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姨娘望着眼前面目狰狞,暴跳如雷的男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男人怎么会骂自己打自己,他怎么舍得!
李光宗这时候却没有怜惜的心思,一把将跌在椅子上的金姨娘抓起来,又扇了一巴掌过去,指着她大骂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咱们族里的闺女都敢算计!别说是眼下,就是以前,借你十八层虎皮穿在身上,你前头生的儿子也配不上咱们李氏姑娘生的女儿!你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你还敢背着我找人去廖家逼婚,你胆子真是大了,我告诉你,从今日起,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吃斋念佛,王府里的事情,一应你都别管了。还有猫儿那孩子,养他这么大,我这便宜老子也当够了,赶明儿我就叫人给他寻个小宅子,配两个人使唤就打发出去,整天在王府后宅乱窜,闹出一堆祸事!”一边骂,李光宗一边呼呼喘着粗气,心跳如鼓不得稍歇。
一直都做个平头百姓就罢了,已经做了亲王,若是为了个姨娘出的差错却把王位丢了再去做庶人,他还不如去死!他可是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手都断了一只,不多活几年享受荣华富贵他才舍不得去死呢。
此时此刻的李光宗,看着金姨娘已经全然没有了以前的怜爱,见识了各种知情识趣从宫中放出的美人,罪臣家的闺秀,再看容颜不再乡下女人出身的金姨娘,似乎也不过如此了。
“王爷!”听到这里,金姨娘再也顾不得满腔怨愤,扑下来跪在地上拉住了李光宗的衣襟哭诉道:“王爷,是妾身惯坏了猫儿,我是想着他自幼吃了不少苦头,这才纵容了一些。可这亲事,的确不是妾身算计,真是猫儿吃了几杯酒糊涂了,柔嘉那孩子也是走错了道,说来说去,都是妾身没有料理好饮宴的事。妾身也知道猫儿配不上柔嘉,但他坏了柔嘉的名声,妾身不敢就让这事糊弄过去。既然钩易县主不愿,妾室当然不敢再勉强,只绝对不坏了柔嘉名声就是。可要说妾身顶着王爷的名头逼迫廖家和钩易县主答应婚事,妾身真是冤枉。妾身算哪个牌名上的人儿,就是借妾身十个胆子,妾身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出来啊王爷。”她一时哭泣一时诉说委屈,明明已是年过三十,仍如一朵梨花带了雨般柔弱可人。
若在往常,李光宗早就心痛的将事情放过去了。但这回的事情是李草儿几姐妹出头,李廷恩亲自出面问了话。李光宗是个老实人,他只想安享这意外得来的泼天富贵,做他的平亲王。他一点不想得罪李草儿这几姐妹。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论理他是长辈,可李廷恩对家里的姐妹兄弟那真是溺爱护短的很,说起来,他这个三叔比较李草儿她们来,怕是连个零头都当不上。如今父亲兄弟俱在,这个侄子也还念着旧情,可要真的心狠手辣起来……就是不说廷恩,光是廷逸,那就是惹不得的。
想想当年的西北之乱罢,前燕的人蛊惑李氏族中近半数子弟趁着廷恩在前方征战,后面就撺掇着大哥出来争权夺利,说长幼有序,即便这个江山是廷恩打下来,但长辈仍在,哪有他做主的道理。大哥也不知道是不是糊涂了,果真听了人的蛊惑,端起长房的架子,还私下拉拢了几个在军中掌权的族中子弟,趁着佢梁王出逃的时候想要把廷恩留在西北镇守的人全都拿下。
可结果又是如何?
他们这些庄稼地里出来的人哪是对手,人死的七七八八。族里的兄弟三两下就被拿住了,跪在廷逸面前磕头。可自己这个侄子,眼睛都不眨就下了砍头的令。到最后,当着自己这些人的面,这些族里兄弟被活活拦腰砍成了两截,有几个嘴里不干不净的是被廷逸下令装到口袋里,活生生用乱马塌死成了一滩烂泥,大哥当时就吓得嘴角流涎,被廷延背会家去。自己因为听了小顾氏那个贱人的蛊惑,以为大哥真的要赢了,在最后才出门,也被廷逸架着去看了那场景,那是真骇人啊,怪不得大哥会吓成那副样子。
若这样就罢了,没想到疯疯癫癫的大哥都没能保住命!想到这儿,李光宗觉得不寒而栗,大哥整天就差被锁在家了,哪会那么容易就窜出去恰好还跑到老四那儿把人给掐死了再跳到池子里撞死。
他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
再想想攻打京城时死在李廷恩麾下军马的神武大炮下才会尸骨无存的族老叔公们,他不禁摸了摸发凉的胳膊。
尸山血海的情景仿佛再度出现在眼前,李光宗不由又打了一个寒噤,恨自己怎的断了一只胳膊怎的还不长记性,又召来这么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他娘子,难不成是经过了小顾氏就中了邪不成,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改天见着那个把寡妇妹妹送给自己的金郎中非狠狠收拾一顿不可。可惜这个寡妇嫁过来又生了个老儿子,要不还能把人还回去,没娘的娃日子不好过啊。想想自己从范氏去世后的日子,再想想小顾氏留下的廷松,他一脚踹开金姨娘,厌恶的道:“事到如今,你与我来说这些。我早就告诉过你,猫儿的亲事,能得个□□品小官家的嫡女,都算是侥幸。好歹他叫了我几年的爹,没入族谱我也把他当半个儿子,他成亲之后,我不会亏待他!原本我还想为廷皓求一个前程。他是庶出,你身份又不妥当,这事情本就难办,你还要惹出这样的事情!”说到这儿,李光宗攥了攥拳头,是真的恨起来了。
心爱的幼子,想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这个儿子,偏偏当娘的只顾着前头生的儿子,把几个侄女都给得罪了。事情传出去,只怕连族里不少族老都要出来说话。李花儿在族里是不算什么,可她到底是姓李的,却叫一个妾欺负,谁能忍得下这口气?
“罢了,我明日就叫人上折子把王位给了廷璧,横竖老子当个老王爷日子也能过,廷皓那儿,将来只看他自己的本事了。”李光宗说完,心劲儿一松,不顾身后金姨娘的嘶吼,摇摇晃晃的颓然走了出去。
“王爷,王爷……”若说先前猫儿要被撵出去对金姨娘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李光宗说要把王位传给李廷壁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她从未想到过,不过是不甘心让长子在王府享受了许久荣华富贵后将来要委委屈屈的娶一个小官家的女儿,拿着一份施舍的微薄产业去过一般富户的日子所以谋算了一番,竟然连千方百计才磨得李光宗松了口,尝试要为小儿子争取的世子位也给丢了。
她甚至半点不曾动过那些国公府郡主府的心思,千挑万选了一个宗室中最怯懦的县主想要算计给自己儿子,偏偏就落到这样的下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就是一个钩易县主,廖家也是那样,怎就会这样……”金姨娘跌坐在地上,一手扶着案桌浑浑噩噩的自言自语。
边上的周嬷嬷忙把人拽起来,安慰她,“姨娘起来罢,王爷正在气头上,姨娘赶紧起来梳洗梳洗,养养精神,等王爷消了气,才好说旁的事啊。”好说歹说,终于把金姨娘弄了起来到净室去梳洗。
看着金姨娘离去的背影,周嬷嬷带笑的脸一下就沉了下去,啐了一口才抱怨道:“瞎了你的狗眼,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了不得的金贵东西。寡妇再嫁的玩意儿,还带着前头人生的野种进门。给你几口吃的,几身穿的就接着罢,安安分分过日子在王府里威风威风就得了。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算计宗室县主,惹了几位长公主出头,你还想翻身!连累的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要跟着受活罪,真是作孽!”
边上的丫鬟们听着周嬷嬷骂,一句话都不敢说,谁都知道顾姨娘这回是真的栽了,还不知道往后如何呢。哪敢得罪宫里出来的周嬷嬷。
周嬷嬷想了半天,叫了个小丫鬟盯着金姨娘,自己回屋开了箱子,忍痛拿出个金项圈摸了半天,包起来出了府,直奔长乐坊而去。
崔嬷嬷已经六十多的人了,身体仍强健,眼睛却不行了,看东西时眼前常有光影斑点晃动。因此辞了差事,回家养老。李廷恩做主给她过继了四个族中的老实侄儿为子,封一品国夫人,将来儿孙还有恩荫,如今是膝下儿孙绕膝,仆从婢女如云,过的是老封君的快活日子。
对眼下的日子,崔嬷嬷已经是满意之极了。她以前宁肯继续在别人身边伺候做嬷嬷,不肯过继儿子养老。是知道不管她在主子面前多体面,顶天也就是个下人,把过继来的儿子捧上去,她往后是压不住的。可有李廷恩这个皇上撑腰,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她是个想得开的人,不管儿孙是为了什么孝顺,总之这份孝顺能撑到她闭眼,她也就快快活活的享受,时不时跟以前的老姐妹打打交道说说话,看看戏逗弄逗弄孙子孙女打发光景,不过今天她倒是没想着周嬷嬷会找过来。
周嬷嬷是她以前在宫中时候一手带出来的人,虽说心思总有些七拐八弯,不是个对主子忠心耿耿的,但有点小心思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再说带她的时候对自己这个大姑姑跟前跟后,老老实实,实在是侍奉的不坏,她心中也有一份香火情。看周嬷嬷过来,指了个椅子叫她坐下,又叫丫鬟端了盘子荔枝上来让她吃。
“尝尝罢,岭南道新送来的,一直叫冰镇着呢,我上了年纪,也就是尝尝鲜。”
一盘子荔枝并不多,难得的是干上的叶子还翠绿翠绿的透着点凉意,显见一路送来保存的极好。
周嬷嬷看了两眼,亲热又艳羡的道:“这是宫里赏下来的罢,要说还是大姑姑在皇上面前有体面。”
身为在少府寺有记名的宫婢奴仆,说话是极有分寸的,这种带着酸意还带着皇上的话,一般绝不会说,更不用说周嬷嬷是个聪明人了。
看了周嬷嬷两眼,崔嬷嬷不动声色的吩咐了伺候的丫鬟们下去,目光一转落在周嬷嬷身上,“说罢,你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就是有满肚子心眼,周嬷嬷也不敢在崔嬷嬷这个老成精的师父面前使,当下赶紧把平亲王府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苦着脸道:“大姑姑,您说一说,这主子犯事,咱们当奴才的有什么法子?说句不恭敬的话,那顾姨娘,就不是个能听得进话的主儿,总以为自己心肝有八瓣,每瓣都能把着王爷的脉呢。”
“金姨娘啊……”崔嬷嬷对周嬷嬷的话似乎无动于衷,只是眯了眯眼,感慨了一句。
听出崔嬷嬷对金姨娘的不以为然,周嬷嬷咬了咬牙,开始滔滔不绝的抱怨起来,“乡下长大就是乡下长大,不想一想,纵算钩易县主是出嫁女,在京中名声再不显,好歹也是姓李的罢,还是宗令那一脉的孙女。皇家的出嫁闺女这么多,又有多少得了县主的名儿?人家是老实人,不拿大,给平亲王府这块招牌几分脸面,你一个姨娘还真当人家就是泥胎木塑的任凭搓圆揉扁了,想把个野种拿去当人家女婿!呸,这是踩着宗室贵女的脸面往上爬,还是想往皇上脸上扇巴掌,新朝才立三年就出这种事,谁能容得了?”
“好了!”崔嬷嬷眼风轻轻一扫,周嬷嬷立时不敢再说话。崔嬷嬷当然心如明镜,知道周嬷嬷这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说这些逾越的话,以示不拿自己当外人,还当师父一样孝敬。但有些话,周嬷嬷愿意说,她不乐意听。她都要入土的人了,还管这些闲事做什么?不过想到过继来的儿孙,崔嬷嬷不愿意得罪周嬷嬷这种小人,就道:“上回你来找我,说要出宫,我夸你是机灵人,你说要去平亲王府,我也夸你,可你执意要分去金姨娘身边伺候,我是告诉过你的,跟在金姨娘身边,你出不了头。看样子你是后悔了。”
几句话说的周嬷嬷脸面臊红。
出宫是她看清楚了皇上立定主意就笼着一个皇后过日子的决心,就算皇后失宠,皇上要再纳妃,那也得多少年后,自己已是坐四望五的人,实在等不起了。再说要皇后就是不失宠,自己不是熬一辈子?至于要跟皇后身边的魏嬷嬷别劲儿,那真是想都不要想。趁着少府寺整顿宫闱,要往各家王府公主府郡主府派人,自己跳出来,好歹顶着个名头,选中平亲王府,那不是打听着平亲王这人更老实不是。做奴才的,碰见混不吝的主子是倒霉,碰见太精明的主子,那也没法施展啊。至于金姨娘,纯是看中她得宠又精明,而王妃顾氏只是个乡下会耍泼的妇人,半点不得平亲王心意罢了。
谁想金姨娘是个假机灵,除了会在男人身上使劲儿,大事儿上完全没眼界,只会乡下人那一套。更要命的,她自己什么都不懂还偏爱自作主张,不跟自己商量就把事儿办了。这下好了,不仅把她困住,把自己也给栽在了里头。
自己可不是崔嬷嬷,家中还有一家老小呢!
周嬷嬷眼珠子乱转,擦了把眼角的泪花儿道:“大姑姑,是我想差了,说起来我活了大半辈子,找个地方吃饱喝足就成。只是家里还有儿子孙子,我挣了命一样想找个得宠的主儿,那也是想给孩子们留条路啊。”
“唉……”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崔嬷嬷觉得自己越发心软了,“你的心思倒也不大,若是大了,不会看中平亲王府。可你忘了,平亲王府不是宫里,咱们这位皇上也不是前燕的那些皇帝。你只看看丽乐大长公主……”
这番话,说的含糊,可周嬷嬷已经完全听明白了。
皇上不管平亲王府妻妾的事儿,那是不该他管,平亲王妃也好端端的立在那儿,吃喝住行样样不缺。可嫡庶的规矩,在皇上那儿,是万万乱不得的。妾就是妾,妻就是妻。不说旁的,瞧瞧张家罢,方氏照样是管家理事的正房夫人,宋姨娘哪怕是皇上嫡亲的表姐呢,她照旧还是宋姨娘,要换做其它的皇帝,怕早都为了皇朝宗室颜面把宋姨娘提起来了,可皇上偏不,为此还得了士林一片赞誉之声。前不久张大人立了个功,方氏的诰封是六品安人,宋姨娘是七品孺人。丽乐大长公主想为这个女儿求个爵位,哪怕是个乡君也好。可皇上待丽乐大长公主甚厚,两个儿子连带着长女和长女所出的外孙都各有爵位封赏,唯独对宋姨娘这个做了妾的表姐毫不留情,丽乐大长公主搬出太上太皇和太上皇乃至太后都毫无办法,只得郁郁寡欢,平日对次女多加照拂罢了。
连皇上的亲表姐都要守着这份嫡庶的规矩,一个王府的小妾就敢挑出来闹腾谋夺世子位?
想通这一节,周嬷嬷不仅是吓出一身冷汗,更后悔自己以前瞎了眼睛,在宫中看多了宠妃得宠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儿子照样能登基做皇帝的道理就迷了心眼。这位皇帝可不是以前那些皇帝啊!要早想到丽乐大长公主这一出,她往个姨娘面前窜什么,哪怕那顾氏是个草包呢,只消自己好好哄住了人,将来顾氏生的儿子继承了王位,儿孙还用担心?
周嬷嬷再也顾不得许多,伏在崔嬷嬷脚下哀哀痛哭,“大姑姑,是我糊涂了,还求您看在早前的情分上,拉我这个糊涂人一把。”
“起来罢。”崔嬷嬷叹了口气,伸手虚扶一把,“我要不是拉拔你,不会与你说这些。”她略微忖度了一番,觉着周嬷嬷本事也有,上一回办出糊涂事未必不是因为前燕的事情看多了,可这样的人,拿去料理前燕留下的贵族世家,那是最合适的,就道:“金姨娘那头,我看这姨娘的位置也挂不了多久。你是少府寺上挂了名头的人,原本姨娘就轮不着宫里出身的嬷嬷去伺候,你可愿意换个主子?”
当然愿意,要不是想跳出金姨娘这个坑,她何必带了重金舍了脸皮过来。可也不能表现的这么急切,好像多想离开落魄的主子似的。
她脸上就露出点难为的神色,“这姨娘那儿,怕是我走了处境就更艰难。”
崔嬷嬷望着她笑。
在崔嬷嬷洞若烛火的目光下,周嬷嬷脸皮有点发烧,硬着头皮讪讪道:“咱们这些奴才,还得等着少府寺那边分派差事。”
“嗯……”崔嬷嬷愿意给周嬷嬷一个机会,是为了两好,可周嬷嬷要想在自己面前又要面子又要里子,那就不成。既然周嬷嬷自己圆过来,崔嬷嬷也没抻她,“御珠长公主下个月就要下降,皇后娘娘有意再为她寻一个机灵些的管事嬷嬷,明儿我就进宫,在皇后娘娘面前说一说罢。”
“御珠长公主……”周嬷嬷真是惊喜极了,她已经打算好再找一个连金姨娘以前都不如的主子了,可她没想到崔嬷嬷竟然会给自己这么一个惊喜,竟然把自己送到御珠长公主身边。御珠长公主是谁,那是皇上的眼珠子心头肉啊,跟宝亲王一样能在九极宫进出自如的人!
周嬷嬷这回是心悦诚服跪到地上给崔嬷嬷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大姑姑大恩,我就是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尽。”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崔嬷嬷倚在迎枕上摆了摆手,“御珠长公主是我一手教养大的。说句逾越的话,我待长公主比膝下这群儿孙亲近的多。我把你送到长公主身边,是看中你对前燕传下那群勋贵的清楚明白。诚国公府不是个清净的地方,可长公主看中了诚国公,执意要下降,皇上都没法子,我就更没法子了。你得记住了,做奴才的,就是要给主子分忧,那些肮脏事儿,不用主子说,奴才就得先料理干净,好让主子清清爽爽过日子。若是长公主受了委屈,日子过得不快活……”
那不用说皇上,您先撕了我一层皮……
周嬷嬷心知肚明崔嬷嬷的本事,半点不敢含糊,赶紧道:“大姑姑放心,谁敢让长公主不舒坦,那就是我的大仇人,就是死,也会先咬下他几口肉!”
既然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人,有几分本事崔嬷嬷还是清楚的。她也相信周嬷嬷不敢耍花样,嗯了一声道:“你回去等消息罢。”末了又添了一句,“金姨娘那头料理好。”不要到时候传出个侄女强要王叔庶妾身边的人,那就不好听了。
周嬷嬷心领神会,跪在地上又给崔嬷嬷磕了几个头,这才喜颠颠的回了平亲王府。
第二
时光荏苒,李珏宁下降诚国公府已有四个多月。身为天子最宠爱的大长公主,她日子半点不难过,只除了与杜玉楼之间尚有些拘束。
这一日用过午膳后,杜玉楼神色有些郁郁的回来了。
李珏宁正坐在榻上吃酸梅膏,一勺又一勺酸的倒牙的酸梅膏被她吃进肚子里,看的边上的人都牙痛,李珏宁却吃得喜欢极了,还道要赏厨下的人。
见杜玉楼进来,李珏宁也晓得杜玉楼不会对这东西感兴趣,仍是缠着喂了他一口。
杜玉楼一口下去从舌头到胃都是酸味,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望着李珏宁。
李珏宁一把将空了的玉碗推开,看着杜玉楼笑的停不下,半天见杜玉楼还是那副无奈的木头像,这才住了问他,“国公爷是不是又去了雪谷。”
杜玉楼看了妻子一眼,眉宇间闪过一丝抑郁,却并没有说话。
“西府还是不肯答应让玉华藏到阴山?”
李珏宁口中的阴山乃是京中勋贵世家们常选择的福地,许多人家都将祖坟选在此处。现在的诚国公府以前的诚侯府也在阴山上圈了一大片地用以安葬祖宗。杜玉华死后,杜玉楼将尸首领回来本想将人厚葬在祖坟边上,他知道按理未出嫁之女本就不能葬在娘家祖坟,何况杜玉华身份特比,眼下又是新朝,故而他在挨着生母边上选了一块地,不在杜氏宗族圈定的祖坟中,可就是如此,宗族中的族老依旧不肯答应,甚至不惜要在家庙自尽也要要挟他。万般无奈,他暂且将人安葬在了阴山脚下,为了这事,他已经与族中争执了数次。他也想与族中闹得鱼死网破,可想到他生到这个世上的意义就是为了侯府延续,他就做不出来了。只能每一次想到杜玉华的事便心如刀绞。
然而这回以李珏宁的身份问出来,他心头又别有一番感受。
一说起这个,杜玉楼向来木板板的脸也有一二分不自在,想到杜玉华夜夜如梦时的泣涕,他呼出一口浊气,揉了揉鬓角头痛的道:“几位叔公都不肯答应。”
李珏宁早就猜到了,杜玉华虽是出身姓杜,可她自始至终,向着的是前燕的天下,否则说不定自己的大嫂都要换个人来当呢。不过那时自己能不能和眼前这人在一起也就不一定了,毕竟皇家还是要讲究制衡的。想到当初第一次见到面前这人时正是他跪在杜玉华的冰棺面前无声的哀嚎,那一瞬间自己不知怎的就像能感到他的痛楚一般,后来便似是入了魔,追着打听他的事,夜里为他心痛,丢了羞怯非要和他在一起,还头一次不听大哥的话,吵着闹着要大哥赐婚,非要嫁给他。
她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杜玉楼,心里叹气。
她是不喜欢杜玉华,甚至是厌恶极了。可大哥说得对,自己选的路,苦的甜的都要走下去。杜玉华是他的胞妹,人也死了,自己还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再说了面前这人是块冰,但四个多月,自己就把人融化了一半,还剩下一半,不趁热打铁都化干净过和和美美的日子,自己还等什么呢?
想到这些,她压下心里的不甘不愿,出主意道:“我记得五房的三叔最疼爱七弟,七弟的岳家眼下正在桂州流放,听说长房几个孩子都夭折了,只剩下一个嫡子,七弟妹又有身孕,整日担心娘家也不好,她前头两胎都没保住,这一胎要是再没了,难不成七弟以后只能让庶子继承香火?要不我们出面把人接回来,也能安安三叔的心,三叔毕竟是族长。”
杜玉楼大为惊讶的看了看李珏宁,发现她说的竟然是心里话后心头有些复杂,“辜家当年……”
他话没说完就被李珏宁截住,“不就是七弟妹的亲爹当初硬着脖子写了几篇文章说我大哥谋朝篡位么,谁还真把他当回事儿不成。”李珏宁没管杜玉楼都被骇了一跳,继续道:“我大哥一直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辜家再厉害,也不当什么。要当真计较,一刀砍了不是省事儿,何必流放出去,不过怜惜这人有一二才学,桂州那样的地方,这些读书人过去,也能启一启民智了。”更不必在京中碍眼,还能物尽其用。
杜玉楼从没想过李廷恩当初将辜家这些人打发去桂州竟然还有这个意思,朝里朝外可一直猜的是天子厌恶这些坏他名声的人,因而把这些往日金玉风流的书香世族打发到茹毛饮血靠着蛮人的南疆桂州去,就是想折辱他们,慢刀子一步步把这些人磨死。此时听了李珏宁的话,饶是机智沉稳如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看他的样子,李珏宁嗤的一声笑,不屑道:“你们也把辜家这些人看的太高了些。以前么,留着有些人还能写一二篇歌功颂德的诗词歌赋,叫民间少些闲言碎语,眼下宣告司都立起来了,纸报通行天下,宣告司下的文轩署养着那样多的人,谁还稀罕这些顽固不化的臭石头。”
听得宣告司和文轩署,杜玉楼心中一凛,一扇大门仿佛向他彻底打开,他此时才终于明白为何李廷恩早早就建立宣告司和文轩署的目的。
这分明是要将民间舆论导向都捏在自己手里,而不像是有些朝臣们猜的那样,是天子见大华休养生息后富庶起来,是以就想把原本的邸报办成民报,花上巨额的金钱弄些给百姓逗趣的段子,博一二的名声。
当今天子,从来不是个在乎虚名的人,他要的,是将天下人心尽归手中。
这样目光幽远的帝王,亘古未有,前所未见!
想到李廷恩二十几岁就成了开国君王,如今大华富庶更盛前燕,西疆北疆已俯首,被拆的零零碎碎,剩下的都是忠实的奴才。南疆兵不血刃用迁移拉拢之法,化出大半,不断与大华子民成亲联姻,只剩下个东疆,天山都打下来了,犬戎又撑得了多久?威震天下的神武炮营,战绩彪炳的紫雷枪营,半年轮换出去剿匪一次保持战力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以及亲卫麒麟五军,分守天下,三年一换将领,五年一换驻地的卫所军,为了培养这些将领所建的武校,还有朝中新建起来的南书房阁臣,军要处心腹,监管民间消息的民安司,督查朝臣勋贵宗室的锦衣卫,负责开拓经济的商事司,司农寺,类此等等,不管兵权还是朝政,民间还是士族阀门,金银抑或粮草,全都被天子用一张花费数年时间结出来的网慢慢笼罩在了里头。
这样的大华,这样的天子……
杜玉楼骇然之后是油然而生的敬服,低低叹了一声,“皇上圣明。”然而他此时心中最佩服的是自己的父亲,他算无遗策,为这天下选了一个万世难出的明主。
“哈,我大哥当然圣明,他若不圣明,你倒瞧瞧京中还有多少人家满门都要掉了脑袋,轮得着他们还在家中锦衣玉食的享乐。”李珏宁眼角流泻出几分不屑,看着杜玉楼的模样,到底不忍心,就道:“大哥重教化,民智启才能安民心,民心安定之后才是国富民强。可笑辜家上下,学得了老祖宗传下的硬脾气,读了满肚子诗书,到了桂州后却只会虚度时日,日日吟诗自嘲。”
听李珏宁对辜家多有不满,杜玉楼自然知道缘由。他难得干笑两声试探道:“既如此,我叫二弟写封信,派几个下人过去看着辜家的人为皇上略尽一份忠?”一面说着,一面心中诡异的觉得与李珏宁莫名的亲近了一些,他以前,倒是更将面前的人当成了君主侍奉。
李珏宁戏谑的看了丈夫一样,随即扭过了头,捻起碧玉盘中一颗色若胭脂的樱桃往口中一扔,不咸不淡道:“要想尽忠就快些罢,太医院已经制出对付瘴气的药,官道也修的差不多了,要不了多久,桂州就得热闹起来,到时候宣告司下的教化署与国子监太常寺这些地方只怕要争着派人过去教化地方,那时……”她弯起唇角冷冷哼了一声。
杜玉楼心领神会,诚心诚意给李珏宁抱拳道了谢。
要紧的都点了,李珏宁干脆把人情给做完,“那孩子有多大年纪了?”
杜玉楼闷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道:“虚岁为七。”
“那就是五周岁。”李珏宁想了想道:“幼儿体弱,他又是在京中出生的,桂州潮湿炎热,的确是受不住。不过一个幼童,这样罢,我打发人去与大哥说一声,你去告诉弟妹,让她叫人把孩子接回来就是。”她说着停了一停,“就此一次,旁的人要想再回来,先于我大哥好好尽忠去。”
杜玉楼听完这话心中喜悦,对辜家,他也是有感情的,昆哥儿的父亲辜正平与他还是挚友。只是后来各为其主,他为了父亲先前的谋划,不得不与许多人都疏远了,后来又因身份尴尬,轻易更不敢出面为友人转圜。这会儿他还有些犹豫,“辜家是流放罪臣,皇上那头……”
“值当什么,别说一个孩子,只怕是辜家我大哥早都不放心上了。可放他们回来,却是万万不行。”李珏宁自傲的笑了笑,“你若不放心,我这就叫人说去。”说罢叫了苏嬷嬷亲自回宫走一趟。
杜玉楼看着一贯稳重的苏嬷嬷都没阻止,只是笑呵呵的应了,心中先就松了一口气。
果然两个时辰后苏嬷嬷带了两辆车的赏赐回来,里头不仅有林氏和孙青芜给的,还有各位太皇太妃巴结的,更有不少是李廷恩亲自赐下的珍品。名贵药材,金银玉器,锦缎古董,放在常人家样样都是珍宝,在李珏宁这儿,连服侍的宫婢都只是习以为常的入了册就放去库房。
苏嬷嬷并没有看着宫婢们清点赏赐,而是笑呵呵在李珏宁和杜玉楼跟前回话。
“皇上的旨意,说是公主既喜欢这孩子,也不用驸马遣人去桂州,再有五日,去南疆册封的宣抚使就要起行,到时顺道将人接回来就是。只是朝廷有朝廷的规矩,那孩子的罪籍,先且如此罢。”
能把流放的罪臣之后带回来就不错了,还强求什么罪籍?杜玉楼已是大喜过望,至于李珏宁,更不会为了个没见过的孩子去找李廷恩闹腾,闻言就点了点头,“就如此罢。”看杜玉楼喜不自禁,故意叹了口气,“瞧咱们的驸马爷乐的,苏嬷嬷,赶紧叫人告诉二弟他们去,省的我那侄儿在娘胎里弱了身子驸马爷心疼呢。”
杜玉楼被李珏宁这么一打趣面色一红,表情却又习惯的恢复了平板的模样,惹得李珏宁扑哧一声又乐了起来。心里美滋滋的,哼,别说你只能算是块冰,就是一块顽石,老娘天长日久也能把你滴穿了,再说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还有这小东西帮忙呢。想着想着,她唇角情不自禁的上翘,睃了一眼边上的杜玉楼。
没笑多久,外头周嬷嬷进来,像是有话要说,看杜玉楼在这儿,又给收了回去。
杜玉楼清了清嗓子,站起身道:“我去外头书房。”
“省了罢。”李珏宁白了他一眼,拉着他复又坐下来,对周嬷嬷抬了抬下巴,“有什么事都不用避忌着驸马,说罢。”
周嬷嬷本就是作态,好给李珏宁在杜玉楼面前做脸,当下轻轻扇了自个儿一个嘴巴子,小声回禀,“大长公主去了玉泉宫。”
李珏宁原本扬起的柔软红唇瞬间就往下拉了一拉。
第三段
玉泉宫是李火旺住的地方。原本李火旺是住在宫里,可后头他嫌弃宫里不自在,李廷恩就把前燕在皇宫后头的嵋山上留下的玉泉宫重新整修了一番,让李火旺住了进去。山中行宫景致宜人,冬暖夏凉,还有无数新鲜娇嫩的美人服侍着,日日滋补药膳不断,玩的看的尽有,李火旺是从没想过自个儿这辈子还能享受这么大的富贵,他原本以为自个儿也就是靠着孙子做个老太爷了。眼下既然都当了太上太皇,他也七十几了,虽说身子还硬朗,又能活得了多久,赶紧享受享受罢。只是他儿孙族人都已成了皇室宗室,还有什么缺的?因而他没别的想头,性情上越发放纵了些,只是偏爱李廷恩的心思,不仅一点没变,反比之前更加偏执。
只是以前这位祖父发起脾气来,顶多是能把家里的儿孙收拾几顿,打几棍子,眼下可就不一样了。姑姑去玉泉宫,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李珏宁哼了一声,了然的问,“张家那头又出了事儿?”
“是。”周嬷嬷满脸讪讪的笑,“说是方安人前些时日得了位高僧指点,斋戒四十九日后有了身孕,京中人人称奇呢,方安人可都过了四十了。”
李珏宁原本正有一颗没一颗的往嘴里塞着青梅,闻言差点连核都给吞到了肚子里。还是杜玉楼眼疾手快,给她拍了背,又喂了盏五色露这才缓过气。
“你听就听了罢,这样上心作甚。”杜玉楼差点没给李珏宁吓住,坐下来就瞪了李珏宁一眼,却瞪的李珏宁心里甜丝丝的,这人,可难得对自己将脸上的神情变幻变幻。
李珏宁朝他讨好的笑了笑,没空辩解,紧着问也是一脸害怕的周嬷嬷,“方氏真有身孕了?”
周嬷嬷方才被吓得不轻,这要真是李珏宁有个闪失,她全家上下脑袋都保不住,此时不敢再卖关子,忙道:“回公主的话,是真的。宋孺人还特意请大长公主出面请了位太医过去瞧。”
宋素兰在张家地位尴尬,方氏其实说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以前还罢了,横竖她生不出来儿子,宋素兰虽说有李廷恩这个出色的表兄弟撑腰,到底依旧是个教坊出身外室进门的妾,李廷恩也摆明了只要宋素兰活的好好的就成,妻妾名分他不会干预的。为了张和德的官位和娘家兄弟的前程,她这个正妻顶多是不拿捏不亏待宋素兰就是。宋素兰生的儿子依然是她的,她照旧还是正房太太。
可前燕破灭,方家几兄弟直到最后大局已定才投效李廷恩,张和德亦是如此,之所以最后全能留居原位,不得不说是有宋素兰的缘由在。李廷恩成了皇上,李桃儿成了大长公主,哪怕李廷恩没有开口,甚至没有赐予宋素兰爵位,然则到底不一样了。大长公主的女儿,皇帝的嫡亲表姐,说让你当一般的妾看待,你果真就能当一般的妾看待不成?
方氏对宋素兰真是连想当祖宗一样供着都不行,她有时候都想干脆自请和离算了,好歹有个让位的情分在,还能在宋素兰和大长公主跟前讨一二人情呢,偏偏李廷恩对宋素兰的吝恩又让朝野士林都交口称赞,若此时方氏下堂大归,那成什么了?
是以,不仅李桃儿觉得女儿受了大委屈,在许多人瞧来,方氏那日子才是真煎熬。至少在李珏宁眼中,宋素兰这位表姐,真是不用时时都在人前做出一副柔弱样来。
只是对宋素兰可以不假辞色,对李桃儿这个姑姑,李珏宁还是有些感情的。不过乍然听闻年过四十的方氏有孕,她还是觉得忍不住有些想乐,往后一靠摇头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昇哥儿那孩子可都十来岁了,再过一二年就要议亲,母后还道姑姑一直想等着把人看下来让大哥下道赐婚的恩旨呢。这要方氏老蚌生珠的得了个儿子,昇哥儿岂不成了庶出。”
苏嬷嬷与周嬷嬷都装作没听见这话。
杜玉楼对着妻子时不时冒出的口无遮拦惊人之语却已惯了,这实在是个与他之前想象中大相径庭的金枝玉叶。只是惯了是惯了,他下意识的反驳:“族谱已记名,昇哥儿就是嫡长子,哪怕方氏再生一百个儿子,昇哥儿照样是嫡长。”
“哈,你这话糊弄外头的人去罢。这天下,多得是昇哥儿这样出身的孩子,嫡母无子抱到膝下时自然是尊尊贵贵的嫡长,一朝嫡母有孕,这样的孩子若有命能平平安安长起来分一分产业出去过日子都是好命,还指望做嫡长子承继祖业?”李珏宁白了他一眼,眼珠滴溜溜转动了好几圈,直起身来看着杜玉楼,“咱们这就进宫去给母后请安罢。”
杜玉楼木着一张脸,“你想进宫瞧热闹。”他用这样平板无波的语气把事情说出来,真是叫李珏宁倒足了胃口。
李珏宁说的昇哥儿可怜,可她也知道昇哥儿其实并不可怜,别人家或许这样的孩子会夭折,可昇哥儿,无论如何不会有差错的。她的确只是想进宫看热闹罢了,看杜玉楼不通融的模样就嘟了嘟嘴。
杜玉楼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笑意,缓缓道:“张家和方家都不会留下这个孩子。”
李珏宁原本都背过身子倚在迎枕上假寐了,听得这话一下扭过头,“你说真的。”
杜玉楼知道妻子聪慧,可妻子毕竟不是勋贵官宦出身,不了解有野心的家族想往上爬愿意付出的代价,他伸手温柔的抚了抚妻子的鬓角,嘴角难得朝上提了一提,透出的却不是笑意,而是股寒意,“他们不会要这个孩子的。”就像是当年自己的父亲一样,宋玉梳失去的那些孩子,全都是母亲下的手,还是宋玉梳自己不想要,抑或,父亲也知道那时候要不得?
李珏宁望着丈夫唇边那丝讽刺,忽然静默下来,往杜玉楼的怀中靠了过去。
方昭环靠坐在紫红色绣葫芦藤流云缎面的大迎枕上,面容不仅苍老,更有一种沉沉的死寂之色。她眼珠子木愣愣的望着一个地方看,似乎已经失去神智,根本没有听到边上的人在说什么。
牟廷芳觉得十分为难。扪心自问,她其实并不愿意来做这样的事情,可为了整个方家,既然婆婆不愿出头,她这个管家的长媳就责无旁贷了。这不是与家中妯娌们争那点针头线脑好处的时候,还指望着互相算计。
说了半天,她自觉的口渴,端起边上的茶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古怪的熟悉,砸了砸舌头,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上好的安胎茶,不由在心下暗暗叹息。
这孩子,若是早些来多好,哪怕是再早四年!这个时候来,无论如何是生不得了。
“阿媛,该说的大嫂都与你说了。这孩子来的实在不是时候,不是你大哥他们狠心,这孩子,着实留不得,他一留,可是要上上下下多少人的命啊。你这十几年都熬出来了,眼看就要过好日子,何苦为了这么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把家里上下都拖进去。你就是不顾念娘家,你总要想想你生的七个闺女,难不成要为这一个,让她们跟着都吃苦受累。”
“呸!”一直未说话的方昭环忽然一口啐在了牟廷芳伸过来的手背上,“少拿娇云她们出来说话,你们就是想保住自个儿的荣华富贵,我已经是嫁出来的姑奶奶,不是方家的人,有本事你叫他们上张家来拿刀剖了我的肚子把孩子取出来。哈,我倒要瞧瞧,到时候朝堂上那些人又会说些什么!”
赔了半天不是,劝了半日,不开口是不开口,一开口就得了兜头一顿骂,满头满脸的唾沫星子。哪怕牟廷芳再觉得心怀愧疚也憋不住了,登时板了脸,掏出帕子慢慢将唾沫擦净,波澜不兴的道:“你心里有气我这当大嫂的也明白,你有火只管发就是。”看方昭环满眼恨意,她忍不住微笑起来,“你觉着方家欠了你,为了荣华富贵舍弃了你,让你受委屈,你觉得娘家人都是无情无义。可你怎的不想一想,若是真的无情无义,你大哥他们早就升官,用得着如今阖家几兄弟都调到戍卫监去,原本是领军的人,眼下倒成天料理乡间鸡毛蒜皮的事情,我这做嫂子的可曾在你面前念过一句不好?可曾当着那宋姨娘的面矮过你半截腰!”
方家世代武将,不说富贵,在军中亦有一二分颜面,是中间那批过的比较舒畅的将官。方家几兄弟原本都是在付华麟手下的天破军,前燕破灭后,他们自然投靠新的朝廷大华。只是天破军撤销,付华麟被李廷恩点为中军麒麟军的都督,方家几兄弟却被从军中清理出来,成了李廷恩新设立的戍卫监下的官员。
戍卫监是李廷恩仿照现代武警制度所设立的职能部门,试图将其在保持战力的情况下又集合现代的警察职能,既能够受地方官府管辖又可自中央到地方统管,实际就是要将裁撤下来战力疲弱的军人分离出来成为武警,亦古代的衙役。同时若国有大战,这些曾经接受过训练的衙役们又能迅速的融合进来,补充兵力。既然是尝试,眼下当然不会大张旗鼓,多半是先到乡村之间处理些琐碎事宜,要紧的县里,府州一级的安全戒备,尚没有戍卫监插手的余地。
这种方式不仅涉及到军队的改革,还与政治有关,牵涉到地方种种利益,须知衙役算是贱籍,吏员平日看起来也毫不起眼,可吏员往往是世袭,在当地盘根纠结数代,官府下层差事被大量的吏员世家把持,衙役这种差事也是他们利益的一大来源。再有设立戍卫监,将这些原本是从军的人分离出来,已是勋贵的无所谓,中层有官职没干系,底下那些世代军户的又要如何料理,新设的卫籍在所有户籍中算作几等,种种繁琐,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争的不可开交。好在李廷恩筹谋已久,兵权在手,方能将事情顺利推行下去。然而戍卫监不比其余新设的部门,哪怕李廷恩给了卫籍与军籍相等同的待遇,看起来戍卫监将来也是要掌管大权,到底许多人不放心,戍卫监算是个大冷的地方,多是不得志或不讨上峰喜欢的才会被整治过去。
似方家这样在京都盘踞了数代的地头蛇,故交无数,以前在军中也立过一二微末的军功,偏偏一家五兄弟连带子侄都被一篓子打发到了戍卫监,整日和乡间老农打交道,谁的眼睛也不是瞎的,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道道。
兴许未必是顶头那些人的意思,可有些事,是不必这些人开口的。
牟廷芳越说越气,想到这几年辛酸的煎熬事,忍不住一阵怒气勃发,“家里男人日日白天黑夜出去忙活,我与你二嫂她们也不得闲,戍卫监新立,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盯着,咱们唯恐哪儿有个不是,只得多方打点,偏生家里的产业这几年都不顺当,我的嫁妆田已是卖的差不多了,家里而今连给松哥儿他们置备聘礼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更别提还有你几个侄孙女儿等着成婚。”她气恨的抹了一把泪,见方昭环似是呆住,冷笑道:“这些小姑都不知道罢。您自嫁出门,回娘家就只会说受了委屈,以前家里立得住,你大哥他们哪回不一听你说就齐齐上门来给你撑腰。后头被压住了,家里觉得对不住你,有点好玩意儿,家里都点着务必要先给你送来。饶是如此,依旧觉得咱们对不住你,你为娘家受了大委屈。小姑,我这当大嫂的敢拍着心口说句大实话,咱们对你,实是对得住了。就是家里再揭不开锅,咱们几个做嫂子的连带着你的侄儿媳妇们把嫁妆都当尽,每月照旧东挪西凑出银子给你送来,就怕你在宋姨娘面前吃了苦头,被下人慢待。”
方昭环望着牟廷芳,已是说不出话来,神情一片浑浑噩噩。
牟廷芳却并未解气,“你说咱们对不起你,娘家兄弟舍你选了荣华富贵,你怎不想一想,要真舍了你,你如何还能好端端活在这儿。”看方昭环神情怆然,她心口拂过一丝快意,脸上的笑竟带了几分恶毒,“你不晓得罢,打从皇上率军围了都城,就有人来劝你大哥他们把你接回家来,是咱们都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旁的人都私下早早去投效了,咱们还指望外头有人领军来勤王。后头皇上登基,大长公主获封,方家上下日夜难安,多少人叫咱们把心狠下来,你大哥他们都不肯,还叫我们这些做嫂子的时常来看着你,又花重金托付了几个以前相熟的人家,让人暗地里寻了三两位耿介的御史帮忙说话。自打你大哥他们去了戍卫监后,大长公主府长史明里暗里透了多少回话出来,说大长公主日日忧心爱女,夜不能寐,时时泣啼,咱们都装着不明白。”
话到此处,牟廷芳眼眶已经湿润,她看着呆呆傻傻的方昭环,冷冰冰道:“小姑,我今儿与你把话放到这儿。儿子,谁都想要,可你这一辈子的确没这个福气。以前方家能帮你压着张和德之时,你连生七个闺女,方家不顾流言,照样不许张和德纳妾。如今方家压不住张和德,自身难保,为了你的性命几近倾家荡产,把家里老少爷们儿都给拽进了坑里。你偏偏要在这时候有孕。若你执意要把这孩子生下来,我这做嫂子也顾不得婆婆会怎样怨怪我,更顾不得和你大哥的夫妻情分,只能与你同归于尽了。”
“你敢!”方昭环原本陷入悲痛的情绪骤然回转过来,目呲欲裂的望着牟廷芳。
“我有何不敢的。”牟廷芳冷静的笑,“我膝下有儿有女还有孙子,哪怕是为了儿孙,我也愿意豁出这条性命,没有为了你肚子里一个不知如何的胎儿就把我的子孙都拖进去一辈子的道理。”
方昭环这回是真的怕了,她当然知道自个儿这大嫂硬起来的手段,她不由捂着肚子往墙上缩了缩,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大嫂,皇上不是还封了我做安人,你们放心,我早就想明白了,这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就是个嫡次子,万万不会动了昇哥儿的位置。”
“有一就有二。”牟廷芳毫不动摇的摇头,“再说了,记名的嫡长子和真正的嫡子,到底是有差的。本朝重嫡庶,你这孩子一旦生下来,将来昇哥儿若有封赏,你的儿子又当如何。论起来你和皇家没干系,可孩子偏偏是昇哥儿的胞弟。皇上自然不会挂念一个孩子,大长公主却是未必。毕竟是皇上的亲姑姑。”
大长公主性情刚硬,手段狠绝,逼急了动了手,难不成还真指望皇上出面来主持公道。笑话,皇上愿意听御史罗唣几句已是不易。
牟廷芳深吸一口气,盯着方昭环,“小姑,这一回你为了大伙儿吃了大苦头,大嫂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今后我那七个外甥女,哪怕是我要闭眼,也会先交待了你侄儿他们好好看顾。”她说完闭了闭眼,一声厉喝,“来人,把药端进来!”
方昭环吓得浑身哆嗦,拼命找躲藏的地方却寻不了,只能用被子把自个儿给蒙起来。
外头进来四个壮实的婆子,一个手里端着药,其余的进来看了眼牟廷芳,上去就把被子给拉开,拉手按脚掰嘴的制住了方昭环,嘴里还道:“太太放心,咱们捡的都是最好的补药,全是温补的药材,太太喝了睡上一觉,醒来就好好过日子。”
方昭环起初还拼命挣扎,等眼角的余光看到其中一个婆子是张和德奶娘的妹子后,心中一凉,木愣愣的任凭人将不知道是何滋味的药汤给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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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桃儿这还是第一次在九极宫中如坐针毡,她有心想要说两句话,可知道李廷恩这是有意冷落,又怎敢开口。
李廷恩将一本奏折丢开,看李桃儿的模样,轻轻叹息道:“姑姑,朕再为宋氏则一门亲事罢。”
李桃儿闻言大惊。
她怎会听不出李廷恩的意思,以前不肯给赐封,好歹私下称呼一声表姐,然而如今只叫宋氏了。何况是再寻一门亲事!
惊惶之下,她匆忙起身跪到了地上,“皇上……”
“扶姑姑起来。”李廷恩看着李桃儿被侯兆扶起来,目光平静无波中又带着一股寒凉,“姑姑,朕当年初见宋氏,就曾问过她,是要随朕一道离开,还是要留在张家做张和德妾室。朕也告诉她,若她要做张和德妾室,一生只能是妾室,朕绝不会为她罔顾规矩礼法。如今朕做了皇帝,便更不能违背昔日言语,若朕带头如此行事,则天下效仿者众。女子本为弱势,姑姑昔年也曾经历磨难,当明白朕话中之意。”
怎能不明白,若是不明白,以自个儿如今的身份地位,想要让女儿做正妻,根本就不用侄儿,轻轻巧巧就能取了方氏的性命。
李桃儿泪水簌簌而落,抖着嗓子道:“皇上,我晓得,这回是素兰错了。”
“此事不必再提。”李廷恩抬起手止住李桃儿接下来的话,“朕未赐予宋氏封号,却答应过姑姑,将来必不亏待昇哥儿。而今宋氏既容不下方氏腹中骨肉,更容不下方氏,朕也容不下这个表姐了。”
“皇上……”
“丽乐大长公主,妾谋主母,本当枭首!”李廷恩目色森冷如剑,一下击穿了李桃儿仅剩的勇气,“朕看在你的颜面上,将她发嫁西北军户为正妻,已是格外容情。”
发嫁西北军户……
西北虽说不再是蛮荒之地,可离长安何止千里之遥。何况这样发嫁出去,已经不仅仅是再嫁,而是表明要彻底割裂女儿与皇室的纠葛,往后女儿过得是好是坏,是死是活,自己这个身为大长公主的母亲,都不能再干涉了。
可面前这位做了天子的侄儿,自己是很清楚明白的,他一旦做了决定,便绝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动摇更改。自己不能为了一个女儿,把情分都耗尽了,自己还有儿子,还有才出生不久的小孙子和失去母亲,全靠自己庇护且快要成亲的外孙。
然而若水就此不管,自己就只剩下这个女儿了啊,还要连这块心头肉都舍了不成?
素兰,糊涂的孩子。娘早就告诉过你,你就是当个姨娘,除了名分上,你比旁的人都不差什么。只要你不想着谋害方氏,你能比京中许多贵女,许多宗室女都过的逍遥快活,皇上重情,压了你县主的封号,总会在别的地方给你填补回来,你为何就是不信娘的话。张家和方家都不要方氏肚子里的孩子了,你偏偏还要趁着娘进宫寻机为你在太上太皇面前求怜的时候私下在那碗堕胎药里再添一份毒。方氏死了,娘往后也见不到你了。你比方氏年轻这么多,方氏日夜提心吊胆,又还能熬多久,你迟早会是正室的,为何你就是不听娘的话。
好歹经历过无数风雨,纵然李桃儿此时心痛难当,理智依旧占了上风,女儿的命运不可更改,外孙的前程却一定要有个保证。
“皇上,素兰犯下大错,我无话可说,可昇哥儿那孩子,他往后可要怎么办。”
亲娘发嫁军户,养母是被生母毒死的。以侄儿的秉性,张和德这回也讨不得好,可外孙该如何是好。哪怕是接回大长公主府,这孩子只怕将来也要受不少白眼。
“昇哥儿是朕亲自抱过赐的名字。”看李桃儿明白过来,李廷恩语气温和了许多,安慰道:“姑姑放心,张和德罢官回家后,昇哥儿不必回乡下。他是朕的亲外甥,太后已与朕说过,有意将昇哥儿接到宫中抚养,待长成后,太后会亲自为昇哥儿挑选一门合适的亲事。”
到太后宫中,的确比到其余的地方都更妥当。闲居的太后可以抚养一个外甥孙,统管后宫的皇后却不能如此,何况皇后才多大年纪。
李桃儿也清楚林氏的脾气性情,必然不会亏待昇哥儿,今后自己进宫见面也方便,还能大大提高昇哥儿的身份,省的今后为身世所累,李廷恩给的,已是厚恩了。李桃儿心甘情愿的伏地给李廷恩行了大礼。
李桃儿走后,侯兆进来禀报,“皇上,慈宁宫那头……”
“叫个人出去,把昇哥儿给接进来送到母后宫中。”
侯兆没想到李廷恩如此雷厉风行,吃惊之余挑了个妥当的小太监,再点了几名禁卫随着一道去了张家。
宋素兰完全没想到她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借刀杀人,最后竟会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她原本以为,木已成舟,无论如何她是皇亲,最后总会将事实掩盖住,让她顺理成章的坐上方氏的位子。
“娘,您帮帮我,帮帮我,娘……”
李桃儿看着满面泪痕的女儿心痛如绞之余却更有怒火,“我告诉过你什么,不要去争不要去抢。娘已经是大长公主,不管是张家还是外头,没人敢亏待你,你只消好好过你的日子就是。你为何就是不肯听我的话!富贵的太平日子不肯去过,偏偏要走这一条绝路!”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皇上将你打发到西北,算是法外开恩。娘在西北亦有一二相识的旧故,娘会给她们先送个消息,让他们在军户里头给你挑个有能为的。可有皇上旨意在前,她们未必敢事无巨细的帮扶你,为了你弟弟她们,娘也不能违背皇上的旨意。往后就靠你自个儿了,只盼老天仁厚,我们母女还有再见之日。”
“娘!”宋素兰不敢置信,癫狂的吼了一声。
李桃儿狠了狠心,她从宫中出来,又累又惧,实在不想再听女儿的抱怨之语,当即抬了抬手,身边的女官上前来手脚利落的堵住了宋素兰的嘴。
“去罢,不用担心昇哥儿,皇上已有旨意,将昇哥儿接到太后跟前抚养,娘往后会时常进宫去看他,这也是娘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语罢身心俱疲的她示意人将挣扎不休的宋素兰拖了出去。
直到宋素兰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李桃儿才顿觉一股疲惫涌上来,差点一头栽倒了地上。正好从侧间出来的大儿媳明春之见了急忙上去扶住李桃儿,着急道:“娘,来人,快去请太医过来。”
“不行。”李桃儿只是短暂晕眩,被扶着一靠立时就醒过神,拉住明春之的手,“你二妹这就要被送走,我若此时传了太医,外头人该如何想。就是你外祖父他们,心里也不会舒坦。”
前脚从宫中出来得了圣旨将女儿发嫁军户,后脚自己就宣太医进门,这是将把柄送给别人。
明春之急的厉害,“可您的身子,再说了妹妹要去西北,你忧心她原本就是应当的,母女连心这……”
“住口!”李桃儿声色俱厉的斥责了儿媳一句,把屋里的人都打发出去,告诫道:“往后不许再说这种话。送你妹妹西北是圣上旨意,这天下,人人都是皇上臣民,咱们只能谢恩,怎能因此起了怨愤之心。”
“您何曾怨愤过?”明春之诧异又心痛的喊了一声。
“在别人眼中,娘这时候请太医,就是怨愤。若娘是旁人还好,娘偏是皇上的嫡亲姑姑,儿媳啊,你原本就是在京里长大的,有些道理,你是明白的。”李桃儿眼含深意的看着儿媳。
明春之的确是明白的,她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忍心李桃儿强忍病痛罢了。听李桃儿将话说清楚,她无法再劝,只能含泪抽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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