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草

第519章

吉德感叹地说:
“这就是缘分,你俩就有这个缘,佛家这叫投缘!那天你要不打猎,不走到那哈。她要不往这哈走,不掉进漂筏甸子,你们能成一对吗?咱说的寸劲,就是缘。啥事儿没个缘,你俺能凑到一起吗,称兄道弟的。俺上次要不来这哈,俺爹也不会这大老远的埋到这哈,咱俩也就没了这份交情了。”
老深秋的天脖子明显的短,日头爷飞快下了山,天慢慢地暗了下来。二屁蛋儿和吉德把弄好的乌拉草抱进偏厦子里,一把一把的码好,二屁蛋儿关上扭歪的房门,吉德扑打沾在身上的草屑,大黑狗嘴里叼只还噗拉膀儿的野鸡,猫悄地进了院,瞅瞅朝里只顾扫地的二屁蛋儿,又看看哈腰拍打鞋面的吉德,竟直走到灶间,扒开个门缝进了去。
“哎呀妈呀哑妹,野鸡!我说好长工劲没见大黑狗了?这狗,送下酒菜来了。来来给我,真肥!我正愁没啥菜呢,这下好了,草蘑炖野鸡,再放点儿土豆块儿,啊香香的。咋抓地呢,还活的,我让你哥把鸡杀了。”
门被脚“咣当”踹开,二屁蛋儿屋里的丰胸肥臀大肚囊的手上掐着野鸡,跨出一条腿,拿身子倚着向里仰墒的房门,抻个嗓门儿喊:
“当家的,杀鸡!”
“哪还有鸡呀,鸡不都叫黄鼠狼掐死了吗?我看你是馋鸡了吧,净说大春梦的傻话?有啥就做点啥吧,大哥他们也不是外人,赶明儿我去打两只野鸡回来,给你拉拉馋。带上犊子就嘴馋上了,真是的,瘸娘们!”
“等你呀,猴年马月?你瞅瞅,快杀了,我还等着下锅炖呢。”
二屁蛋儿蹲在偏厦子跟柳条夹的杖子夹空儿里不知抠馊着啥,没回头,没起身儿,更没挪窝儿。大黑狗从屋里蹿了出来,“汪汪”地叨住二屁蛋儿的袖子,往后倒个腿使劲儿拽着二屁蛋儿,二屁蛋儿“啊啊”地仰了颏儿,吉德哈哈地大笑。二屁蛋儿从地上爬起来,正要骂死狗,二屁蛋儿屋里的一拐一瘸的把野鸡递向二屁蛋儿,二屁蛋儿傻了眼,瞪眼问:“屋里的,哪来的野鸡呀?”二屁蛋儿屋里的不屑一顾的指着大黑狗说:“你问它。”二屁蛋儿惊喜地说:“大黑狗?我的妈呀,这玩意儿也知道孝敬人了。拿来,我杀鸡喽!”二屁蛋儿屋里的向文静师太住的屋子梗梗头,“上院外远点杀去,鸡血就不要了,佛家是不杀生的。”二屁蛋拎了野鸡上灶间拿了菜刀,去杀野鸡。
文静师太的屋里亮着灯,吉德推门走进屋,大丫儿伺候文静师太正吃斋饭。小米粥,芥菜疙瘩咸菜,还有哑妹刚刚烙好送过来的江米倭瓜饼。
“娘,太清苦了,就吃这?”
“出家人习惯了,清苦点儿,长寿!”
“娘,这天儿一天比一天冷了,你老是不是……”
“过了霜降我就走。大丫儿留下。”
“娘,你离不开大丫儿,还是跟你回去吧!这有二屁蛋儿他们就行了。俺听二屁蛋儿说,冬禁这噶达可冷了,别冻着啦!”
“你孝心,走前儿再说吧!吃完了,我要坐禅念经了。这清汤寡水的,大丫儿你还没吃,也去吃饭吧!天凉了,能喝点酒就少喝点儿,别喝多喽!”
“娘,你老这是拐着弯说给俺听呢。高菊[石间]清明诗曰: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那娘俺走了。”吉德随手摸摸炕,“还行,挺热乎。这棉被还是百子千孙丝被面呢,新新的。这可是二屁蛋儿最好的家当了,他说媳妇都没舍得用,说是给哑妹出门子留着呢。真舍得拿来给咱娘用啊!等哑妹出门子了,俺在柜上多扯几床苏州府缎子的。嗨,凡是面料,俺全包了。大丫儿到那会儿提醒俺点儿,省得俺忘了。”
“你呀,还是破车好徕债,面荒的,到时候再说吧!八字还没一撇呢,不知哪八百国的事儿呢?走,喝酒去。”
“娘,你作证啊?”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这孩子,菩萨心。去吧,娘给你作证。”
“嗯,还是娘好。”
“我呢?”
“你呀,小德说你好啊?”
“娘!瞅你的鬼道儿子呀,连根草都不放过?”
“母以子贵,儿以母荣。对吧?天经地意,历来如此。”
二屁蛋儿屋子里暖暖的散发着野鸡的扑鼻香味,炕攮得都烫屁股没法坐人。二屁蛋儿从炕梢儿拿床补丁摞补丁盖的破棉被,给吉德垫在屁股下,自个儿又捞个乌拉草做的厚草垫子,塞在屁股底下,没坐稳登,就直嘣呼号叫哑妹拿酒,哑妹端个烫着酒嗉子冒热气儿的水瓢进了屋,乐呵呵递给二屁蛋儿,二屁蛋儿提溜出酒嗉子,先给吉德酒盅里倒上酒,一看大丫儿没来,就让哑妹去叫,哑妹出去后,大丫儿端一大海碗清蒸咸野鸭肉笑着说:“你们吃。我帮着忙活忙活。”二屁蛋儿翘起身子,接过大丫儿手里的碗说:“嫂子快上炕,还等你喝酒呢,他们忙活去呗!你是客儿,知道不?”吉德往一旁委委,给大丫儿倒出一些垫屁股的破被子。大丫儿呵呵地盘腿上炕,坐在吉德身旁,二屁蛋儿给大丫儿倒上酒,举杯说:“大哥、嫂子,咱这噶达荒凉的鸟都不拉屎,你们能相中,我太高兴了,那啥咱们整一个。”仨人儿干了一盅。二屁蛋儿忙给吉德和大丫儿夹菜,“造!别夹箍?能吃上这顿野鸡肉得感谢大黑狗,这玩意儿它知道家里有客儿似的,逮着自个儿没造喽,还叼回来给咱们下酒,真******好玩意儿。”
“汪汪!”大黑狗前爪儿搭在炕沿上,抽馊个鼻子,两眼放光的瞅着二屁蛋儿叫唤。
“哎!这玩意儿不经念叨,可知道好孬了,拉不下,来要吃的了?”二屁蛋儿忙夹一块儿鸡膀子啃嗦两口肉,叫着“大黑”就扔给大黑狗,大黑狗“咣”的一口欻进嘴里,抿巴一下,一抻脖儿咽了下去,又甜拉巴唆地“汪汪”还要。
吉德呵呵的说:
“这狗东西,献媚献的都绝了,千方百计的变着法儿地讨好人的喜欢。先是送鸡,后又乞怜的讨食,转一圈也还是要吃鸡。独占美味大餐和眼下食的残羹剩饭相比,哪个更有滋味更有价值呢?以狗看来,后者更适合它的处境。一面向主人表现忠诚,一面又不以贪天之功而自居以一副可怜相的屈卑讨吃的献忠,叫你又惊喜又高兴的怜悯体恤它,多狡猾的忠诚和玩手腕的展示忠诚,最终还是为了生存依靠主人的施舍。人喜欢狗对主人的百依百顺,或逆来顺受,或忍受主人无端的诬赖辱骂,直至残忍地宰吃掉它。狗呢,老年间儿被人驯服的那一天起,就认准一条,忠于主人,死心塌地的做主人的奴才。狗对主人的忠诚有本能的一面,也有世事炎凉炼就的一面,后一面就有奸诈狡猾的忠诚了。这就是人与狗的相互信赖,相互利用,相互依存的所在。人要变成狗的体性,那个人对人就是一条恶狗,还不如大黑狗呢。狗不易二主。俺摊上的这一劫难,就是哈巴狗摇尾巴讨好日本鬼子闹腾的。一直叫大舅的亲爹,刚刚救了亲儿子的命,又含恨启齿勇敢地亲口认了多年想认又不敢认的个个儿唯一的一个亲儿子,亲儿子只叫了一声爹,亲爹亲耳听见了个个儿亲儿子在世上唯一一次叫爹的声音,就在亲儿子的怀里含笑咽了最后一口气,也算含笑九泉了。俺爹这一辈,他不喜欢像狗一样的奴才伙计忠于他,他喜欢有气节有头脑能捍卫个个儿尊严的伙计维护他。他一生精明能干,睿智寡言,耿直坦率,有勇有谋;亲情凝重,有情有义;又嫉恶善举,抑强扶弱;还忍辱负重,有理有节;毅刚性烈,不屈不挠。做人,君子坦荡荡。做父亲,是个体贴入微的好父亲。做丈夫,对两个娘,一个负疚,一个负情。俺爹,为情为义,惨死在倭寇的枪下。这仇、这恨、这杀父之仇、这国恨家仇,作为儿子,作为中国人的两撇,能不报吗?就当抗联,就当胡子,也要报此血海深仇!”
二屁蛋儿屋里的坐在炕沿边儿闷头喝着酒,“熥”的蹦到地上,腆着个略显怀的肚子大声说:“大哥,我爹我娘我的腿,就是见证!咱们同病相怜,都是缺八辈子他娘大德的日本鬼子造的孽,我就拿刀一点儿一点拉他们的肉我都不解恨儿。咱们啥也不说了,咱要活!来,我这当妹子的敬大哥、嫂子一盅。”哑妹眼里一汪水似的盯着吉德,向脑后甩下油黑的大辫子,对吉德直竖大拇指的白藕般胳膊够够的抻得老长,举着酒盅“哇啦哇啦”地也要敬吉德喝酒,大家伙儿“哄”地也就都不谦让举杯干了。大丫儿辣得直向吉德脸上哈酒气,还拿手煽乎,吉德嘻嘻地躲开,“穷搭个啥,喝点儿酒就不是你了,不拿深沉了?三十多丸子了,还像小姑娘似的。你瞅,哑妹直勾勾的,丢你呢。”
大丫儿收敛地拿眼神瞄下哑妹,正巧和哑妹火一样的眼神打个火花。从哑妹谄媚的眼神中,大丫儿读出点儿啥异样来,像似女人最敏感的直觉惊诧,莫非哑妹在打吉德的主意?大丫儿拿酒盅向哑妹晃晃,哑妹惊讶一刹,忙收回炽热的眼神,憨然一笑,拿酒盅和大丫儿碰了一下,仰脖而进。哑妹又给大丫儿斟上一盅,比划你我是姊妹,我敬重大哥不稀罕,你拿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腹,不够哥们,罚酒三盅,我陪你。大丫儿哑然失色,佩服哑妹的机敏,更敬佩哑妹的直率豁达。大丫儿无地自容的举盅连干三盅,哑妹也大大方方的劝吉德,陪饮三盅。
二屁蛋儿和屋里的,也亲亲我我“吱溜吱溜”地品着小酒,一脸的流露着缠绵的情意。二屁蛋儿两胳膊向后支着身子,仰脸瞅着屋里的。屋里的角瓜脸儿笑成圆倭瓜,小虮子眼儿眯成一条缝,冻葱鼻管稀汤得像粘米条,两颗兔牙儿拢罩着瓢样儿的大嘴叉子,嘻哈地咧咧说:
“我说呀,咱这方圆几百里,属咱们最嘚儿了!咱埋在偏厦子地里大罈子的酒啊,咋喝都是浮溜溜的,怪吧?戏法的小搬运,知道吧!谁会这戏法呀,二屁蛋儿?哈哈他只知道灌尿汤。哑妹呢,平常不得意这玩意儿,有个人儿啥的逞逞赛。我呢,哈哈,在家当姑娘那会儿是滴酒不沾,自打钻了二屁蛋儿的被窝儿……哈哈,有酒啊就天天倒尿罐了。你们说,就咱这憋死牛的旮旯,别说买酒,就是想酒,都怕是想不起酒是啥滋味?大哥来了,这酒啊,就像泡子里的水呀,越喝越有。大哥会小搬运戏法?哈哈,我看是黄皮子捣的鬼!”
二屁蛋儿坐直身子,抠着咸大雁蛋黄说:“瞎嘞嘞!胡嗙嗙!黄皮子有那本事?”二屁蛋儿屋里的拿手捂住二屁蛋儿的嘴,“臭嘴!不许瞎说?黄大仙灵着呢,你说啥它都能听得见。夏禁那回闹大水,咱家鸡不知被啥都咬死了,你说句黄大仙咋咋的,你一病好几天不起,我烧点儿香念叨念叨,你立马就好了,还那啥了呢?大仙像人似的,净愿听好听的话,你说它一句不在行的话,它立马就掉小脸子,报复你个瞪眼儿白!”吉德匕斜个眼儿对大丫儿说:“你看,俺说那玩意儿,通人气吗。”大丫儿拿鼻子朝吉德一筋,调皮的嗯了吉德一下,“我是俗家弟子,佛心凡胎,不信鬼神?”
哑妹从灶间端来炸的小鱼酱,又拎棵大白菜心儿,往桌子上一放,比划大伙儿吃,肉太腻了,这爽口解酒。吉德刚要伸手够,哑妹冲吉德嫣然一笑,忙掰一片儿菜叶儿递给吉德,吉德接住,夸哑妹有眼里见,哑妹惺惺的摆手,还说大丫儿比自个儿会来事儿,把文静师太哄得提溜转,文静师太对大丫儿,向对自个儿姑娘似的。哑妹咯咯笑了几声,又比划说,她自个儿太熊了,打小没娘,找婆家也找个当尼姑的老婆婆,省得挨老婆婆欺负。大丫儿说:“你还熊?嗤,厉害丫头别把老婆婆给吃喽!”哑妹又咯咯地笑仰个脸儿,很是天真的样子比划说,没当过人家儿媳妇,不知道。又问大丫儿,你一天围着文静师太娘、娘的叫着,为啥不过门呢?大丫儿瞅瞅吉德,抿嘴一笑,对哑妹说:“你大哥家门槛子高,美娘们、浪娘们的太多了,妻妾成群。我是六枝儿,多余!嘴又好嘚咕,人家看不上,不让进门儿。我要像你就好了,长的又俊,又有眼里见,又不嘚咕,早娶进门了。”哑妹眨巴几下毛嘟嘟水灵灵的大眼睛,两颊绯红,面羞愧当的比划说,你张嘴横个酱杆儿棒儿,人哪?你坏!比划完了,拿起酒盅就灌大丫儿。哑妹动作太快了,大丫儿一下子还没反映过来,酒已进肚了,呛得大丫儿咳咳嗖嗖地倒在吉德怀里。吉德落井下石,乘机又往大丫儿咳喘的嘴里又倒了一盅酒,噎得大丫儿哏喽一声呼的坐起,拿拳头就咯咯的打哑妹。哑妹拿双手摚了一下,从炕沿跳到地下,咯咯地笑弯了腰,淌着眼泪“哇哇”个不停。
乐够了。
二屁蛋儿屋里的上了劲儿,聊开了,“你们说啊,虎生九子,必有一彪;龙生九子,必有一鳖。我家我娘长的好看,我爹长的也不砢碜,就一般人儿,可轮到我呢,长得跟丑八怪似的。这要不在这大荒草甸子都拿不手,谁瞅了都牙碜?你瞅哑妹和她哥,貌相就不像一个妈生的。一个天上,一顾倾城,再顾倾国;一个地下,一瞅墙倒,再瞅城塌。兄妹俩儿,差得也太悬了?我肚子怀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男像妈,女像爹,这要像她小姑那没啥说的,那要像我咋抱出这大草甸子呀?再说吧师太,都多大岁数了,还那么俊俏,细皮嫩肉的。所以吗,大哥长的像师太,不再哑妹眼睛老瞭大哥瞅,好模好样的谁不愿多瞅两眼呀?我不敢多夸了,怕二屁蛋儿拿醋罈醢我。就咱这样的,还瘸了一条腿,要不在这人腥儿都见不着的荒甸子碰上好心的二屁蛋儿,我嫁谁去呀,谁瞅了都怕闹眼睛?再说嫂子吧,咋长的呢,多标致啊!越端详越招人看,靓里透着美。孩子都那么大了,还跟小姑娘似的稀罕人儿。不怕你们笑话,我家还没出事儿那会儿,也有媒婆拉勾扯纤的说媒。可来相看的,没一个相中我的,都吓得灰溜溜跑了。有一个没吓跑的,你说咋的啦,尿裤兜啦!”
“哈哈!”
“噗—嘭!”
这屁太响了。大伙儿冷丁收住乐,就都指着二屁蛋儿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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