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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能不做饭就不做饭的。”
他也笑,渐渐敛起容色,握住她正递粥过来的手腕,她只得把勺子落到碗里,他手指只轻触了一下她腕表下微露的瘢痕,很快跟她掌心相覆,十指交叉着扣紧她,声音有些黯淡:“我一直也没能做到去好好照顾你。现在却还要你来照看我。”
时间并不远的上一次,是他披着一身冷雨,站在她家门前,为一个只想照顾她的愿望而悲伤的哀求着她。然后,被她毫不留情的赶走。
她怔了一下。她看的出这些天来他处处的小心翼翼,她也一样的小心着。六年之中,彼此不知道的过往都已积攒的(石桥购买整理)太多,谁都生怕会碰触到彼此的心结。
她或许曾是因为他才会出的意外,但她所留给他的又好到哪里去?也不过是一辈子都已经无法再痊愈的心伤而已。
胸腔里仿佛有什么在挤着她,压的她透不过气来。垂了一下眼睛,很快的答:“你呀,老老实实的先把伤养好,就是照顾我了。”
岳少楠一时没再说话,只是继续专注的去看着她,瞳仁里闪着墨晶般的光。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问:“我脸上有米粒啊?”
他看着她脸上浮出了一抹嫣红,爱怜的抚上去,微笑着:“我看不够。”
她的皮肤仿佛透明,太阳|岤附近隐隐透着几丝淡青色的血管,看过去并不是多令人惊艳的五官,却透着一种琉璃般的明丽。正是“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终于可以这样近的去仔细看她,他看不够。他从来都看不够。
上园的夜里,法国的片子大多文艺而沉闷,他也觉得有些哈欠连连的,一转头才发现她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淡粉色的t恤配着浅蓝磨白的牛仔长裙,胸前是一只表情酷酷的泰迪熊刺绣图案,跟她甜美的睡容相映成趣。他忍不住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下,她无意识的往脸上挥了挥,手从嘴边落下时却忽然张口就咬住了自己的手指。
他看的好笑,小心的把她抱起来,想把她放到床上去好好睡,俯身的时候却被她挂住脖子不放,只得支着头半蹲在床边陪着她。好容易等她翻身撒手,腿已经酸麻的站不起来。他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很揉了一会儿。她背对着他侧身躺着,愈发显得腰肢纤细,玲珑婉约的姿态。
见她翻身时把裙摆带起一些,探手过去帮她放好,腿还是在眼前露着莹白的一大截。他赶紧把目光收回来,终于觉出再待下去,他也保不齐自己会干点什么,匆忙帮她盖了层薄毯就逃回楼下。他梦了她一晚上,睁开眼睛看到她时仍是似梦非梦,她离的他太近,鼻息间都是她的味道,恬淡美好。他无法控制的就攫住了她,只想要她,只想留住她,不管了,什么也不管了。
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
他早已将她深深隽入心底,怎么会看的够。
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旋风般的刮进来,一句“少楠哥”还未叫完,周雪灵已撑在门框前急刹住了将要冲进来的脚步,身后还晃晃悠悠的跟着一个陈思域,看到正在给少楠喂粥的顾颖鹿有些意外,溜了一眼腕表的时间。
岳少楠瞥了一眼陈思域的动作。顾颖鹿放下粥碗,微笑着说:“雪灵,你好。”
一缕刘海贴在周雪灵的前额上,大概是一路疾跑过来的,隐隐渗着些汗色。突然看着他们此时的情形,眼神已经从焦急化作愕然,有些迟疑,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是进是退,连话也忘了答。
陈思域已自顾自的进来,看着粥碗向顾颖鹿说:“不会是你大清早起来熬的吧?”
岳少楠打断陈思域的话,径直问道:“你们俩个怎么回事?”
周雪灵赶紧答道:“少楠哥,不关思域的事,我本来以为你真是出差了,昨天恰好碰到小曼,一会儿说你肺炎一会儿说你在国外的胡扯,直到今天早上我才刚从别处问明白实情,就是不知道你具体在哪家医院,非拖着思域带我过来的。既然鹿鹿姐在,那我就放心了。”
岳少楠直皱眉:“连你都知道了,看来我是真得出院了。思域,这件事你安排一下吧。下午我再去公司里露个面。”
顾颖鹿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正要起身去收拾碗勺,却被岳少楠一手按住,一改方才的霸气口吻,柔声向她说:
“别为我担心,现在在医院住着,也就是一些例行检查。思域会请家庭医生的,我不会有事。”
陈思域赶紧说:“这样吧,我先去向大夫问清楚情况,然后再定要不要出院。”
周雪灵也已经反应过来,急忙应道:“我跟思域一起去,鹿鹿姐,我一会儿再过来。”又想起什么,赶紧从门口折回来跟顾颖鹿说:“鹿鹿姐,我不知道你也在,可能上午我妈和哥哥他们也会来。我……我没告诉过他们你回来了……不过……不过我已经跟他们说清楚了我跟少楠哥的误会……”
已经不敢再等顾颖鹿和岳少楠的回应,慌忙离开。出了门才小声埋怨陈思域说:“都怪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陈思域两手一摊,无奈的答道:“大小姐啊!我都跟你说过没事了,你非要来,我怎么会知道你们全都这么熟呢?而且也没想到她今天也这么早就在!” 他突然觉得,女人是祸水,果然有道理。那三个人就已经够他看的头疼了,以他的立场,不跟岳少楠这个空背着未婚妻名义的妹妹说实话,也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等他们离开,岳少楠轻轻把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说:“那场误会,既然雪灵已经肯自己去解释了,我也会跟周家父母那边再说清楚。”
顾颖鹿有些走神,转过来问:“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岳少楠看着她,没立即接话,手抚了一下她的头发,停在她脸颊上:“鹿鹿,你不需躲开他们,终归是会见面的。”
顾颖鹿摇摇头,只是说:“我上午还有专栏稿要赶。你下午如果一定要去公司,别待的太久,注意情绪,记着不要抽烟,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
他忍着笑意说:“烟已经重新戒了。”伸手拉住她,不舍的在她指尖似咬似含的抿了一口。
往电梯去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群人,居中一位器宇轩昂的老者,走路十分有气势,脸上是不怒自威的神色。她往旁边让了一下,听到有人在指引着说:“岳董,请这边。”她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的继续进了电梯。
到了报社也才刚上午8点多,她坐在电脑前有些恍惚,周雪灵汗涔涔的焦急神色总在她眼前晃着,她想起陈思域似有深意般去跟她说起过的话,想起林琛说起他和雪灵已不可能再回到最初。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一时想不清楚。
脑子里乱哄哄的定不下心,随手在电脑里翻了一下存档稿件,一篇word文档蹦了出来,鼠标停留在《范儿》的标题上,本不算大的3号字体,被默认的显示比例放大的有些刺眼的夸张。她不由得闭上了双眼,身体缓缓向后仰靠过去。
她终于记起来一个事实。岳少楠失去父亲,失去母亲,忍尽朋友误解,爱人远离,孤零困绝之中他始终勉励支撑。但在那个时候,不管是陷他于不义的魁首也好,还是解他于深渊的慰藉也好,那个在他身边相顾的人,无论如何,是周雪灵。
就如同,给了她这段生命的人,是魏东遥。
头顶上悬着的电视正停在cnn新闻频道,几个英文单词零星的蹦进耳朵里。顾颖鹿忽然浑身一震,腾的从椅子上跳起来,几乎是扑到电视前,把声音又开大了一些,里面是cnn插播的一条哥斯达黎加现场新闻,已经有两年不在英语环境中生活,听力有些下降,现场采访中还夹杂着南美地区通用的西班牙语,但足够听明白里面的内容。一处在建的隧道塌方,事发时正在施工现场检验的工程方部分高管也同时罹难,因现场地势复杂,救援进展缓慢,伤亡情况不明。她听清楚口播中的承建工程方名字:正东集团。
她突然想起清晨前那个号码古怪的未接来电,那时正好是事发时间,心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东遥打给她的电话。
她想起家里客厅窗边摆着一张未及完成的画稿,自从平安夜之后,她一直没有收起来,但也没有再画下去。她记得她给出的构图,两人依偎窗前,看向不远的桃源。她那天随手在画布上写下:
你为我推开一扇窗,许我家的方向。侣山水而忘年。
命运如同一道迷网,转来转去,千羁万绊,惘然挣扎,却始终都不曾走出过它所织结的轮回中。
西雅图夜未眠(上)
哥斯达黎加的新闻画面很快被切出来。世界上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着新闻,cnn全天候的在报道它们,它向来既快且全,干脆利落,毫不留情,说完该说的重点,接着就是下一条叫人或绝望,或失望,或无奈,或振奋的消息。
顾颖鹿在电视下站着,背部僵直,手扶在旁边的桌角上,微微的在发抖,脚步是沉的,她根本挪动不开。
自从回国以后,顾颖鹿常常会想到这个问题:时间和空间,到底能够疏离或者沉淀一些什么?
国外的生活,在最开始的一年多里,除了来苏水的味道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后来她总算离开了医院,但又进了另外一种医院。因为她那时会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即使靠药物勉强睡过去,也很快就会被噩梦魇醒过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会有一种强烈的自责自罪感挥之不去的深深盘绕在她心里,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嗡鸣着,吵的她头痛欲裂。后来才模模糊糊的听到医生说,重度抑郁症。
她因此而看不见东西,眼前永远只有一团影影绰绰的红色。她心里也常常一时明白一时糊涂,她依稀记得有一次东遥在床前紧紧抓着她的肩,声音惶急的摇着她说:
“鹿鹿,我是你最亲的人!”
她其实听的并不是很清楚,本来就头疼,又被他晃的更加头晕脑胀,只得去摸索着他,疑惑的问:“魏东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他明显松了口气,吊儿郎当的去答她:“你怕你把中国话给忘了呗。”
后来她才懂过来,在自己意识模糊的时候一定是去问过他:“你是谁?”
而他的回答是,他是她最亲的人。不是他的姓,不是他的名,他只答,他是她最亲的人。
是的。在西海岸气候最好的圣弗朗西斯科半岛上,他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最亲的人。
她为他的那句回答更加寝食难安,开始来来回回的去担心欠着他的,她只觉得自己一定是拖累了他。她心里为此昼夜不停的在自责,自罪,甚至反复梦到她亲手把东遥推进深渊。她怎么可以让这样一个没用的自己,害了这个最亲的人。最后,她一看到他就会恶心,浑身乏力,胃部痉挛,刚恢复不久的视力再度变得模糊。
他还是发现了她的异样,然后他消失了一段时间。但她的症状仍是不能好转,甚至发展到连想也不能想到他。直到有一天,东遥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看到他的时候头上的冷汗一下就涌了出来。
结果,他狠狠甩了她一巴掌,恨铁不成钢的骂她:
“你是猪啊!活到这个岁数还不懂什么叫朋友?我告诉你,朋友就是拿来欠账用的,不然你交朋友干什么?”
那一巴掌打的不轻,半边脸都麻了过去。那是她第一次清晰的看到魏东遥会对她发怒,其实她并不能看清楚他当时的表情,只记得那一掌落下后屋子里静得可怕。但是她被打明白过来:是的,他是她最可信赖的朋友。
这是很清晰的定义,由此,他们之间无须再计较,无须有负累,她唯一要让自己做到的,就是不要辜负朋友,要让自己为了这样一个朋友而彻底好起来,并且好好活下去。
直到那个瑞雪初霁的午后,她第二次见到他对自己发怒,他虎口卡在她的下颌,有一瞬她觉得他大概是捏碎她的心都有了。等魏东遥在她耳边说出那三个字,顾颖鹿在瞬间的凝结后才猛然明白过来,在那一掌落下时,他是被她逼得走投无路了。他只得给了她一个“朋友”的界限。在那年的一地寂静之中,他大概是比她还要痛。
但那次之后,他们相处的关系毕竟是找到了定位,面对他给她的照顾,她也渐渐能够放松下来。而后,最先恢复的是她的视力,红色的迷雾终于彻底从她眼前散去,但仍是难以成眠。她顽固的早醒、入睡困难、眠浅、容易惊醒、半夜醒来后无法再入睡。
她因此很容易受到惊吓,有时候一些轻微的响动也会使她脑子里突然断线,辨不清人事。东遥不得不总是随身都带着她的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他在她身边,她就会是安全的。
她也消瘦的厉害,因为她几乎吃不下东西,只是靠着淀粉食物和各类营养素才能维系住最低限度的热量。西海岸气候宜人,东遥却带着她去了纽约。他让她在华人聚居的法拉盛住下,早上起来有卖豆浆油条的声音,擦肩而过时她会听到潮汕话,粤语,拖着嗲音的南方普通话,甚至还有川普。她听着这些乡音,渐渐不再吃什么吐什么,饮食就这样奇迹般的慢慢能够恢复。
她渐渐能够照顾自己,等她终于申请到学校去继续学业后,生活也越来越步入正轨。但身体状态仍然很差,但她说什么也不要东遥再陪着她四处看病。
他也只是骂了她一句:
“你这个人矫情死了!”仍是随着她的愿,除了隔三差五的就过来找她一起吃饭,并不在她身边停留太久。
他来的时候总是会带来各种各样的中餐食材,肠胃失调和长期服药使她胃溃疡的毛病一直没好,对于西餐自然是万无可能适应的。好在她做饭的手艺不差,而东遥也很喜欢喝她炖出来的汤。吃完饭她洗碗,东遥就站在一边袖手旁观的看,不肯帮忙还要挑剔她的毛病:
“上次给你带的那餐具干嘛不用啊,这碟子多难看,真影响食欲!我今天要是消化不良,你可得负责!”
她气不过,直接把擦手毛巾丢到他脸上:
“你是来吃盘子的还是来吃饭的?”
他最是讲究不过的人,避尤不及的赶紧把手巾撇开,在她面前抖落着:
“什么年代了还用这个?厨房里就不能装个干手机啊!瞧瞧你这手巾还没我衣服干净呢!”
她看看他那衬衫,果然是白衣胜雪,不染纤尘。她才不管,回手就往他身上抹了两下,嘴里愤愤不平:
“那好啊,正好给我当抹布!”
东遥已经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反手把她胳膊拧到背后,单臂捞过她的腰,她已经腾空而起的被他挟在腋下就出了厨房。她一路上又蹬又踢的,张嘴就在他胳膊上死命咬了一口,他这才“哎呦”的一声痛叫,直接就把她丢进沙发里,人也跟着半伏在她身上,一手按住她还在扑腾的手臂,一手要过去掰她的头,嘴里还嘶着气,连鼻尖上都渗了些汗粒出来:
“快叫我瞧瞧你这牙怎么长的?哎哟!你还蹬!”
他龇牙咧嘴的一张脸已经几乎贴在她鼻子前了,一张玉脸被憋的通红,她还是那么近的看到他的窘态,于是小人得志般的哈哈大笑。他却突然松开她,很快的从她面前站起来,背转过身去席地坐下来,小声说了一句:
“那个,我明天要去西雅图出趟差,大概要待一阵才能回来,你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给我。”
她应了一声,意识到他们刚才打闹的真是有些过头了。赶紧也一翻身坐起来,抬手拉过他的胳膊,那一口果然是咬的没轻没重,牙印清晰,虎牙的位置竟渗了一丝血痕出来。
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愧疚极了,东遥干脆把胳膊举到她跟前,一边左伸右展的做观赏状,一边摇头晃脑的念经:
“啧啧,这才看出来了,原来不是被小狗咬的,没瞧出来还是只母大虫啊,果然彪悍!罪证啊罪证,我这就去把这牙印给拓下来,好好裱了挂起来。”
她绷不住又笑起来,相处的真是轻松惬意。
他出差那段时间生活里真是平静,上课,画画,看书,再听不到东遥总在她耳朵边突如其来的呱噪。晚上她不知怎么翻出来《西雅图夜未眠》,她沉浸在影片里一股淡淡的哀愁,一丝浅浅的温柔,和那样无穷无尽的爱意中,当影片结尾父子两人离开帝国大厦,而安妮面对着寂静而空无一人的顶层时,她为他们的错过而深深的伤感。
她于是就在这里关掉了影片,她并没有看完。哪里会有那么多柳暗花明的情节,她宁愿他们那样的错过就是结局。
她并不相信安妮说的:destiny is something we‘ve invented because we can‘t stand the fact that everything that happens is accidental.
安妮说:命运是我们可以改变的东西,因为我们无法忍受这样的事实:每天碰巧发生同样的事情。
她不信安妮说的。命运可以只为不愿相信平淡就可以得到改变?
那么如果她愿意相信平淡呢。
跟改变命运比起来,她更愿意安守平淡。当她的爱早已遗落不再,她的身体伤痕累累,就连她的精神也脆弱不堪。但这样一个她,在大洋彼岸,有一个叫做魏东遥的男人,一路牵着她,一点一滴的缝补着她,给她走下去的希望,她在这希望中渐渐平复下来,生活安然。
能够遇到东遥这样一个朋友真是她的运气,她为此只会深深感谢命运,又怎么(石桥购买整理)可能还会想到要去改变它。
东遥自有他该有的生活,她只需安守这份被他赋予的平淡就好。
西雅图夜未眠(下)
那天半夜时她梦到她牵着风筝一起上了天空,开始了和一只风筝的逃亡之旅,途中总是惊险的摔落、上下起伏、还遇到各种各样人为的恶作剧,历经了千难万险,在终于看到那片乐土的刹那,却被一只名叫命运的弹弓打坏了风筝的翅膀,他们一起从云端跌落。
她却是疼醒过来,剧烈的胃痛使她连站起来的可能都没有,她只能从床头够过来手机,本能的按下一个电话号码。
睁开眼睛时人已经在医院里,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而东遥正斜倚在病房窗边,抱臂注视着她。神态平静,没有担心,没有焦灼。就像一个普通的清早,她醒过来,而他恰好在那里,从来也未曾离开过。
他看到她醒过来,也只一副懒洋洋的腔调:
“算你有点长进,还知道给我拨个电话。得了,你再睡会儿,我回几个邮件。”
这样就堵住了她所有已在嘴边的疑问。她虽然还是对于他从西雅图忽然出现在纽约的医院里有些愣愣的,但他已不再理她,大喇喇的就坐到离床不远的沙发里,蹬掉鞋子,长腿架在她床沿,在膝头摊开着笔记本回邮件。
他在医院里陪她的时候其实常常就是这么幅样子,极少会显露出焦虑不安,只是心平气和的看着她,守着她。也只有这样的时候,看到他的举手投足间,才会少了几分毓秀风流,多了几分深邃坚定。
药液一点一滴的进入体内,身体里循环不出去的液体也越来越多。偏偏屋子里只有东遥在,脚丫子还撂在她身边一晃一晃的,很是志得意满的样子。她终于脸通红的嘟囔着他:
“你能不能别晃悠了……”
魏东遥只抬眼瞥了一下她,把笔记本一合笈上鞋子就站起,一脸坏笑的趴在她跟前吹口哨。她已经吃了他的心都有了,他才把输液袋摘下来去扶她起来,满不在乎的说:
“走吧,不就是上个厕所嘛,你里里外外的还有什么我没看过?”
她被他气得要命,其实是窘的厉害,虽然她并不记得最初那一年多她和他是怎么过来的,但她知道,他这句说的一定是实话。
洗手间里有挂输液袋的地方,还不等他挂好了,屈膝就给了他一腿,也没看踹到哪儿,只是佯怒:
“get out!不叫你不许进来!”
东遥闷“哼”了一声,表情有些痛楚,居然一句都不回嘴的就弯着腰很快出去了。她也没再叫他进来帮她,自己费力的举着输液袋就出来,门一开,东遥已迅疾的直起来身板,赶紧过来接应她。
她已经看到他才直起腰的动作,这才意识到大概是踢的重了,有些紧张的问着:
“你怎么疼成这样?刚才踢到哪儿了?”
他翻了个白眼,咬着牙答道:“你真想知道?”
她已难得的灵光一现,顿时一个大红脸。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道歉,忸怩的向他说着“对不起”。他只发出“嗤”的一声,也没再说话。笔记本已经重新在膝头摊开,镇定自若的继续忙他自己的,只有耳根浮着的那抹可疑的红有些在出卖他。
她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衬衫,他一向只穿织丝质地的面料,熨帖,但难伺候,所以他衣服也从不隔夜,此时竟是皱巴巴的不像样,连领带也未及解开过。
她暗暗死命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总算想起来,从西雅图到纽约相当于穿越整个美国,除了六个小时的飞行以外,还有五个小时的时差,到达她身边时看起来似乎时针只走过了一格,可是从那头到这头,他去跨越的其实已是十几个小时的时间。
他就是这么日夜不分的赶回来的,而她竟然一醒过来就给了他一脚。
看他手指在键盘上飞快的敲击,意态里却仍是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她说:
“你可以回西雅图了,我自己没问题的。”
他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敲他的字,嘴里“切”了一声,很不客气的答她:
“你没事儿吧!还真当我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二世祖呢?就公司里那点破事,要能真是少了谁就转不动了,你让我回家卖红薯去得了。”
她按耐的说:“你这样不是办法。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你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真有需要,我会找你。”
他的手在键盘上一顿,下颌的线条已瞬间绷直,神态间透出罕见的冷冽。他是典型的男生女相,因为外型生的过于好看,连生气时的样子看起来都是柔和的,但这是他要发雷霆之怒的前兆。
连时间也仿佛凝重起来,他终于只是下唇紧抿的没有抬头。
一个跟他面目相似的少年已把脑袋探进病房,眼睛骨碌碌的看着他们。东遥听到动静,抬头时脸色更沉:
“魏东阳,你要进就进,鬼鬼祟祟的还是个男人样子么!”
美国的这几年中他一直都将他们之间的生活圈子隔离的很好,免去了一切她可能会被过去的人和事所打扰到的可能。她也直到这时才知道他还有一个在纽约读高中的弟弟,而她这次正是被他这个弟弟赶在她胃穿孔前及时送进了医院。毕竟是相隔着五个时区,就算是他长着翅膀也到不了那么快。她也不知道东遥是怎么去向他这个弟弟解释的,好在朝气勃发的魏东阳除了总想拐弯抹角的去八卦她和哥哥之间的关系外,也并不多事。
那天之后东遥果然回了西雅图,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杳无音信,她也从此再不主动联系他。
直到有一天魏东阳突然跑过去找她,一看到她就苦着脸说:
“鹿鹿姐,我要在你这里藏几天,不然我就要被我哥给拆了!哎,你这里有什么吃的不?我饿了!”
才见过没几面的魏东阳倒是已经很不把她不当外人的就要吃要喝起来,她看这孩子忽然找过来,又纳罕又好笑的问:
“你怎么得罪你哥哥了?”
他更郁闷:“哎呀!就为我申请了迈阿密大学嘛,眼看着要开学了被他给知道了,幸亏我跑的快,不然你以后再见到的就是个身残志坚的魏家老二了。真是的,我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是一点人权都没有啊!整天上有爹妈,下有兄长,做小二的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她听得直乐,但也明白过来缘由。劝着:
“你呀,这个岁数玩心重是正常的,你哥也是为你好,派对大学的名声太响了,你哥还不是担心你年纪小,很容易就会在那种纸醉金迷的气氛里耽误了嘛。不过,纽约这么多好学校你不选,有什么非要去那里读书的理由呢?”
魏东阳神色一黯,口气里仍是气哼哼的:
“我可没我哥聪明,我也知道耶鲁麻省好,可是去好学校做个差学生有什么意思啊?反正人人都知道迈阿密是个派对大学,本来我们一家人就一直都只当我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小孩子看,这间学校岂不是跟我正好登对?嗳,我可不是赌气啊,我就是想要在这样的学校拿到最好的成绩出来,就当是练定力了行不行?”
顾颖鹿听的也有些动容,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少年,心里还会藏着这样的一份委屈。其实以她旁观的看过去,东遥对这个弟弟心里是极疼爱的,表面上却很严厉,大是大非的时候更是从不含糊。再加上他们兄弟间的年岁几乎差出一个时代,长兄如父,魏东阳怕哥哥,倒也是正常。
看他还真是一副饥肠辘辘的模样,只得去给他烤了些蓝莓挞来。挞皮和蓝莓酱都是现成的,只需要用黄油和蛋液调兑好挞水,用不了半小时也就出了烤箱。挞皮金黄酥脆,挞芯甜度正好,香软爽口,不是美国人习惯的那种齁死人的甜。
魏东阳也吃的心情渐渐大好,更是央着她:
“好姐姐,你就收留我几天吧……反正我哥肯定不敢当你面凶我,过两天一开学他也就没招了。”
她对东阳的话听的一怔,仍是耐心的说:“东阳,你要想证明你长大了,就要先学会自己面对自己的问题,这样别人才会尊重和信任你的意见。比如说这件事,你说你不是赌气,那就心平气和的把你的信心传递给哥哥,可你现在要是躲起来,那他不就更会觉得你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了嘛?”
魏东阳认真的想了想,终于郑重的点点头,等到吃饱喝足了果然拍拍手就去找哥哥谈判。晚上东遥忽然来找她,很长时间不见,竟然没来由的黑了很多,她有些诧异的问:
“什么地方的太阳这么毒?”
东遥往沙发里一靠,看着天花板随口应了句:“去大堡礁潜水了。”
语气里却是自我放逐般的落落寡欢。仿佛他不是去潜水,而是从洋面上被迫坠入的深海。
不等她分辨清楚,他的下句话已立即接上:“我一回来就听说那小子混闹的事,你这个知心姐姐当的不错,比我这个哥哥称职些。”
她这才舒了口气,说:“你这个当哥哥的也别整天就知道对弟弟摆出张臭脸,有话就好好说,他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心里有自己主意的。”
坐了没一会儿,她已注意到他电话不断,也听得出是什么内容。他倒也不避着她,调情的话全都说的十分顺嘴。
于是调侃他:“看来这趟艳遇不少啊?”
他沉默了一下,坦然一笑:“有艳遇不要,这是我魏东遥的风格么?”
她挑眉作思索状,很敦厚的语气答他:“相当不是!”
他从鼻腔里喷了一声笑出来,她也暗自松了口气。这样才该是他正常的生活吧。
她看着他出了门,打开音乐,关掉所有的灯光,一个人在窗边站着,背后是一屋子的黑暗和德彪西的乐章《大海》。
她听到房门响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东遥一步一步又向她走回来,她知道他是有钥匙的,但一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去而复返。
东遥按掉了音乐,他知道那是岳少楠最常听的交响乐章。它源于德彪西的记忆而来。他站在她跟前说:
“我在楼下没看到灯光,回来看看你。”
她泪流满面的抱住他,却发不出声音。他过了很久才把手轻轻扶在她的肩上,在黑暗里注视着她,说:
“你知道吗。忘记,是不需要努力的。其实你一直都是这么勇敢,鹿鹿,我们回去吧,去面对。”
他专注而认真的看着她,语气中弥漫着深刻的忧伤,眸光隐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旷世繁华的中央
一个故事,如果知道了结局你还会不会去看?
一段旅程,如果知道了归途你还会不会去走?
红尘熙攘,繁华千里,那对于魏东遥却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他知道顾颖鹿心底永远不能忘记那个人,他也知道带她回来将意味着什么。纵然他什么都知道,仍是带着她回到了这个城市。
他们就这样回来,相安无事的一起继续岁月流年,他给她时间,也给她空间,从不给她干扰,从不令她张惶。他只是把自己站在一个可以让她心安的距离之外,不紧不慢的做着他该做的事,无论何时,无论什么事情,永远是那样程朱在胸的坦然,他只要她跟着她自己的心去走路。直到东遥再也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她在往事中沉湎挣扎,直到连他也打算彻底放开往事去跟她重新开始。
顾颖鹿已只有从回忆里才能够体会出,曾经那样的一个能够令她心安的距离,东遥在给予了她整整六年这样的距离时,他自己又该有多难。不能近,不能远,却又无孔不入的包裹在她周围。该有多为难?
命运其实谁也没放过。原来,他们三个全都是那个含笑饮毒酒的人。
cnn的画面缭乱,里面有战火纷飞,有流离失所。生活有多少阳光,背后就有多少暗影。就像命运曾经带给她的,给了她这样,必然要取走她那样,从不会允许有人可以得意的过它。
但无论如何,它不能够再带走东遥。谁都可以,唯独不该是他。岳少楠曾在那个电影散场的人潮中俯首叫她“傻丫头”,很多年里,这句话总是痒痒的挠在顾颖鹿的耳边,任是人世如茫,流光如川,也都不曾淡去。如果这世上总有一个人会是另一个人的傻瓜,可是东遥,谁又是你的傻瓜?
顾颖鹿已只能站在电视前,摇摇欲坠。她只能在心底无声的绝望:东遥一定不能有事。她不是没有想起来要去求证新闻的内容,但是她已经被清晨那个没有接到的电话所吓住。
离开电视屏幕,顾颖鹿木然滑落自己的座位。面前摊放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东遥的那个私人号码,1390的绝版号段,尾数是一长串的6。她只扫过一眼,从未去记。回国前,他帮她存进通讯簿时说:
“不论我在哪里,这个号码会保持畅通。”
即使是严肃的话,口气里也仍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但她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她转身就将它从sim卡里删掉,自从他穿越时区从西雅图赶回她身边的那个早晨,她就已对他下定过决心:他该有他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为她困守。而他也从未用这个号码给她打过电话,于是就这样,她连一个最是拉风不过的电话号码都不曾记住。
她看不到自己此时的样子,只是在胆怯而茫然的去瞪着那个号码。那个号码的主人予她一生光明,她却无以为报。如果她与岳少楠的重逢,需要以东遥在选择远避他乡时遇到意外为代价,还让她此生如何能够再去面对自己。很多年前她曾告诉过一个少年,要他面对自己才能学会真的长大。但是这件事,也真的很难。她本能的想一头扎进沙堆里,偶尔做做鸵鸟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还能假装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
编辑大厅里渐渐有了人声,周围也开始此起彼伏着电话铃声。国际版的新闻编辑接了几个电话,匆匆忙忙的直奔离顾颖鹿不远的一位深度版记者而来,两个人交流着新闻线索,声音时高时低,“正东集团”的字眼若有若无的向顾颖鹿的耳朵里钻了过来。
顾颖鹿从来也没有试过此时这样的心浮气躁,竟是一秒钟也不想再在这个信息集散的场所继续待下去。外面正是数九寒天,即使无风,空气也如同刀割般的凌烈。
顾颖鹿站在报社前的十字路口,单薄而茫然。
仿佛还是在昨天,她把他的车停在这个街角,看着他呼吸均匀,脸上挂着笑意盈盈。她数着他额前发际里的三个旋,还说她要去占了他的巢|岤。他依依不舍的贴在她耳边吹着气,那气息暖洋洋的拂过她的颈窝,他说:
“乖乖等着我回来接你。”(石桥购买整理)
他霸道的说:“不许再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谁介绍的也不行!乖乖等着我回来接你。”
他果然回来接她,披着一肩清雪,半身茫白,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微笑的向他而来。一动不动。
在那个世间平安的雪夜,她曾只为他展露欢颜。青史之外,记忆之前,他等待了多久这样的微笑?她已就在眼前,只向他而来。他一动不动,看着她的走近,看着她的越来越近,却相思如雪。
他知,他已将等不到她。
她其实心知他那日究竟是所为何去。但在那一刻,她是真的只在等他。他也真的回来接她。却是要亲手将她送回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命运偏偏要为她织结而出一个这样的轮回。一夜之间,天崩地陷,日月颠覆。
而在那时光两端,过去未来,他没有选择。他知,他一直知。
顾颖鹿漫无目的地喁喁独行,周围是车水马龙,她站在这旷世繁华的中央,孤茫。
【东遥番外】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荏苒之间,我三十岁了。倒退六年,那时我最好的兄弟叫岳少楠。
我和他一起长大,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一直到同一间大学,然后同样学着金融专业。货币银行学、证券投资管理、概率论、数理统计……在那些鎏金华年里,我们每天都要跟各种各样的数字打交道。我跟他逢考必赌,实力本在伯仲之间,就只赌谁最快出考场,但往往我能十赌七胜。不是因为我学的比他好,是因为他总会在那些理性的数字间权衡进去太多情感的因素,这些东西牵绊住了他的速度和判断。我嘲他有妇人之仁,他讽我是邪气太盛。
我并不承认是我太“邪”,我不过是看的开罢了。对于我来说,生活曾经很简单。
因为数字真是一个太逻辑、太繁可化简的东西。世间万物,归纳到最后,无非都是从1到0的不同组合。比如,每天摄入多少数字的热量,才能保证我茁壮成长为一个为祸人间的桃花妖孽。再比如,刚刚从我眼前走过去的应该是34d,而且,唔……那数字应该是84、62、86……
一桌一椅一张床,一栋房子一个约会一场球赛,无论是82年的lafite红酒,还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在我看来,最后的真相都只是一个数字的标底。
其实,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生命的全部意义,都不过是一场数字化的进程。每天一睁眼,从房贷交通燃气读数,到股指地皮经济指数,甚至政策天气科研结果,归根结底都是一个个可量化的数字。因此,所谓理想,我从不信崇高,都无非是对各种数字的或追逐或挑战而已。
但我不同。看起来是个热热闹闹的人,其实什么都已寡淡,最后也就只剩下可有可无的去做做这些人间的数字游戏。红的、绿的、黄的,吃饭,睡觉,泡妞。散漫不经,玩世不恭,运筹帷幄,无可在乎。
少楠也不同。他恰好跟我反过来。外表疏淡,心里却有情,有义,有担当。可惜看到我的眼中,他纯属是给自己找别扭。就像他同样也看不懂我的放纵。
我们就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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