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盐

第144节

“人各有命,夫人想治疗少爷,本意是好的,造成现在的局面不能算她的错。”管家说,“而且夫人生下少爷,养育他这么多年,即使是少爷清醒,也不会对夫人有什么怨言。”
我为她的强盗逻辑深深震撼。妈妈在她眼里做什么都合情合理,更别提只是“小小的”伤害了两个儿子。毕竟孩子天生欠了母亲一笔债,有什么立场苛责她?
我的身世不光彩,她不喜欢我在情理之中。但我不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妈妈以前那么重视喜爱安德烈,甚至替他详细安排了国内的产业,怎么会骤然间转变态度,对他如此冷酷?
那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我猛地抬头,心底深埋多年的疑问随着这个近乎荒诞的想法浮出水面:“为什么安德烈的头发是金色?”
如果我没记错,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分显性和隐性。而黑色是显性基因,所以即使父母双方中有一方是金发,只要另一方是黑发,混血儿的发色基本上不会是纯净的金色。
即使基因的遗传过程中会偶有意外,像安德烈那样毫无瑕疵的金发碧眼,同时出现在混血儿身上的几率也极低。
“为什么不可以是金色?不是没有过孩子继承父亲特征的先例。生育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意外的过程,偶尔会有预料之外的结果,就连母亲本人也无法肯定腹中的胎儿会变成什么样。”
我笑了笑,只是说:“异父兄弟也可以做亲缘鉴定。”
管家道:“许先生,你太过发散思维了。少爷长得那么像夫人,我不明白你的怀疑从何而来。再说如果少爷知道这件事,他会多么寒心。”
的确,安德烈和妈妈的容貌相似处太多,找不出半点不是母子的证据,即使我曾有过问号,也因此默默打消了这份困惑。
“还是证明下比较保险。”我平静地盯着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点神色变化,随后语气笃定地抛出了一个炸弹,“毕竟安德烈的姑姑hélène,和妈妈长得不也很像吗?”
其实对于hélène的身世,我并不能完全肯定——但使一次诈又何妨?
管家垂下眼皮,唇角紧抿,脸颊上浮起两道极深的法令纹。沉默良久后,她深深叹了口气。
“少爷绝对是从夫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她说,“这点确凿无疑。”
这句话未免过于暧昧不清。母亲同样可以分娩出和自身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倘若那孩子真正的生母恰好与她模样相似,或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这个秘密——
又或许,我已经得到了答案。
我抬眼和管家对视,她仿佛清楚我要问什么,摇了摇头:“夫人不知道。”
“妈妈不知道……那她怎么会狠得下心,眼看着儿子疯掉?”我喃喃自语,“说不通啊。”
得来的只有管家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夫人对少爷一向严格。”
“严格?严格到把他逼成精神病,变得谁都不认识吗?”
“以前少爷的承受能力很强,夫人也没想到情况会突然恶化。”她说,“许先生,少爷和普通人不同,所以夫人对他的教育方式也有所改变,你不能理解是常情。”
我忍不住打断她:“在我看来安德烈很正常,有问题的是妈妈。”
管家顿了顿,解释道:“少爷出生后比一般的婴儿更吵闹,经常整夜哭泣。夫人那时还很年轻,忙于开拓自己的事业,没有精力照顾他,所以大部分时间将他交给佣人。”
“但是其中一位生活保姆隐瞒了自己严重药物依赖的情况,并且在照顾少爷的过程中为了让他保持安静,将自己的镇定剂拿给少爷服用。她为安德烈少爷的几位表亲服务过,表现得非常优秀,所以这件事到少爷六岁才被发现。”
“夫人对此十分愧疚,决定不让少爷离开自己,所以请来了家庭教师,这样他就不必接触旁人。戒断药物后少爷的脾气变得难以控制,为了不让他伤害来拜访的客人,夫人不得不命令佣人将他捆在床上,或者关进房间直到清醒为止。如果少爷犯了错,夫人也从来不舍得批评他,只是禁止所有人和他交谈,让少爷好好反省。”
她说得轻巧,仿佛这些事无甚紧要,我却听得目瞪口呆:“这是虐待!”
管家说:“少爷当时年幼,需要母亲在身边陪伴。为了他,夫人投资了几家医院和疗养院,医生也同意了夫人的做法。”
“他父亲呢?”我不敢相信这种堪称恐怖的童年经历竟会真实发生,“妈妈这样对安德烈,他不管?”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夫人没有对少爷造成任何损伤,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变得更好。而且少爷的父亲工作忙碌,夫妻住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只要看到少爷十分健康,他也能理解夫人的良苦用心。”
“你真的觉得一点问题都没有?”我问,“你跟着妈妈,看她用这种方式对待孩子,不觉得她残忍吗?”
管家安静了几秒,然后说:“许先生,哪有母亲忍心害自己的孩子?”
“好,好,你说得对。”我在身侧攥紧了拳头,克制住惨然大笑的渴望,“方不方便容我问一句,我‘善良’的母亲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
她点了点头,从随身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袋。还未看到详细内容,我的眉心已然一跳:根据过去的经验判断,在我面前主动拿出的文件,都不会是好东西。
“这是……”
管家躬身将它递给我,用那种我记忆里恭敬谨慎、却毫无感情的声音答道:
“夫人的遗嘱。”
第227章
“许先生,您久等了。”
自从回到京城后,我与医院总是缘分匪浅。
妈妈的生活助理是个精明强干的男人,他客气地退后半步,伸手推开独立病房的门:“许董在里面。”
我对他颔首,鼻子嗅到一抹温馨花香,却遮不住消毒水沉重的气味。脑海里忽然跃出管家那天和我交谈的场景,令我看向病床的目光迟疑了片刻。
“夫人和许老爷子商量过,决定将手中的所有许氏股份给你和许育忠、许育城,由你接任许氏执行董事的职位。除此之外,还有文都国际发展35.49%的股份,京博文化集团股份有限公司22%的股份,朝娱6.08%的股份,以及挂在我名下共计价值约3.7亿人民币的14处房产,全部都将留给你。”
她一板一眼地将遗嘱摊在我面前,我瞪着桌上的白纸黑字,久久难以消化这个消息。
过了好半晌,我出声问:“安德烈呢?”
“夫人自有安排。”管家停了停,“更何况少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交给专门的经理人替他打理更合适。”
我撑着额头,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回神后察觉出她此番行为的不合理之处:“妈妈才四十多岁,为什么突然想到立遗嘱?而且就算要宣读,也不会在不正式的私下场合。你……无缘无故告诉我这个消息,图什么?为了让我被‘母爱’感动吗?”
“许先生,没有被利益冲昏头脑,不枉你身上流着夫人的血。”
管家的表情并无波动,眼神中隐隐流露出赞许意味,不禁令我疑心是否看错:“夫人已将手里的产业全权交给我打理,并且在我的建议下立了这份遗嘱。她信任我,但我并非完全没有私心。”
我诧异于她的坦然,管家抬起头,用审视的目光和我对视:“我的私心就是夫人的幸福。当然,幸福的基础是生命,如果夫人失去了健康的身体,这些身外之物便毫无意义。留给你,或者捐给社会,对她来说没有区别。”
我愣了下:“妈妈怎么了?”
“夫人在生下少爷后被查出得了慢性肾衰竭,今年身体情况急剧恶化,已经到了肾功能衰竭期。虽然经过治疗病情暂时稳定下来,但如果一直不根治,发展成尿毒症终末期,很可能撑不过几个月。”管家说,“最好的治疗方式是换肾。”
“你在开玩笑?”我说,“即使是亲母子,也不是百分百匹配上肾源。”
“我知道,但比起等待一个合适的陌生捐献者,你和夫人血型相同,又有血缘关系,成功几率已经非常高。”
她道:“父母为孩子贡献肾脏的不在少数,但极少数年轻人愿意为父母付出这么大代价。我猜,你可能在想,只要等夫人死了,你不需要捐献肾脏也能得到这笔钱。但是许先生,你看到的并不是唯一的遗嘱。”
“夫人可以将所有东西留给你,也可以尽数捐献给社会,你一分钱都拿不到。但只要你和夫人能匹配上,手术结束后,我说的将不再是一份不知是否能实现的文件,而会立刻变成送到你面前的转让合同。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就提前签订协约。”
我猛地站起身:“太离谱了!你这是在用钱买我的器官吗?”
“不,我是向你提出一笔两全其美的交易。”管家平静地说,“许先生,你获得孝顺的名声、和睦的母子关系以及夫人的财产,夫人获得健康。这可是一份价值近十亿的遗嘱,希望你好好考虑。”
我坐回沙发上,用沉默掩饰自己复杂的心情。过了一会儿,我问:“妈妈知道吗?”
“我没有告诉夫人会来找你。”
我先是松了口气,随后自嘲地咧了下嘴:“你不说,她也能猜到。”
为什么签下完全不同的遗嘱,为什么将处置权交给管家,为什么自打我回来后,就在各个场合对这个被忽略的儿子表现出重视。
我不禁恶毒地想,也许妈妈原本计划的是施舍一点久违的母爱和柔情,让我乖乖服从指挥。恐怕连她也没想到,居然要走到这一步:开出高昂的价格,购买自己儿子的肾脏。
“我要见她。”最终我说,“不管她想得到什么,我要和她当面谈。”
妈妈,让我见识一下,你能有多残忍。
“彦彦,你来了。”
我到得很早,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户洒进房间里,妈妈半躺半靠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读。她没穿病服,反而穿着一袭浅色丝绸长裙,黑发松松挽在身后。
或许因为卸下了在公司那种强硬气势,她看起来比之前更娇美,连带着对我的冰冷态度也似乎柔和了几分。
“妈妈,你身体怎么样?”
不论来时姿态多强硬,在她面前站定,我总免不了有些局促。
上次她试图劝我听她的安排,我扔下一句“安德烈和我都不想看到你”转头就走,后来再也没有联系,称得上不欢而散;再见面,她躺在病床上,姿态虚弱,无端端使我心中涌出几分愧意。
“小毛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妈妈揭过这个话题,轻笑一声,“最近要是不忙,可以来许氏帮我。你的两个表哥,育忠是指望不上,我也不敢指望他,育城……听说他在你那边做事?放小心点,不要太轻易被他带着走了。”
我受了她这一番教导,并不发表反驳,只耐心地听着,从嗓子里发出应答的嗯声。
“坐过来一点。”
她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稍微直起身体,招手让我过去。我从未受妈妈如此对待,尽管一再告诫自己不必在意,脸上仍表露出些许受宠若惊。
我坐到床边的位置,她伸手过来捏住我的耳垂,手指柔软细腻:“你右边耳垂旁边有一颗红痣,看来我的记性不错。你瞧我这里,差不多的地方有个一模一样的。”
她没戴耳环,微微朝我侧头,果然白皙耳垂的前侧也有一颗小痣,颜色殷红。
“我生你那年,也是今天,五月六号。我痛得熬不下去,中途嚷嚷好几次不生了。最后终于生下来,护士还吼我,产妇别昏,睁开眼睛看一眼。我委屈得直流泪,心想生个孩子容易么,怎么还要挨骂?”
可能因为在病中,人的心思变得更敏感,加上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勾起了妈妈的回忆。她说一会儿停一会儿,应该是在回想当时的事,唇边笑意极浅。
“我强撑着扫了一眼,你裹在布里,红彤彤的像个老鼠,又丑又小,真不敢相信是我生的。醒了后我还问护士,有没有抱错?她乐个不停,把你送到我怀里,让我自己检查。我注意到你耳朵边有颗红痣,跟我一样,果然是我的孩子,没有抱错。”
“一晃眼,你都长这么大了。”那双美丽的眼睛与我对望,“仔细瞧瞧,五官长开了不少,脸型和嘴巴最像我。”
我愣了愣,低声问:“妈妈不是一直觉得我难看吗?”
她拧起一双细眉:“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小时候你第一次回来看我,说我长得丑来着。”我嗫喏了两句,又觉得计较起来十分乏味,“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那天,我记得。”妈妈想了想,然后理所当然地开口,“你是不是穿了一件深紫色的外套?谁给你买的?款式特别老气,颜色也脏,显得脸色营养不良似的黄巴巴,确实难看。”
那天我打扮得不好看,所以她实话实说。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时隔太久,过去的委屈与痛苦早已模糊。我凝视着她秀美的面庞,言语成了一块硬铁,从喉咙咽下去,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妈妈,你有没有想过,在许家谁会用心为我选好衣服,教我如何搭配才体面大方?
八岁的我第一次见你,只敢悄悄躲在楼梯转角处,期待你的目光从身上掠过,哪怕和我讲一句话,夸我长大了也好。
“原来是这样。”我对她说,“大概我不适合那个颜色。”
顺着这个话题,她同我说了一些色彩搭配的要点,忽然道:“安德烈对色彩敏感,他挑的颜色是最适合的。以前我出席晚宴之前,都要带上他一起去定礼服。他小时候还喜欢设计珠宝,我有两条项链,是他画的设计图。”
话音刚落,空气瞬间安静。我垂下眼睛,妈妈也不再说话,片刻后再次开口:“安德烈脾气倔,以前为了吸引我注意力,故意做那些我禁止他做的事。本来想着从小严加管束,长大之后就好了,没想到越来越看不住他。”
“同性恋,加上乱伦,简直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一开始我心疼他,不舍得用严厉的疗法,结果呢?治了几年,怎么也改不了。他拒绝服药,在疗养院的整面墙上写你的名字,收了笔就咬破手指写,满嘴满手血,疯疯癫癫,不成样子。”
“直到他打伤护工跑出去前,我都还把他当作我的宝贝。其实他早就变了,我要的是那个既天才又乖巧,偎在我怀里的小儿子,不需要一头抓回来也不认母亲的野兽!”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脸颊因激动的情绪泛上红色,在几个呼吸后强行平稳下来:“做母子也讲究缘分,不提他了,气得我心肝痛。其他人呢,你解决了么?”
我迟疑几秒,不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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