此狼狈凄惨。
商缺神色慌张地在房间里踱着步,不时因为商祈九过于凄惨的一两声哭喊而挤到床前去。
“没有什么缓解疼痛的方子吗?”他眼睛发红地问身后另一个待命的大夫。
“这……缓解疼痛的药都是麻醉药,”大夫小心翼翼地说,“九公主的伤口离一些重要的神经很近,用麻醉药,恐怕会留下后遗症……”
商缺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握成拳,额上青筋暴出。
当年,他也是这样看着岑芷……
临近日出,商祈九身上主要的伤口才被包扎处理好。她有气无力地趴着,嗓子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来,眼泪也流干了。明明已经非常困倦,但身上排山倒海的疼痛让她根本无法休息,只能半睡不醒地趴着。
她抱着枕头,红着眼睛抽泣着,头发已经被宫人盘起,但还有碎发落在脸上。
可怜兮兮的。
一只漂亮的手把一块槐花糕递给她,她扭头咬了一口,迷迷糊糊地委屈着低声叫道:“归舟……”
她以前受伤的时候,归舟总是在的。他会亲手给她上药、包扎,拿糕点逗她开心。
那只手僵了一下。
“需要派人去找他吗?”一个淡漠的声音问道。
平静,没有一丝情绪波澜。
商祈九皱着眉头,嚼着嘴里的糕点,含混不清地说:“他现在不在城里。”
大夫处理完了她右手手臂上的小擦痕,嘱咐几句之后行礼离开了床边。商缺立马补上终于空出来的位置,他拿过祁望之手里的糕点盘,把槐花糕一块一块地递到商祈九嘴边。
商祈九迷迷糊糊地吃了几块,才突然意识到什么,咬着半块糕点,呆呆地看着满脸心疼的商缺。
是她错觉,还是她在做梦?
她忍着又要流出来的眼泪,把嘴里的糕点嚼完咽下,红着眼睛看着商缺。
太子先败下阵来,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上她满是泪痕的脸。
他看着她,神色温柔地笑了。
商祈九小声叫到:“哥……”
商缺伸手轻轻抹去了她脸上的眼泪。
腿上又传来尖锐的疼痛,商祈九鼻子一皱,突然想到一个人。
“我想找个人……”她小声地说。
“想找谁?”商缺的声音很轻柔。
“他在奇珍糕点铺工作,叫楚向。”
楚小伙计好歹是神医的弟子,虽然看起来不太靠谱,但应该也知道一些减轻疼痛的法子吧?
“好。”太子点点头,转身示意祁望之。
左祭司沉默着退出了房间,长长的黑发散落身侧,没有回头。
而商祈九被太子轻轻拍着后背,慢慢睡着了。
翌日,她是被吵醒的。
“伤口很深,不过好在没有伤及神经,以后不会影响行动。”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脆声音说,用的是通用语。
“不过现在天气炎热,必须经常换药,不然可能会感染。”那个清脆声音继续说。
“我现在有两种药,一种比较温和,但是伤口好得慢;另一种药效快,就是……比较疼。”还是那个清脆声音。
“其实我比较建议……”
商祈九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哑着嗓子道:“楚向,你好吵。”
半吊子医师吓了一跳,摸着鼻子道了个歉,小心翼翼道:“既然你醒了,就可以自己做决定了。你要哪种药?”
商祈九皱着脸,不说话,难过地看着自己的枕头。柔软,粉白色的,绣着几只正在玩耍的兔子,其中有一只绿白兔子看上去贼兮兮的……
“小九。”太子轻声道。
缩头乌龟商祈九被迫从龟壳里探出头来,哭丧着脸道:“慢的那种比快的那种慢多少?”
“……啊?”楚向求助似的看向其他人。
商祈九刚才用的是槐阴语,发音含混,语速还快,外国小伙楚向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太子耐心地用通用语给他翻译了一遍。
楚向从怀里掏出两包药,皱着眉头掂量了一下,诚实道:“这个还是要看体质的。可能快个十几天,也可能快不了多少。”
两包药看起来倒是差不多。商祈九勾勾手指,示意楚向把药递过去。她闭着眼睛抓了一包。
“呃,那是,快的那个……”
商祈九认命地睁开眼睛。“就那个吧。”
当楚向拿着制作好的药走过来的时候,当他的影子慢慢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当他的手放在她腿上的纱布上的时候,商祈九有一种恶魔在靠近她的感觉。
而事实证明这感觉并没有错。
楚向的药抹着比昨日大夫的药还要疼。
她崩溃地哭喊着,一双有力的手过来按住了她乱蹬的双腿,她下意识地又掐在那双手上。
换完药以后,气若游丝的商祈九模糊中看见,那双漂亮的手上已经满是深深浅浅、还渗着血的指甲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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