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婆是纸片人

回忆

被老人看着,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许淮一点点头。
………………
北方的冬天一直都很冷。都说瑞雪兆丰年,小女孩眼中,只有被雪压弯的松枝,和路边冻死的乞丐。既看不到瑞,也看不到丰。
“往南走,南方暖和,再忍忍。”姐姐把她抱起来,艰难的踩在厚厚的雪里,一个没留神,被雪中的松枝绊倒,两个人打了个滚儿,相继倒在雪里。
刚下的雪厚厚的一层,蓬松的很,摔倒了一点都不疼。
小女孩被摔出姐姐的怀里,在雪上摆开双臂蹭了蹭,咯咯直笑。姐妹俩饥肠辘辘,滚在雪中,一时间都懒洋洋的不想起身。
一个穿着棉衣的老头,排掉胡子上的雪,冲地上的两个小姑娘吼道:“快起来,一直趴在雪地里,会被冻死的。”
见两姐妹没有反应,老头横眉冷竖:“还不快起来,小心被饿死鬼割屁股。等到了南京城,城外放粮,想吃什么没有?”
竹棍拍的雪四处飞溅,小女孩不在意的抹去脸上被溅上去的雪,眼睛发亮:“真的?我要吃白馒头!”
老头哼了一声,拄着竹棍儿走了,蹒跚的步子一深一浅。老人不小心一个踉跄,她几乎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摔倒在雪地里,和其他人一样,再也起不来了。
老头是他们那里的地主,儿孙满堂,顿顿有肉的那种。后来遇上饥荒,招了土匪,到头来,檀香拐杖换成了竹竿,唯一一成不变的就是绸面的棉袄。
想到油汪汪的猪油拌饭,女孩肚子抽了抽,要哭不哭的喊着姐姐:“姐,我饿。”
赌气似的抓起身边的雪往嘴里塞,被爬过来的姐姐抱在怀里。嘴里被塞了一块又冷又硬的东西,在嘴里暖热了嚼了嚼,原来是一块黄面饼子一块黄面饼子。
成功的止住哭声,抽着气,小声嘟囔道:“太硬了,咬不动。”
“嘘,小声点,小心把饿死鬼招来。”捂住她的嘴巴,姐姐咬一口饼子,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把饼子含热了,嘴对着嘴喂给她。
“为什么他们有肉?”
指了指旁边的炊烟,闻着肉香,似乎更饿了。姐姐闻言看过去,一把捂住她的眼睛,没有回答她,却扭过去脸干呕起来。
懂事的帮姐姐顺背,她跳到一旁:“我可以自己走,姐。”
稍大的孩子点点头,拉住她的手,在老头暴躁的呼喊中,跟了上去。
他们的父母本是老头家里的长工,如今他们三个,却更像是祖孙三人,相依为命。
老头身子骨弱,最先倒了下来。
姐姐哭着打跑路边的狗,扑倒老头身边。合上了老头的眼睛,直到老人身体渐冷,冷静的把他的衣服扒了下来,套在小女孩的身上。
学着姐姐的样子,磕了三个头,把茅草盖在老头的身体上,姐妹二人继续赶路。
身上的衣服还有老头的余温,身边姐姐的手冰冷的吓人。想要分一顶头上的貂绒帽子,被姐姐的手摁住:“我不冷。”
她知道姐姐在撒谎,就和老头一样。整日神神鬼鬼的唠叨,念叨着他那打仗的儿子,他那远嫁的闺女,盼望着有一日,一辆轿子正正方方的停在面前,结束日日夜夜的奔波。
还有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南京城,是不是也是老头编织的一个美丽的谎言呢?她不敢问,更不敢想,只是机械的,跟着姐姐,步履蹒跚的往前走去。人总要有个念想,她听老人对姐姐说道。
姐妹俩通常都是沉默,劳累喝饥饿让她几乎丧失了语言的功能,直到周围没有雪,遇到赶路的饥民越来越多,也意味着她们离南京城越来越近。
趴在姐姐背后,一阵叫骂声吵醒的震得耳朵发痛——她们到了。
情绪愤慨的饥民对着紧闭的城门大喊:“不是放粮吗?去她妈的鬼话!”
“吵什么吵什么?”天空想起几声木仓响,吵嚷的人群安静下来。
才找到一个地方坐下来,一个老大娘叹着气“断粮好几天了。”大娘面前躺着盖着草皮的儿子。
一个瘦骨嶙峋的青年愤愤地说道::“说我们暴动,借着机会打死好几个人了,去他娘的文明,人都要饿死了,谁还在乎那个?”
“招人了,谁要吃饭赶紧过来。”一个矮胖的人走过来,身边跟着几个带瓜皮帽的男人,青年连滚带爬的跑过去,却被瓜皮帽一脚踹翻:“去去去,只要女人。”
“造孽啊。”老大娘捻着佛珠,闭眼叹气。
小女孩不懂,为什么能吃饱肚子,却是造孽呢?
姐姐拉着她,犹犹豫豫的走过去。肥胖的男人粗鲁的扳过姐姐的脸,点点头:“是个美人胚子,养好了就值钱了。”
攥着她的姐姐的手冒了一层冷汗,唯唯诺诺的跟在姐姐后头,想要站到队伍里去,却被一脚踹倒。姐姐尖叫着扑过来,被那些瓜皮帽一把拉住,紧紧的捂住嘴巴,晕了过去。
小女孩睁开眼睛,身边已经没了姐姐的影子,老大娘同情的看着她:“吃吧,不要再无找你姐姐了,她已经死了。这是你姐姐给你留下的。”
抓起馒头狼吞虎咽,看着老人为儿子念佛经,满脸糊满了泪水。她什么都不懂,却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
往后的日子,跟着老大娘在南京安了家。大部分灾民陆陆续续的都回去了,也有和她们一样,不想走,或走不动的,找个地方,做个伙计,虽然贫苦,但至少不会随时饿死。
一晃五年过去,女孩被老大娘相拉扯着长大。想到老人慈祥的面容,满身的劳累都一扫而空。手中的点心是主人家赏的,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她脚步轻快,只想要快些回家。
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半大孩子,猛地冲过来,抓起她怀里的点心就跑。尖叫一声,摸了一把腰间的荷包,才发现自己新发的工钱被一并抢去了。
即使没有缠小脚,她仍旧追不上脚力明显更好的男孩。汗水糊了一脸,也分不清是眼里流的,还是额头上冒出来的,又咸有苦的直往嘴巴里倒。
一柄黑伞凭空出现,遮住了炽热的太阳。
愣愣的抬起头,一张精致的脸出现在面前。
“你的钱包,别再弄丢了。”女人的声音很好听,不似姨太太一般的软糯,清甜婉转,直教人酥的找不到北。这个音色有些熟悉,但一时间想不起来。
再者,能穿得起这样华丽的衣服,又有漂亮的脸庞,又怎么会是她高攀的其的人?毕竟,血脉相连的人,早在六年前,就已经陆续离开了她。
“快放开我!”不远处挣扎的男孩怒吼道,打断了她的思绪。
被女子拉起来,看着被人摁在地上的男孩,以及漂亮的不似真人的女人,一切都好像在梦里一样。
带着这种不真切的感觉恍恍惚惚的回了家,看着更加苍老的老大娘,不禁叹了口气。
“娘,我回来了。”被失去儿子的老人拉扯大,老人在她眼中,和亲娘没什么两样。相似的经历把两人连到一起,早已超越了恩人的范畴。
“哟,这么沉,这得多少钱啊。”
“大少爷娶了新姨娘,心情好赏的。”话虽这么说,当她把钱袋子里的钱倒出来,看到袋子里的铜钱不知何时换成了银元,惊的说不出话来。
把经历说了一道,老人双手合十,直叹:“菩萨保佑。”
想到女人的音容,不由得呆愣在原处…..难不成遇到的女人,真的是菩萨变的?
接下来的几天,因为满脑子都是银元的事情,以至于原本就愣愣的样子,更加愣了。
“诶?茶满了。”温润的男声把她从发呆中拉了出来。大少爷脾气好,又留过洋,对待下人们,总是不过分苛责。她倒茶出了差错,也不过是被轻声提醒了一下。
“心不在焉的,可是被那狐仙勾走了魂儿?”少爷笑着擦了擦被水溅到的手背,不着调的玩笑惹得一张俏脸红了个通透。
最近大少爷心情很好,每天都要到戏园听戏。这一句玩笑话,也正是戏里头一出调出来的。今天配大少爷的陈讳不在,她便得了配少爷看戏的重任。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活计轻松,大少爷心情好了,赏几个子儿也是常事。
男人的声音乱哄哄的在四周响起,她惊的几乎瑟缩一下。大少爷扶住她有些不稳的身子,柔声道:“这里人多,怕的话就跟紧我。”
原本是来伺候少爷的,怎么反倒被少爷护着了,女孩几乎臊的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但台子上的吟唱瞬间勾走了她的注意力。老练的唱腔,婉转的声音,长袖粉面,女子蹁跹上台。
吃瓜子的,喝茶的,都停止了动作。她抬头向上看,四目相对,这不就是这些天张让她朝思暮想的面孔吗,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茶。”少爷的声音响起,低下头倒茶,看到少爷痴迷的目光和周围的观众如出一辙,不由得悠悠叹了口气。
一直到演出完毕,戏台子空了,久久不远离开的客人们才恋恋不舍的离开。跟着少爷来到后台,一路上卸了妆的少年少女们,素着一张张白生生的俏脸,好奇的张望过来。被戏班主一声呵斥,吓得低下头去,等到他们离开,复又把头抬起,议论纷纷。
女子俨然不和那些人一个房间,走廊的尽头,一间独立的小屋静悄悄的立着。方才台上惊艳全场的女子摘下头饰,对着镜子卸妆。一头乌黑但长发垂在身后,仿佛一汪黑色的泉水,衬着月牙白的袍子,仿佛天上的嫦娥。
被少爷赶出房间守着,隔着一层窗户,听着大少爷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往外倒,满面通红。
女孩是喜欢听戏的,此时坐在外头,一时兴起,咿咿呀呀的跟着记忆中的调子,哼唱起来。戏班子的老板过来,惊讶的问道:“娃子,你自己学的吗?”
“嗯,刚才听着,就想试试唱出来。”老板的眼睛瞪的更圆了,正要再问些什么,房门打开,大少爷满脸笑容的走了出来,女子眼中含笑,看着她的目光,却有些冷。
“小姐,我…..”
“银元…”道谢话没有说完,女人眉头一皱,丢过来两块银元:“赏你的,伺候好你们少爷。”
“我不是这个意思…”完整的话仍旧没能说出口,房门已经被关上了。
“这,哈哈,她这人,脾气一向如此。眼比天高,也就见了少爷您这样才华横溢的,才舍得露出个笑脸。”老板笑呵呵的说道。
大少爷喜笑颜开,心情很好的塞给戏班老板几张纸币,将老板拉到一旁,小声说了几句。她听不清少爷究竟说了什么,只觉得满面出风的少爷比娶姨太太那天,似乎还要高兴。
约莫一周以后,新姨娘还没立起威风,新的女人住了进来。
女子坐在贵妃榻上,不施粉黛,眼睛闭着,看起来睡着了很久。
本能的屏住呼吸,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轰然炸开,看着比记忆中更加俊俏的眉眼,“姐姐”二字硬生生压在喉咙里。
几声粗鲁的叫骂从窗外传来,一个女人捏着手绢,声音尖细,不堪入耳:“我当是谁,出了窑子,进了戏园,不还是被人*吗?”
尖锐的声音惊走了飞鸟,下人们无人赶拦,躲在一旁窃窃私语。女人骂的更起劲儿,污言秽语一股脑儿的往外倒去,直叫人脸红。
原处传来一声清亮的呵斥:“吵闹什么,惊扰了少爷,你可但得起责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凭这高昂的声调,便可辨认来人泼辣的性格。
这是少爷的奶妈,平日谁见了不给一个面子,比起关系亲近来,才真的是这里的半个主子。
“老奴当是谁,平白让人听了厌烦。段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出身,哪怕是飞上金字塔,也变不成凤凰。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少奶奶还未发话,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不成?”
姨娘止住骂声,诺诺的不敢还嘴,扭着纤细的腰肢,踩着小脚跑的飞快。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她连忙去看女人脸色,却发现对方神情淡,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脸上有东西?”猛地睁开眼睛,把凑近的女孩下了一跳。欲言又止的搓了搓手,被不耐烦的女人打发去泡了茶。
“刚才是少爷新娶的姨太太,呵止她的人是少爷的奶妈....”
女人不耐烦的摆了摆收:“我不过是在这里小住几日,不用那么麻烦。”她的摆手,皱眉,都带着矜贵的味道,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好看。女孩儿低下头不敢再,心底却生出一股隐秘的欢喜来。
“你叫什么?”
“李邯香。”对方似是一愣,随即闭上眼睛,不欲再交谈。
两个人沉默下来,她却只觉得高兴,浑身充满了力气,风风火火的将房间打扫一新。
“你在唱什么?”直到被女人询问,才发现自己一时兴奋,不知不觉将当初在戏台子下听到的戏曲,含含糊糊的哼唱出来,一时间面红耳赤。
没有等来女人的训斥,轻柔的清唱声在房间内响起,她才敢偷偷抬头。
女人歪躺在那里,眼睛紧闭,修长的手指随着哼唱声敲打着膝盖。孙猴子得了火眼金睛,尚且在炉鼎内炼过,如果几年时间真的可以将人从内到外的重塑改造,那她又经历了何种磨难?
她果然是,认错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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