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的那封信函,实则并非出于归墟境主,而是我恩师的手笔。”姑射喃喃,“师父的笔迹我不可能认错,比如‘雪’字底部中间那一划,他总是要划得长些。”
氐娇道:“这样看起来,姑射神人不会就是归墟境主吧。”
姑射却不愿相信:“传说中让灵魂不死不灭、永世不得超生的诅咒,是归墟对大奸大恶之人的惩罚。师父朗月清风,又怎可能受到那样的天谴?”
氐娇道:“惩罚吗?秦王创下千秋功绩,晚年派人出海寻找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岛,仍然求而不得,雪神口中的惩罚,正是凡人梦寐以求的长生。所以,有人不想孤寂却得长生,有人梦想长生却得早逝,都是无常的宿命。而宿命呢,在决定的那一刻,人永远意识不到。”
氐娇的嗓音很通透,说出来的话带着一丝天真的残酷,姑射听了,就好像一股冷气嗖嗖钻进了耳朵里。许是时间如潮水,彻骨黑暗终将来临,气氛变得愈发沉重,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很久。
归墟不同于六界中的任何一个地方,它源于虚无,是世间灵魂的归处。
多得是监牢,囚禁人的肉体,但要是有人说“我要囚禁你的精神”,人们大抵会想这人疯了。每个人的精神都是自由的,没有任何一个监狱可以束缚它,即便是归墟也不可以。所以,归墟只会向心甘情愿进入它的灵魂打开大门。就像氐娇说的那样“我们的心都被归墟绊住了”,才会深陷这个世界。
如果没有姑射神人的那封信,姑射不会自愿来这里,而如果姑射不在,润玉自然也不会愿意进入归墟。所以,他们二人被归墟吸纳实属情有可原,唯独氐娇,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他没有任何“心甘情愿”的动机。氐娇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润玉沉思片刻,心生一计。
“无论如何,龙儿你本就是正统的雪神继承人,冒名顶替也实是为了维护尊师的名誉,相信尊师不会因此责怪你。”润玉一边说,一边暗自掐断了鲛珠手钏的线,然后将其中一颗珠子甩到了远处。鲛珠散落一地,由于他们在沙地上,鲛珠落地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润玉问:“娇娇,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办?”
氐娇愣了愣:“啊……我想想……我们真是走到绝路上了,没办法,听天由命咯。”
润玉能够听声辩位,声音间隔哪怕丝毫的距离也逃不过他的耳朵。先前他向氐娇提起过鲛珠手钏对他意义重大,因此眼下手钏散落,氐娇的注意力不可能不被珠子吸引。正常人下意识的反应一定是去捡珠子,而氐娇既有意隐瞒,虽不会附身去捡,但视线也一定会追随过去,做出诸如扭头一类的微小动作,从而改变声音的方向。
氐娇扭头的方向正是润玉方才故意掷出去的最远的那颗珠子的方向。润玉不得不怀疑氐娇是否根本就没有丧失五感。
怀疑一旦开始,很容易串起先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例如,海震发生之时,拥有定海神针的鲛人王为何会被海浪冲走?海震发生的时间与归墟之门开启的时间是否太过于巧合了?方才在岱舆岛上,为何他被氐娇一推,就正好撞上了石碑?
“润玉,你也没有办法了吗。”姑射隐隐感觉到润玉的沉默有些异样。
“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润玉不能预测未来,只能说在未来来临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罢了。
姑射从前觉得三千年如一日很不可思议,直到现在真正走到这一步了,才知道其实三千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而已。与漫长的时光相比,他们相识的时间有如沧海一粟。
一粟却可倾沧海。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
姑射有些哽咽,但更多的是欢喜:“我们都会五感尽失,归于混沌,不要说‘陪着我’这样的傻话。”
润玉道:“我们总有一天要五感尽失、归于混沌的。在意识消失之前,我仍然可以为自己决定:我要陪着姑射。身体会被禁锢,感觉能被限制,但所思所想,永远自由。”
“事不过三……”姑射轻叹,“我认了。”
除了姑射自己,没有人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心甘情愿地认命了:第一次喜欢上润玉,是在他发誓带小龙女离开古墓的那一刻。那时候她的内心惴惴不安,患得患失,她或许并非爱上了润玉,而只是爱上了一个发誓说愿为她而死的人。少年多意气,爱恨一瞬,错身而过。
第二次,却还是喜欢上了那个叫润玉的陌路人,具体是什么时候乱了心,她也说不上。那一次,她喜欢上的不是什么誓言,也不是多么深的执念。她欣赏着那个凭着一腔孤勇就敢践行“士为知己者死”的青年。他们二人的“道”越来越接近,以至于最终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那时两人都未言明,却已然是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如今,是第三次。她分明已经下定决心赌上性命前往归墟找寻恩师下落,却还是无法避免地再次喜欢上了他。那个太聪明,也太执着的人,他既智慧,又愚蠢。兜兜转转就好像又走了一个轮回,当年她没有阻止润玉留在襄阳,如今润玉也没有试图改变她的选择。润玉的一生,寒夜苦长,他也很少体会过别人的呵护,因而他对感情总是太隐忍,赠以玉龙簪,生死相托,嘴上却一个字也不提起。哪怕到了现在,他说的也只是“我陪着你”。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姑射动容道:“润玉,我也陪着你。”
润玉刚要开口,就听氐娇大笑,笑着笑着,却又孩子般地哇哇哭了起来。
“你们一个个都有人陪,只有娇娇最可怜……”
声音戛然而止。
耳识的陨灭突如其来,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在虚空中,润玉听不见任何声音,但他仍用力地喊叫:娇娇!是你吗?你不是鲛人国主……
归墟之主……就是你吗?
“果然,陛下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是你利用姑射寻找恩师的愿望,诓骗了我们。心甘情愿进入归墟的神……你一定已物色了很久吧……
“很快,很快我就解脱了。下一任归墟之主,将在你和雪神中诞生!”
你也是一样诓骗姑射神人的吗?他在哪里?
“我无需再回答你的问题。说实话,我也没有想到,这次竟然会有两位神来‘竞争’这个位置呢。两个有情人争一个位置,哈,我写了几万本话本,都没想到过这么绝妙的主意。”
在润玉听来,氐娇的声音不是从耳朵里传来的,就好像……他钻进了自己的脑子,在那里用嬉笑玩闹。
“你和雪神中间,有一人将会继承我的过去,走向归墟的未来,每三千年才能离开归墟三十天,三十天后又会回到这里,永生永世,不老不死,除非你在出去的三十天内,找到下一个心甘情愿走进归墟的替身。而另一人将成为那个活着走出归墟的幸运儿,就像传说那样,归墟会满足他一个心愿。公平起见,我会让你们各自继承我一部分的记忆,在幻境中,先改变我的命运的那个人,将获得选择的机会……”
当润玉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魂魄好似与身体脱离,附着在一个婴孩身上,用那个婴孩的五感感知着世界。
窗外的天空湛蓝如洗,偶尔有海鸟飞过,纯白的羽毛落在蓝色的幕布上,就好像一朵会动的云。
外面是海鸟不知疲倦地叫着,房里是本该哭闹的婴孩寂静无声。他睁着一双葡萄似的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追逐着风的海鸟。
润玉虽没有带过孩子,但也知道,寻常的孩子,不会是这个样子。
这时,一群侍女走了进来,担忧地围在床边。她们说的语言并不是润玉所熟知的任何一种,不过幻境中的他竟然听懂了。
这是一个沿海建立的国家,这一代的王统治了整片大海,成为了所有鲛人部落的共主。国王英明神武、骁勇善战,被尊称为“海长生”。婢女们憧憬地说,国王娶了一位鲛人王后,将她当做眼珠子那样疼爱,不屑于看别的女人一眼。
但王后身体羸弱,多年来只为国王诞下一位小王子,也就是这个古怪的婴孩。国王夫妇恨不得将天下一切美好都给予这个孩子。他的床是珍稀的红珊瑚;他随手扔来扔去的玩具球,是斗大的夜明珠;他的房间的地板上,每一寸都覆盖着绚丽、柔软的鲛绡;他的侍女个个长得胜似天上仙子。
然而,无论小王子的物质有多么富足,一切美好皆如梦幻泡影——他生下来就患有不治之症,被预言将在七岁来临前死去。
润玉深知命运本来就是很不公平的,有些人长寿无忧,有些人夭折,有些人耳聪目明,有些人天生失明失聪,他除了叹一句可怜之外,也实没有任何办法。
王后在小王子面前永远笑靥如花,似水温柔,背后却常常以泪洗面,落满一地的鲛珠。鲛人的泪流尽了,便会泣血,泣血而凝的鲛珠依然剔透如水晶,但水晶的中心却会裹着一丝猩红。对凡人来说,这是难得一见的宝物。润玉记得从前在一本异闻鉴上读到过,人们给这种朦胧似美人朱颜的宝物起了个格外凄美的名字,叫做“朱颜泪”。
幻境中光阴飞逝,小王子受到了最好的教育,小小年纪便展现出惊人的聪明才智,他也偷偷看到过娘亲泣血的样子,却将这藏于心中,在娘亲面前照样天真无邪。母子二人就这样各怀心事,在一起时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有一天,小王子不小心听到父母亲吵了起来。王后质问国王,为何在和平时期,依然还要豢养鲛人奴隶。
国王无可奈何,终于向妻子吐露真相。原来,有一道长寿秘方,正是鲛人血肉。现在,小王子已经打破了那个预言,活过了七岁,靠的便是每天偷偷掺杂在他的饮食中的鲛人血肉。王后听了固然痛苦,但为了最爱的儿子,还是默许了国王的这种做法。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西方的鲛人部族发现了国王豢养血奴、肉奴的事实,他们不再尊崇海长生为王,甚至以此为由头发动起义想独立出鲛人国。国王盛怒,举兵灭西海鲛人三部,族之。
再多的鲛人肉,都只是延缓死亡的来临,改变不了小王子早逝的命运。
小王子十三岁了,常年服用鲛人血肉的他,似乎还是无法规避疾病,随着鲛人肉的功效逐年递减,病发越来越频繁。发病之时,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火上炙烤;他的皮肤无端龟裂,瘙痒难耐,却挠不得,一碰就引来剧痛;病痛折磨得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不得不服用最强力的迷药勉强入眠。
国王和王后忧心忡忡,爱子的病痛仿佛也加注在了他们身上。国王想起小时候听到过的一个传说:每千年,长生神会降临在一个鲛人身上,只要吃了那个鲛人的心,即便是凡人,也能获得永恒的生命,无灾无祸,无病无痛。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那个长生鲛!
国王虔诚地沐浴洗尘,每天清晨早早起来,走十几里的山路寻访山上一位传闻十卦九准的修道之人。国王坚持了整整三个月,终于靠自己的虔诚打动了那位德高望重的隐士,隐士允诺,可以回答他一个问题。
长生神祝福的鲛人降世了吗?
下山后,国王惊喜地得到了答案:原来,那个鲛人已经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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