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赤乌星座已经快要升到正空,却被光芒更盛的升落月遮掩了些许,像日光底下的烛火,不再那么明亮。东湖湖面铺着月光,像一层雾气,笼着轻轻起伏的水纹与湖岸树木朦朦胧胧的倒影。
寂静无声,唯有树影沙沙。
商祈九一个人坐在大假山后面,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地面。
七个王子王女,有五个在商祈九出生以前就夭折了,而七王子商戚和四公主商关翎是在商祈九三岁那年去世的。
他们的生命与她的,在时间里有过重叠。
她听母后说过,七哥商戚喜欢欺负她,但也最喜欢和她待在一起玩。四姐商关翎乖巧听话,也最喜欢她,还一步一步教了她走路。
商祈九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模样,记忆里只依稀有些看不清面容的笑脸。她有时独自在城里散步,会想着,如果他们还在的话,他们会带着她做什么呢?他们会一起吃遍山北十三斋的珍爻和奇珍糕点铺的点心,为槐花糕究竟应该是圆形还是方形吵吵闹闹。他们可以一起去战斗力训练场组团参加对战,把后背互相托付,赢了一起笑,输了就再战一场。他们可以一起去百花海看花,四姐姐喜欢槐花,而七哥可能会面上嫌弃这项活动太女气。
可是他们不在。
没有元归舟在的时候,商祈九只能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去山北十三斋看别人阖家团圆,一个人去战斗力训练场打发时间,一个人在王宫漫步。
她本来只是有些可惜,不能和他们一起。
但如今……
商祈九把头埋在手臂间,有温热的东西从眼眶落出,打湿了她的夜行衣。
两个人患上的计城热病都是异常的。有可能只是因为这其中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自然因素,但也有可能,他们是被人谋害的。
如果七哥和四姐姐是被人谋害的,那么其他五个人呢?会不会她所有亲人的死亡,都不是意外?
他们的死,跟她在原时间线上的死亡,有没有关联?
会不会,是同一人所为?
商祈九抬手抹掉眼泪,慢慢站起身来,走出假山,有点恍惚地走到湖边的石桌边坐下。
夜风微动,几片落叶从她身后飘来,轻轻落在地上,又被吹起,落到了水面上,随波逐流。这里没有宫灯,只有月光照着潮湿的青草地,像薄薄的一层清霜。
午夜已过,太子应该是不会来了。
商祈九闭上眼睛,努力镇静下来,想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她要打听四个人当年患病的情况,而且行动必须要小心,以免惊动那个幕后人。
七王子与四公主病逝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情,当时的宫人们大多早已年满出宫,而还留在王宫的,圆滑机巧,很难从他们嘴里套出话来,直接询问容易打草惊蛇,是下下之选。
国王与王后……他们饱受丧子之痛,王后至今郁郁寡欢,向他们询问,容易勾起过多往事,商祈九不想伤害父母,而且让国王与王后得知子女可能死于阴谋,太容易引起满城风雨,因此这也是下下之选。
但还有一个人,他一定对商戚和商关翎有所了解,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帮忙。
元归舟从不谈论母亲,商祈九也不愿意揭他的疤痕,但也许她可以去跟他聊聊他自己当年患病的情况。她可以绝对信任归舟,而且他还比她聪明,或许她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寻求他的帮助。
可惜事与愿违。
赤乌季第十一天,商祈九清早就踏着晨露匆匆赶去相府,踩了一脚的红枫叶,却被告知丞相公子昨日接受指令,到北部下属地区巡查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她呆呆地问。元归舟十五岁入朝堂,至今已经六年,外出巡查其实是常事,只是她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去。
管家道:“相爷说是个短期巡查,公子二十天左右就回来了。”
二十天,作为巡查来说,确实已经很短了,但对于商祈九来说,这漫长得简直看不到头。她一刻都不想耽误。可巡查是公事,不能贸然打扰。
商祈九点点头,忍着失望,向管家礼貌地告了别,又回到王宫。
只能去找那个人了。
赤乌季也不过是刚刚才开始,暑气却已经隐隐有些暴烈,上午时分,日光灼热,空气凝滞,一路上的宫人们都有些没精打采的,找着空子就躲在角落里乘凉扇风。
商祈九赶往丞相府时的步子是匆忙的,现在走去太子寝宫的步子却是缓慢的。她知道归舟一定会帮她,才急着去找他。可太子……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她和太子的关系从来都是冷淡的,十八年里说过的话可以用两只手数过来。他没有参加过她的生日宴会,没有跟她在王宫里散过步,甚至没怎么正眼看过她,即使她幼年时几次染病,他也从未探望过。
商祈九小的时候还因为哥哥不喜欢自己而伤心过,泪盈盈地拉着母亲的袖子,问王后,哥哥为什么不愿意跟她说话。她留下自己最喜欢的点心,怯生生去端给来中宫探望母后的哥哥,可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长大以后,她终于放弃了心底那点对哥哥的执念,向自己承认,太子商缺与她,除了有共同的血缘之外,不过是陌路人。
可现在她不得不上门去找他。不是躲在假山后面看着他,而是到太子寝宫去,面对面地跟他说话。
可惜她白白鼓起的勇气。
“九公主,太子殿下不想见你。”太子寝宫门口,一个冷冰冰的侍女面无表情地说。
“我有要事要和太子殿下谈。”商祈九道。
“请回吧。”侍女直直的看着商祈九,眼神慢慢锐利起来。
不远处的百花海传来阵阵花香,馨甜,芬芳,不知人间愁绪。
商祈九慢慢闭上眼睛,轻轻长吸一口气,压下失落的情绪,转身离开太子寝宫。
槐花渐渐繁盛,暑热渐渐生长,王宫里没什么新事,宫人们言谈里又恢复到老旧话题:王后对镜自怜、祭司殿再次丢失炼金材料。时间一天天平静地过去。
一连七天,商祈九被挡在太子宫门外。
太子宫驻守的影卫“春”一开始还穿着侍女装,冷漠地行礼,然后礼貌地告知商祈九太子拒绝见她。后来她自知身份暴露,连侍女装也懒得再穿,一身影卫服,手搭在剑柄上,“请回吧”三个字就打发了商祈九。
而晚上的东湖边,太子也一直没有出现。
商祈九心里越发烦躁。每天早上鼓起勇气,克服着忐忑,穿过大半个王宫走去太子殿,却连他一个衣角都见不到,还要受“春”的冷脸。晚上小心翼翼地藏在假山后面,吹大半夜的风,忍着蚊虫叮咬,却也是一无所获。
而介于早上与晚上之间的白天,她心事重重,却无人诉说。她不敢去找王后,怕被母后看出端倪,惹得她忧心。元归舟不在这里,她再也没有别的知心朋友。而什么线索都没有找到之前,她也不想去找楚向。
如果不是有带七带九日这两个盼头,商祈九觉得自己一定会憋闷到窒息。
赤乌季第十七天,深夜,东湖。
月光下湖水微荡,水纹切碎月影,细碎的月亮在湖面晃动着。荷叶丛里,一只蜻蜓一动不动地听停在荷面上,翅膀上撒着如雾清辉。
它动了动翅膀,从荷面上飞起,倏忽跳到离水中央近些的荷枝上,又不动了。
两个人影从荷花丛岸边走向大假山附近的石桌。
“我不能见她。”一个疲倦的声音道。
“没有要事,公主殿下不会一再求见。”一个淡漠的声音道。
两个人。一个一身华服,步履沉重,手中拿着一个酒壶。一个一身黑衣,头上戴着兜帽,看不清面目。
他们走到石桌边坐下,酒壶被放在石桌上。
“我会调查她到底有什么事,但我不会见她。”太子从袖子里拿出一只木酒杯,放在手里轻轻摩挲着。
“可能是急事。”
如果九公主有的是急事,那么可能等不到太子调查清楚,就已经迟了。
太子握紧木杯,没有说话。
大假山后。
商祈九在心里扎了自己一百个小人。她今天下午失魂落魄地在城里乱逛,逛着逛着天就黑了,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来不及回寝宫换上夜行衣了,只能匆匆赶来东湖。
一身半袖红色长裙,一点不利于隐藏,不利于战斗。
她刚把裙角藏好,就听见人声从远处慢慢靠近。只是距离太远,声音有些不真切。
商祈九僵硬地站在假山后面,只敢动自己的眼珠。虽然假山离石桌其实还有一段距离,太子和黑衣人很难察觉有人藏在假山后,否则云香那样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姑娘也不会一直没被发现。
可商祈九就是莫名有一种做贼的心虚感。尤其,她做贼都没做好做贼的准备,身上穿的是碍手碍脚的裙子,脚上穿的是精致而不利于敏捷行动的上殷鞋子。
她听着两人的对话,有些讶异地发现他们竟然在谈论她。可惜不过四句话,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一直沉默着。
商祈九含泪数着蚊子在自己手臂上小腿上咬了多少个苞,却不敢伸手打蚊子,只能听着它们在自己耳边嗡嗡嗡地叫。她怕痒,也怕疼。身上七八个蚊子叮出来的苞,却不能伸手挠一挠,也不能出声叫一叫,这简直是酷刑。
又一只蚊子咬在她右手臂上。商祈九抿着嘴,忍无可忍地看了过去,仿佛自己的目光可以赶蚊子似的。
月光下,白皙纤细的手臂如玉般光洁,让上面槐花样的印记更加显眼,只是光线冷白,红色的印记看起来像是黑色。黑白对比,让那印记显得诡异而妖冶。
那块印记是一个没有激活的瑰红石印记。印记激活以后,可以与载有大量信息的瑰红母石联系,但未激活时,除了能使用百科全书石之外,什么功能都没有。
“百科全书”由神秘团体“旧桥湖学院”撰写,里面记载着各种各样的信息,比如——著名人物。如果那个黑衣人是一个有些名气的人物,那么他在“百科全书”里就可能有自己的词条。如果商祈九有包含了那个词条的“百科全书石”……
她就能通过使用鉴定术发现他是谁。
而她在生辰的时候,确实收到了一颗上品的百科全书石。
『请选择:是否对黑衣人使用“鉴定术”?
【是】
【否】
提示:使用鉴定术可以发现黑衣人的身份,但术法波动会暴露商祈九的位置。
玩家:有什么所谓。』
商祈九小心翼翼地转身,从假山后面探出半个脑袋,对着带着兜帽的黑衣人抛出了一个无形的“鉴定术”,然后迅速地又躲回大假山后。
鉴定术如果生效,她面前会凭空出现一张写着人物词条的黄纸。黄纸轻拍即可消失。
但商祈九直到十八岁生辰才收到珍贵的百科全书石,她此前从未使用过它,对它只有理论了解。她紧张地盯着自己的前方,等待着传闻中的词条黄纸的出现。
等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生。面前还是灰白的大假山和时而飞过的胖蚊子。
忽然,一张平滑光洁的纸在她眼前出现、变大,像是从空间裂缝中慢慢滑出来的。商祈九呆呆地伸手,拿住飘飘摇摇的奇异黄纸。
黄纸上写着几行字:
祁望之,男,二十五岁,槐阴国小周城人,祁氏遗孤,祭司殿左祭司。
『玩家:这人物介绍模板看着真难受。』
商祈九怔住。跟太子密会的是祁望之?他们表面上一点个人来往都没有,就像祁望之和她一样。
她转身,想再探头看看,却一时失神,脚下一滑,狠狠摔在了地上。
几块尖锐的石头划破了她小腿上光洁的皮肤,划出长长的血痕,深深刺进了她血肉。
商祈九忍不住痛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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