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温如玉

    
    “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嘛。”殷华霖被她踢得有点疼了, 皱眉轻哼了一声将她松开了。
    九瑜忙从他怀里钻出来, 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你在朕眼里, 还是个孩子，别想着在我跟前耍小心思, 朕又不是看不出，嗯？”殷华霖捏了捏九瑜的脸，有些无奈。
    她到底是有些孩子心性，人虽聪慧, 但那些心思在自己跟前暴露无遗。
    殷华霖比她年长六七岁，经历的也更多些，怎会看不出九瑜是表面恭敬做做样子, 索性他也不在乎这些，只是想有个说话的人罢了，管那人如何看他。
    他靠起身子，呼了口气缓缓说道：“云昭和你们大宁不同，你们大宁讲究长幼有序, 皇位为嫡长子继承。”
    大宁谨遵礼法，皇位交迭时国家少有动荡，万事讲究个人伦纲常、兄友弟恭。虽也因此结党营私、裙带贪腐之事不决, 但总的来说朝政官场少有混乱。
    但云昭却非如此，云昭的前身是西北蛮荒之地的部落, 争斗不止, 崇尚武力。
    九瑜忽然想起, 貌似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云昭当初的大皇子，甚至严格来说，在他成为云昭国主前，都是名不见经传的。中间有过多少波折，这个人才能坐上皇位？
    “云昭不是这样的。”殷华霖目光投向九瑜，脸上仍是有些玩世不恭的神色，他漫不经心地开口，“云昭，每一个皇子、甚至公主，都拥有平等的继承权。”
    平等的继承权？九瑜紧了紧眉头，这话初听上去似乎令人憧憬的很，但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听上去很公平是不是？”殷华霖挑起额前散下的一缕头发，“每一个皇子公主，不论母族出身，都享有继承皇位的权利。”
    “但是它是残酷的。因为这意味着每一个皇子从出生那天起就要开始彼此残杀。”
    “历代云昭国主的宿命都是如此，先是杀了自己的姊妹兄弟登上皇位，然后，被自己的儿子杀死——”
    九瑜愣住了，喃喃道：“你，你杀了——”
    “云昭没有王爷，只有朕一个国主。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吗？因为他们都死了。”殷华霖说道，“还有我父王也是，我亲手杀死他的。”
    他说罢仔细看了看九瑜有些难以置信的神色，凑过来笑道：“喂，你脸上说着，这个人杀兄弑父，真是毫无人性！”
    九瑜撇过脸去，难道不是吗？
    自己的兄弟，自己的父亲，都被他亲手杀死。她从未想过，云昭纲常竟然崩坏至此。
    九瑜也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个看上去只知道吃喝享乐游戏花丛的云昭国主，也许并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选出最优秀的继承人。”
    “没有能力的人，不能成为王。”殷华霖继续说着，“我父王有十三个子女，如今只有我和昭华。我们各凭手段杀掉其他人，蚕食他们的势力，而这一切都在父王的默许下。”
    “包括你眼中大逆不道的弑父，也在他的默许之下。”
    九瑜心里有些震动，这个国家，简直充斥着未开化的兽性，云昭的强大就是由此而来的吗？
    殷华霖顿了顿，看向九瑜，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九瑜犹豫了一下，这样默许互相残杀最后选出最强的那一个，这种举动——
    “养蛊。”九瑜低低念出两个字。
    “这个说话真是贴切。”他笑了起来，看起来很是开心的样子，“没错啊，就是养蛊，蛊虫被放到一起，自相残杀靠着吞食别人来变得强大，到最后只留下来一只。”
    “你是不是觉得我看上去不像云昭人？”殷华霖笑着问道。
    九瑜现在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心里头总有些发怵，她照实说道：“你，你身体比起大部分云昭人，看起来要瘦弱些。”
    这也是她一开始就觉得奇怪的地方。
    她以为云昭的君王会是一个身形异常魁梧的男人，哪里知道这个身材纤细长相精致的男子会是云昭传闻中残暴的国主。
    “现在这幅样子，拜我兄长所赐，我母妃生昭华时难产去世，我和昭华相依为命。八岁那年，我被我四哥亲手灌下□□。”殷华霖脸上笑意淡下去，“他哄我说那是从大宁带回来的酒水，清冽甘甜。”
    “我一点都没有怀疑，一把全部喝了下去。然后四哥就有些慌张地跑了，我还在想为什么四哥要像做了坏事一样跑走。后来我知道了，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尝试去杀自己的兄弟。”
    “当时我七窍流血，昭华就待在我旁边吓得哇哇大哭。然而没有一个人过来，是路过的玉夫人救了我。”
    九瑜认真听着，听到这儿愣了一下，这事和她娘还有关系吗：“玉夫人？”
    “嗯，玉夫人精通药理，当时她正好散步到我宫殿前，听到昭华的哭声赶了过来。”
    九瑜默然，玉夫人是药谷中人，怎会不通药理。怪不得老国主死了，殷华霖待她依旧不错。先前笄礼上，看昭华对她也有几分尊敬的样子，原来过去还有这样一桩事在里头。
    “若没有玉夫人，我早就死了。虽毒解了，身体到底受了损伤，如今慢慢调理才好了起来。”殷华霖伸出一只纤瘦的手臂来看了看，手臂上的肌肤恍若透明，蓝色的血管依稀可见。
    九瑜想到四皇子杀他不成，后来又怎么样了？
    “那位四皇子——”
    “被我亲手杀了。”殷华霖笑了一下，“凌迟处死，我亲手一刀刀割下他的肉的。听他大哭着说再也不敢了，听他说好疼让我住手，听他说他后悔了饶了他……”
    “听他说，曾经我们是好兄弟。”
    九瑜心脏快了几分，她听到自己微微喘着气问：“那你，放了他吗？”
    殷华霖轻轻摇了摇头：“失败者就要死，所以最后他不求饶了，他开始咒骂。”
    殷华霖神色有些恍惚，四哥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回荡，他说：殷华霖，你等着，我的下场也是你的下场！
    是的，他等着。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若没有他，才八岁的我还认识不到宫中险恶。也是因为他，我才开始下定决心争夺皇位，保护自己和昭华。”
    “通过这种方式选择出来的云昭历代国主，都是最英明勇武最出色的，云昭怎能不强大？”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几分自傲。
    九瑜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什么。
    以云昭这样的皇位继承方式，最后留下的那一个君王又怎会池中之物。
    可是这样选出来的继承人确实是最强大的，却不一定是最有帝王之才的。所谓君王，若只会滥用武力控制整个国家，势必难以发展。
    且每一次的皇位交叠都会带来全国性的内乱，云昭百姓疾苦很大一部分原因应该就在这了。
    殷华霖眸色渐深，当时面对的，不是继承权的竞争，而是生存的竞争。失败者就要死，他不想死，所以争了。
    所以，他必须心狠手辣，必须用最大的恶意来猜测别人。
    望着他敛去了笑意、有些阴沉的脸色，九瑜心里觉得有些害怕，挪着离殷华霖远了些。
    殷华霖察觉到她的小动作看过来，九瑜触及那双还含着冷意的眸子不由颤了一下，动作也停了下来，手指揪紧身下床单。
    哪知道下一刻殷华霖脸上便冰雪消融，转而一个比春花还灿烂的笑容挂在了脸上。
    “哎呀，朕的毓妃，真是喜欢死了。”他一把扑过来，狠狠将九瑜抱住，在她发间嗅了嗅。
    九瑜算是体会到这人脸色转化有多快了，她僵着身子被他抱着，却不敢再怎么挣扎了。刚刚殷华霖那番话，她还没能完全消化掉。
    殷华霖垂下头搭在她肩膀上，合上了眼睛，喃喃了一句：“我本无意于皇位，但为了生存，为了昭华。”
    他亲手杀死的四哥啊，更小些的时候，是四哥带着自己和昭华玩的。
    扪心自问，他对于这位大宁来的和亲公主谈不上有多少喜欢。他就是冷情冷性游戏花丛，一颗心从未在哪个女子身上停留过。
    当初为什么在和谈之时，要求大宁献上九瑜呢。
    因为那一幅画——
    岷州一战，随军的文人画下的那一幅画。
    画上九瑜在满是血污的战场上，好似一朵纯白的花。他听到属下来报，说岷州那靖安侯的女儿耍了心计，假意贪生怕死劝降她爹，却在战场说出一番扰乱军心的话。
    他想这个人和他真不同，她不怕死，心思又纯净的很。
    那时候殷华霖就在想，这个女人，一定要在自己身边才行。看着她他才能晓得，也许人心还没有那么糟糕。
    “阿瑜，你是不同的。”他轻叹一声，将头埋在她颈间。
    他自私、恶毒、狡猾。
    要想在竞争过程中活下来，他必须心狠手辣用尽手段，他要学会平衡各方利益，学会争夺军队，学会怎样杀人又怎样嫁祸给其他人——
    但她是不同的。她面对生死，也要遵守那所谓的可笑的义，但偏偏这样的九瑜让他觉得暖洋洋的。
    殷华霖在没有见到她之前，就已经对她充满了好感，哪怕她现在全身都是刺，嘲讽尖酸，也无损这让他心口发烫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