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是这样照料自己的么?
她明白他对她的怨恨,便是视若仇雠,也是合理的。然而长久分别后的重逢,他只是怪她未曾将自己照顾好。
“莫哭。”羁言抹去她眼角泪水,抑制想要拥抱她的冲动,叹口气,“我们需要马匹。”
拉着她一路走出大明宫,他已探到她脉搏的异常,晓得她大抵是没法动用内力与他赶路的了。来不及多说,他们需要尽快离开这里。
“去太平坊。”邓涤玄便家住太平坊,他的妻子便是王璐。若说这长安城里,还有谁期待着刘苏安然离去,想必就是她了。
明光殿内,赵翊钧淡声问:“走了?”他的手指停留在她用过的枕上,他刻意着人绣了鸳鸯。然而无论他做了多少,只要那人一出现,向她伸出手去,他的一切努力便都烟消云散。
周衡沉声:“走了。”他初次见着郎君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少年。这么多年来,从前霸道的皇子,长成了威严的帝王,只有那位女将军能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伤得鲜血淋漓。南军统帅默默想,然而官家他……甘之如饴!
这段感情,周衡全部看在眼里。那个姑娘实在是太胡闹了!周衡很是看不上她做事的风格,更是不明白官家为何会对她情根深种,却不得不承认,与他一同长大的郎君,确是将她放在了心尖上。
前往却非殿主持大局的侵晓呈上一沓竹纸,赵翊钧随手翻了两页,字迹密密麻麻,上下句间往往错乱,前后语句也有冲突,可见是匆忙写就。是刘苏将自己所能记起的全部治国方略留给了他。
翻到最后一页,一句话突兀地断在了那里。他可以想见,是她见了那人,便忘了自己正在写的东西。无论做什么、做多少,都及不上那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声音仍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却让几个人面面相觑。“烧了。”
她离去得毫不留恋,又何必留下这样东西,来证明她曾动心?分明从未走进她心底,可笑从前却沾沾自喜,自以为得到了她的人,便能得到她的心。
竹纸被掷在地下,轻飘飘落了一地。官家一愕,似是想不到这样厚重的一沓纸,竟飘得这样轻。深深看了一眼满地纸张,他再次道:“烧了!”
侵晓拾起一页页竹纸,眼神复杂。阿蔡自然而言地接过去,走向殿外。他是老资格的宦官,很久以前便服侍在文明皇后身边,算得上官家半个长辈。
官家握拳,却并未拆穿阿蔡。或许,一厢发狠想要烧掉所有属于她的东西,另一厢,他还是期盼着,能有人替他留下一些什么罢。
曾被子弹穿过的胸膛破了一个大洞,又痛又冷。然而身为天子,孤家寡人,这世上并没有人能够安慰到他。
唯一能与他平等相交,甚至在感情上全面压制他的那个人,毫不留恋地握着别人的手走出了大明宫,她没有回头。
马背上,刘苏回头看了一眼长安碧清的天空下,黑瓦覆顶、黄土为墙、朱漆髹柱、泥金为饰的大明宫。每一个凄清寒夜,每一个温煦清晨,每一个熏然午后,那样长久的相伴,她怎会不生出一丝感情?
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承认,她曾对他动过心。日出朝露晞,风来重云散,然而终究是存在过的。
刘苏轻声叹息,她的双手环绕在羁言腰间,方便他控马。失去内力之后,她连马都上不了了。
她紧紧贴在他后背,不留一丝空隙。侧脸,将面颊贴在他肩胛上,感受着青年男子肌束中蕴含的力量。
她动作很轻,似是怕惊着了他。而羁言的确被惊着了——重逢的喜悦过去之后,所面临的现实依旧令人苦恼。刘羁言挺直了脊背,僵着身子与脸。
若是从前,她当会撒娇道:“你这般板正,硌得不舒服。”要求他让她靠得舒服一点。而今,却是无言地紧紧从背后拥抱,她不知道等他反应过来,还会不会允许她如此放肆。
出了长安城,便是一路向东。这条路两个人都曾走过,因此并不陌生。唯一意外的,是长亭中等待着的碧眼少年——事实上,他的年纪早已脱离了少年的范畴。然而常年病痛带来的苍白脸色、羸弱体格,使得他看起来较真实年纪要小上许多。
空濛在长亭中置了酒,见两人共骑而来,遥遥举杯。刘羁言与刘苏心生警惕,空濛不动则已,每一次动作,都落在恰恰好的节点,迫得别人不得不按照他的安排去走。
无害的笑容对这两个人没有用,空濛笑眯眯地饮一杯酒,道:“姊夫,你来长安,我阿姊可知?”
只听他言语,倒似十分关心潋滟的夫妻关系。
刘苏能够察觉羁言后背微妙地绷紧,正欲安慰他,便听空濛又道:“阿苏,你身体可还受得住?”突如其来的惶恐几乎淹没了她,像是被剥光了所有防御,袒露在朱雀大街之上。她从未想过要隐瞒,然而蓦然被揭穿,令刘苏瞳孔猛缩,狠狠颤了一下——空濛,太擅长抓住人心的弱点。
好在他此来,只是为了确认潋滟过得并不幸福:“姊夫亲自来,我就放心了。”这句话他并未说出口,只是在心中默念,“阿姊过得不幸福,真是令人愉悦的事实。”
于是他好心地提醒那同乘的两个人:“官家不会善罢甘休。”闯宫是大罪,若不追究,天子尊严何在?
如今没有追兵,是因为官家尚未回神,也是他下意识地维护着刘苏。然而等帝王的铁血与理智回到官家身上,他们的处境,便要大为不妙。
“多谢提醒。”刘羁言一抖马缰,王璐备下的骏马踏着轻快的步子从空濛眼前走过。他来带刘苏出大明宫,自然不是简单地走出大明宫而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了臣子的本分。赵翊钧的天下容不得他们肆意,自有广阔天地任他们施为。
然而这些,并不需要向空濛解释,更不需要向刘苏解释。羁言催马向东,两人一马不久即消失在长安东府高陵县的人群当中。
姽婳将军亲手训练出的“达摩剑”探子直接听命于官家,却仍是留存着一份香火情。他们不需要违令放女将军逃走,只需要在搜查时,或是忽略掉那些隐秘的痕迹,或是赶到某处时慢了一刻钟,便只能一路循着女将军足迹追去,却始终不能追上那两个人,反而越落越远。
这是一场逃亡,刘苏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她甚至没有问羁言要去何处,只需要按着羁言的步调,跟着他东奔西跑。
她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他,放纵自己浮萍一般,紧紧抓着这个人,只能依靠这个人。唯有这种依靠,才能让她暂时安心。
在高陵,他们混进了百万商行的商队。两日后,百万商行在整个大晋的商队都受到严格盘查,然而此时,已有数十名出自千烟洲“倾城”的好手扮作这一对青年男女的模样,出现在大晋各处,吸引着朝廷的视线——朝廷不会大规模寻找这两个人,负担这项任务的,正是“达摩剑”。而“达摩剑”初创不久,大部分训练方式都是借鉴了“倾城”。
洛阳百万商行、江夏蜀江碧、千烟洲倾城,一路接应,甚至有许多人是刘苏也未曾料到的助力。
大江之上,“达摩剑”持朝廷印信,盘查着来往船只。而他们追踪的那两个人,已悄然到达东海边。
刘苏不曾问起他们的去处,然而此行的目的地仍是令她感到惊讶——羁言竟不是带她回西蜀,而是选择了东海。
是因为潋滟在西蜀么?
海浪不断冲击着黑色的礁石,溅起雪白浪花。羁言察言观色,便知刘苏又想歪了。他闭闭眼,苏苏醋意还是这般大,然而如今你以什么样的身份吃醋?
“吴越被困东海。”终究是说出了真正的缘由。
与刘苏的手书一同到达东海的,还有赵翊钧的手令。所不同的,刘苏手书到达了吴越手中,而赵翊钧的手令则是送到了东海提督俞大猷面前。手令中说得明白,一旦东海有异动,便倾东海水师全力清剿。
“正气歌”早已不是曾经那人数不过三十的小队,吴越身上牵着数百人的身家性命。他提点兵马想要前往长安,然而还未走远,便收到了周山岛被围的消息——“正气歌”总部之所在,便称为舟山岛。
短暂犹疑之后,吴越回援:周山岛上还有数百名他的袍泽,还有他的……宋嘉禾!他匆忙送出书信给刘羁言,然而带羁言从西蜀到达长安,又带刘苏一路至东海,距吴越回援周山、被困海中,已将近一个月。
便是羁言,也无法确定吴越是否还活着,“正气歌”是否还存在。
乱七八糟的小心思瞬间被抛开,刘苏一扬眉,待要口出狂言,却醒悟自己已不是武艺高绝的女将军,而是比寻常村女农妇还要体弱的姑娘。
心思电转,她盯着刘羁言,目光灼灼:“带我去见俞大猷!”唯有见着东海提督,她才能确定吴越的生死,“正气歌”的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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