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五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眼识、身识已消失无疑,加上氐娇说自己刚才尝过海水,却觉淡而无味,可见舌识也已丧失。如今只剩下听觉和嗅觉还未被夺走。
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空虚正在一步步吞噬着三人——
如果你尝过千百种美味,你就绝不能忍受所有的东西都是单一的味道;如果你看到过美妙的颜色,那么无底的黑暗将是恐惧的深渊;如果你用双手感触过花瓣的柔软、钢铁的坚硬、热水的滋养、冰雪的寒冷,那么失去触觉会让你形如虚无。
这本是姑射与归墟的交易,现在却凭白搭上了氐娇与润玉两人,她并不害怕自己会归于混沌,只是对两人心生愧疚,忍不住垂泪。
“姑射,我们会有办法的。”润玉看不到她,也无法拉着她的手给予安慰,唯独可以传达感情的,只剩下了不知何时会消失的声音。
“你们本不该在这里的。”姑射自责道。
“这事不能全怪雪神。一来是那场海震来得太不是时候,二来归墟只能留得住内心有欲念的人,我们出不去,正是因为我们的心都被归墟绊住了。”氐娇转头对润玉说,“陛下,你也不会责怪雪神吧?”
润玉:“是润玉自己厚着脸皮跟来,怎能怪上姑射。”氐娇回忆了一下,点点头:“陛下当时确实挺死皮赖脸的。”
“……润玉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我们的触觉是在方才我碰到那块‘岱舆’石碑时突然消失的,由于我们看不见周围的环境,即便现在已经来到了另一个岛屿上,我们也无从所知。润玉斗胆推测,接下来随着我们离开一个岛屿,便会有一种感觉被剥夺,到最后我们将真正去到那个深渊。”
姑射:“无形、无音、无味、无嗅、无象……那剩下的不就是……”
氐娇抢白:“还剩下魂魄。只有魂魄才能抵达归墟。”
只剩下魂魄,通俗的说法便是死亡。
润玉:“换一个角度看,一步步走向归墟的中心,也是一个走出归墟的机会。那位神秘的写信人迟迟不现身,只有在那里等待我们。”
氐娇:“一旦进入归墟的无底之谷,便等于死了,从未听说过谁还能活着回来。”
姑射却说:“有。”
“谁啊?”氐娇忙问。
“我猜那个人便是姑射前往归墟的理由吧?”润玉沉吟,“润玉本不该冒昧打听姑射的秘密,但如今我怀疑这个秘密和归墟境主密切相关,所以,还希望姑射能够如实告诉润玉。”
姑射本来绝不会向任何人说出这个秘密,可现在三人被困归墟,五感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也不知能不能活着离开,再不说,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说了。于是她说:“好。”
润玉想,如果他的世界终将归于寂静,那么他希望在那一刻来临之前,最后听到的是姑射的声音。
“我……其实根本不是雪神殿中神隐万年的那位姑射神人。”纵是这等惊人的言论,姑射也只不过淡淡地讲了出来,“我冒名顶替了三千年,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这条性命,是时候该还回去了。所以,进入归墟,我本就没有打算回头,即便身死魂灭,也不过咎由自取,无怨无悔……”
极北苦寒之地有一座神山,名姑射,终年积雪,游离于四海之外。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无思无念,无欲无求,那边是后来的忘情道祖师。没有人知晓那位神人的名字,久而久之,便以神山的名字称呼他。
姑射神人天生便是“道”的化身,无需修行便能达到忘情之境。他乘云气,御飞龙,掌冰雪,万年前被封为雪神。他的心中没有私欲,眼中没有自我,慈悲入骨。只要他凝聚精神为一方土地祈福,便可使那片土地上的生灵不受病害,年年五谷丰登。
同样,在姑射神人的心中根本没有“名”的概念。他做了无数善事,却从不现身,亦不求人记住他的名字、为他建庙宇。六界之中,上神寥寥,但凡是说得上名的上神,无一不是执掌封地,地位尊崇,闻名遐迩,唯独姑射神人,总是来去无踪,隐世不出,居住的雪神殿也朴素得不像是一位上神的宫殿。他规避了几乎所有的交际,对他来说,在冰崖上看一片雪花从诞生到消失的过程或许比参加太微荼姚的婚宴更加值得。
他是完美的神,足以让其他的神?在他面前都相形见绌。
她本是从姑射山的冰川龙脉中诞生的龙,六千年前,认了姑射神人为主。姑射神人教她修行、读书写字、耕种收割,在姑射神人的全然无私的教导与帮助下,她用了一千年化为了人型,又用了一千年修炼成仙。
修炼成人的雪龙,已是一名容颜瑰丽的少女了。可姑射神人始终叫她“龙儿”,而不给她另外取名。
龙儿起初并不懂为什么恩师没有赐名,她羡慕雪神殿中的神使,甚至凡人,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龙儿?大抵世间任何一条龙都可以叫做龙儿吧。不过既然恩师这样叫她,那么恩师口中的“龙儿”便是她的名字,也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有一回她忍不住询问恩师的姓名。
“师父,你叫什么名字?”
“为师没有名字。”姑射神人说,“名字是牵绊。”
“牵绊不好吗?”她不解。
“天地伊始,万事万物,任何的概念,都是没有名字的。后来人们创造了语言,创造了字,创造了秩序,才有了‘名’的概念。龙儿,你已修炼成仙,还问出这样的问题,真令为师失望。看来,从前教你的道法,你全忘记了。”
“大道无名,自然为性。龙儿没有忘……只是龙儿想,有了牵绊,以后就算不在师父身边,是不是也能够感应到师父呢……”
姑射神人遥遥一指雪山之巅,雪神殿的最顶层,“那里有一盏冰灯,灯芯是我的元神所化,只要我不死,灯就永不灭。为师若不在你身边,你去那里看一眼就知道我是否还在。”
姑射神人一向说话言简意赅、直来直去,哪里会明白小徒弟的关心之意。龙儿有些委屈,但她对恩师的话向来是无条件遵从,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问过恩师的名字,也不再去想为自己起一个名字。
她在认识姑射神人时,是一张白纸。虽说她本来天真无邪,性子兴许还有些小女孩的活泼,但数千年来她一直伴随姑射神人左右,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言行举止往神人的方向上修正。常年相伴,师徒二人的身形气质、言行举止愈发相像了。
姑射山上的岁月悠长,回首却又觉得光阴似箭。
三千年前,姑射神人离开了姑射山,十年,百年……再也没有回来过。
姑射神人失踪了,只在往日修行的房间里留下了象征雪神地位的一道“冰雪令”。这个传奇的神?就这样一个字都没有留下,不知所踪。
雪神殿的神使在数百年间找遍了六界,仍然没有找到姑射神人。可人间需要雪神统御冰雪,而神界也不能接受一个不守规矩的神仙。而且,姑射神人一贯是如此完美,众神又如何能接受这样一个神的失职呢?
坏人得道,只需放下屠刀,而圣人辱道,只需衣服上沾一滴血。
姑射神人失踪的消息被雪神殿封锁,知情者只有八位神使和龙儿。姑射神人是她们心中比道更真切的信仰,她们绝不容许姑射神人有哪怕一丁点污名。神使们宁愿相信,姑射神人已经涅??,去往西方极乐了。她们打算将姑射真人涅??的消息告知天界,然后推选出新的雪神。
毕竟,一位神?超脱六界、涅??而去,是光荣。擅离职守则是耻辱,是对神界法则的反叛。
雪神殿上的冰灯长明不灭,青色的光,像是把要把寂寞点燃,在万年不化的冰雪中开一朵清莲。
龙儿绝不相信恩师已经死了。“师父没有死。”为何他没有带着雪神身份的象征“冰雪令”离开?她甚至潜意识中认为,师父是自己选择离去的。或许……他已经不想做雪神了。
神使无奈,她们何尝能断言雪神已死,只不过,有时候真相反而会带来伤害。再这样瞒下去,天界很快就会发现凡间降雪的异常,雪神失踪的事,终究会暴露。到时候又会有多少嫉妒他的神仙趁机抹黑他呢?
“师父明明没有死,我们若对外宣称他已经涅??,便是欺骗上苍,也是对师父的不敬……”龙儿目光庄严,弹指间换上了姑射神人往日的装束,一步步走向大殿之上雪神的宝座。她坐上那个位置,取出了冰雪令。从这一刻开始,她的神情仿佛瞬间变得不一样了。她努力消灭自身属于雪龙的那部分性格,将自己与姑射合二为一。
“我是他的亲传弟子,无论是法术灵力还是举止言行,这里还有谁比我与他更像?”
虽说姑射神人生得貌若好女,淖约若处子,其美好已然超越男女之别,但他毕竟是男子,而雪龙却是实实在在的女儿。
神使们面面相觑,毕竟这是欺瞒六界的大罪,谁能不害怕呢。最终,神使冰灵打破沉寂:“小仙觉得可行。其一,神主从来不与天界神仙打交道,真正与他相熟的就只有我们而已,由龙儿假扮他并不一定会被神仙发现。其二,民间素来有传闻说雪神是一位神女,我们只需稍微推波助澜,人们便会理所应当地以为雪神本就是女儿身,我们就用人间的谣传给神仙吹吹风。其三,神仙皆通晓幻化之术,即便有神仙确凿指出上一回见到的姑射神人是男子,那我们也可以用那是幻化之术搪塞过去,左右谁也没有证据。”
神使陆霜忧虑道:“这太冒险了。我们……还是再等等吧……如若神主回来了呢?”
“师父若不是自己放弃雪神之位,这世间还能有谁左右他?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龙儿高举手中的冰雪令,不怒自威,俨然是与姑射真人如出一辙的风采。“我们不能成为他的后顾之忧,他若要走,便让他走得干干净净,作为他的亲传弟子,我本就做好了接替雪神之位的准备。他若有朝一日愿意回来,那便说明他已经想通了,届时我会归还身份,再请天界降罪于我。”
陆霜沉沉道:“那便请你发誓,你会做到你说的两点:若神主不回来,你便一辈子做不得你自己;若神主回来,你便放弃一切,请罪离开……要知道,冒名顶替,欺瞒六界,罪不容诛。你可想好了?”
龙儿颔首:“从今往后,我便是雪神姑射。若违诺言,永生永世,不得涅??解脱!”
众神使齐齐拜倒:“参见姑射仙子!”
三千年过去了,姑射神人依然没有回来,当年的小雪龙追随恩师的轨迹,修忘情道,历劫,如今也成为了真正的上神。
润玉与氐娇听完姑射的往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
润玉一开始总觉得姑射不是姑射这件事太过于荒谬,但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姑射会出现在人间历劫。那位早已飞升上青天的雪神根本不是她,那个传说中绝情绝爱、无欲无求的圣神也不是她,她只不过是一条刚刚飞升上神的小雪龙罢了。
一份恩情有多重?对有些人,可能是一句感谢。对另一些人,一份恩情值得倾其所有去报答。
一直戴着面具,戴得久了,面具便成了自己。
氐娇蓦地发出一声笑声:“雪神啊雪神,你口中的那个家伙,就像在你的神魂里,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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