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点点头,道:桑斋多尔济利欲熏心,蔑视朝廷法度,罪行累累,丢尽了朕的脸,朕十分不好办。璎珞见皇帝神情,便道:您要怎么办,还有谁敢说什么?皇帝道:你这是要朕饶了他?但朕如何对朝野上下其他人交代?璎珞道:前朝的事璎珞可不懂,我就是心疼永琪,皇子本就难有知心友,而且他和蕴端很是相投,我能不来和您说一声吗?皇帝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璎珞一笑,道:沁官儿定是饭做好了,我都闻见香味了呢,不耽误皇上吃饭了,璎珞告辞。说着一福,便出去了。
不多时,顾沁端着托盘进来,将四菜一汤在圆桌上摆好。皇帝在桌边坐了,只见酱方,松鼠鳜鱼,菠菜豆腐,并西瓜鸡汤,香气扑鼻,顿觉胃口大开。这几样菜需很多功夫,从收到传讯皇帝要来,顾沁几乎整了一下午。
她夹了一筷酱方,放在皇帝嘴里,然后用苏州话问道:好勿好吃?皇帝道:好吃好看!你也坐。顾沁嫣然一笑,坐了伺候他吃饭。皇帝样样赞美,说自己最爱西瓜鸡这道苏州名菜,西瓜与母鸡共蒸,瓜的清香渗入鸡肉,鸡肉又能保持原有的鲜嫩,且要夏天当日烹了吃,正当时令,上来就喝了大半碗蒸出来的汤。
两人边吃边说,皇帝讲趣闻轶事给她听,而顾沁一直在讲苏白,什么“今朝的鱼儿也是鲜龙活跳的”,“格肉红烧咯前头先要水里煠一煠(sa1,意为用大量沸水烧煮)”,“您作啥介?”,“您勿要吓人捏,真格那样子的?”“倷个人脾气真格恘葛!讲勿听!”“格啥么物什?”,“他姆妈急啥?”“他啊是伤风哉?”“勿要紧,瘌痢头儿子自家个好欢喜,矮子里厢拔长子”……
顾沁不上戏妆时,眼神甜美略带腼腆,生得俊俏,其实性格孤傲,所以看起来文静利落,皇帝觉得生母钱夫人就是这类长相。她确实像书局的“清倌儿”那种感觉,她没有璎珞高,和璎珞生子前一样瘦小,在台上踩矮跷又加穿内服丰身,便恰到好处,陆文洪选人严格,尤其主角,从嗓子扮相身材高矮都要符合上戏的要求,缺一不可。因苏州话十分软糯,以她漂亮的声线说出来,便凭添了十足的风情,听起来,就像皇帝在和她调笑一般。
而皇帝来这里,门一关,真有一个平凡人家的感觉,几曾何时,他还在说不让沉壁下厨……甚至忆起当年在圆明园和魏湄的第一晚,魏湄对他说的那些话。那时候他并没在意,没想到多年之后,竟然成真,但不是和魏湄。沁和湄,都从水部,魏湄之父和吴敏都是无锡人,嘉兴苏州无锡都是水乡,但魏湄却是在京中出生长大,除了生得秀气,并不像江南的姑娘,如今都成了他的贵妃了……
晚上,上床后。顾沁问道:夫人下午和您说些什么?皇帝便道:永琪。顾沁点点头,道:听说五阿哥十分聪明能干,皇上定是欢喜他吧?皇帝不答,却问道:这府里那姑子你见过吧?顾沁不知他为何会问起这个,便道:嗯,她是管事奶奶,很少来戏园子,但见过些面。小戏们一般只在后园的漪竹院周边活动,于府中之事多不知。
皇帝又问道:她怎么样?顾沁道:她很和蔼,脾气很好,除了管事就是礼佛,我问过一次,她说她在为她儿子祈福,我问她儿子现在哪里,她却不说,我想那孩子定是不在了。皇帝沉默不语,放开了她。顾沁觉得他想起了二阿哥七阿哥,忙道:都是奴婢不好,不应该勾起您的伤心事。皇帝又问:她说起过她的丈夫吗?顾沁道:从来没听她说过,也没听其他人说过。皇帝点点头,闭上眼睛,道:睡吧。
第二日晚间,皇帝将璎珞说的话告诉给容妃,并问她,知不知道此事,永琪最近好不好?容妃只道:救人的事臣妾听庆妃姐姐说过,但庆妃姐姐没说永琪与桑公子交往,永琪没有告诉她罢。他挺好,依博尔也好,皇上放心,皇额娘和臣妾都觉得她怀着的至少一个是男孩儿,和魏湄一样,到时候皇上就儿子孙子一起得了!皇额娘可期盼了。
皇帝唔了一声,容妃道:皇上,您别顾虑永琪,虽然纳兰夫人说了那话,但臣妾是永琪的母妃,皇上还是要秉公办理,庆妃姐姐定也是听皇上的,依博尔用了桑公子给的安胎方后一直很好,您放心罢。
因皇帝一直抱着她,她便笑问:怎么,昨晚顾沁服侍得您不好?皇帝只道:一早便睡下了。容妃见他心事重重,知他为了永琪,心里暗笑,说道:皇上,永琪是明事理的孩子,他不会怪您。皇帝不答,容妃伸手抚上他的脸,又道:我们都不会怪您……皇帝“嘘”了一声,收住她的双手,俯身吻住,将她的嘴堵上。
这个晚上,璎珞和傅恒也在说这件事。璎珞道:皇上之前查外馆那边,都是普达娃为他暗中行事,陈家真的没有牵涉在内么?傅恒道:嗯,只有任家宋家,为什么这么问?璎珞叹了口气,道:桑王要是被削爵,蕴端要受很大影响。傅恒道:削爵是一定的,如今能保住性命便是幸事,皇上对他十分恼怒,你借五阿哥劝皇上的那些话不一定管用。你又在想什么?璎珞道:爱莎和我说,陈家有一位正夫人所生的幼女,陈老爷托普达娃帮寻亲事。
傅恒笑起来,给她掖了掖被子,道:等案子结了再想这事儿吧,桑蕴端现在也不会有心思。外馆商户都是人精,见风声出来,都怕掉脑袋担干系,便销毁了所有相关的账面记录,殊不知皇上放风要查外馆商家之前,我们早已让普达娃的商号在暗中收集线索和证据,外馆风声鹤唳之前,事情已经有眉目了。他这次又为皇上立了大功,皇上要给他封官,他还是坚决不要,说自己现在这样自在的好。
璎珞叹息道:就有这么巧,之前你助他入的外馆贸易行,他那等富有,进去也不费力,且桑王和成衮扎布都不知道背后是你,不然他也不好办事。我就羡慕爱莎他们俩,什么都不缺,要走的话又随时可以走,不像我们。叶大夫如今也算逍遥自在了。
傅恒只是看着她。璎珞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少爷,原来你早就想好了?普达娃是你的刻意安排?傅恒点点头,道:他对我和皇上很有用。璎珞道:怪不得在伊犁的时候,你说不要他介入朝堂之事,他自己也不想介入。
傅恒道:外馆水深是一定的,蒙古王公和大小商家的关系相当密切,商家会依托蒙古人进张家口时携带货物来免税。但我也没想到他才进去,就出了这件大案,这真是凑巧。璎珞笑着点点头,道:原来傅恒大人是这样涉足朝廷贸易的,你引荐普达娃报备了皇上,但你不是为了皇上吧?傅恒只一笑,道:也为了他和朝廷。
走私案还在监候待发落,长春|药房就接待了另一位贵客。这日,是蓉蓉在看店。璎珞快午时才来,蓉蓉在前店和她说叶大夫领了一个重病人去后院看,说是老乡。璎珞并未在意,带着翠儿便往二院自己书房去。穿过东侧的抄手游廊时,和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对面走过,见脸生,知道他是叶天士的病人,只点了一下头,径直前行。这个男人却站了下来,叫她道:马夫人?您是马春花夫人吗?她大吃一惊,回头看着这男人,然后一愣,随即兴奋地说道:钱老爷?你是嘉兴的钱老爷?
这人正是钱复礼。钱复礼也大吃一惊,问道:夫人,真的是您!怎么,您怎会在这药店里做事?璎珞见再不好瞒他,于是笑道:这店是我们家开的。钱复礼更大吃一惊,问道:您是忠勇公夫人?傅国舅夫人?璎珞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街上和店里的人都不知道,叶天士更不会告诉他,只能点点头,道:钱老爷,真没想到您千里迢迢上京来求医,家里谁病了?请屋里说话吧。
二人进了正堂,璎珞便叫翠儿去上茶。钱复礼眉宇间都是忧色,长叹一声,道:我独子懋儿这一年得了一种怪病,我们看遍了江南的名医,毫无头绪,听说京城长春|药房主诊大夫医术十分高超,又是我们嘉兴人,所以来试试,没想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南阳先生’,原来这是您家的药房,怪不得,您这样的好人,南阳先生定愿意效力,我看前堂那么多贫苦之人,您真是乐善好施的好人!叶大夫正在东屋里诊看懋儿。
正说着,叶天士也来了正堂。二人忙站了起来。叶天士对钱复礼道:钱老爷,令郎这病我曾经见过几例,但没有把握可以治愈。钱复礼忧虑更深,道:叶大夫,懋儿究竟是什么病?江南的大夫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叶天士道:他肌肉无力,生长减退,明代的医书上称其为弱症,大多数病人都是四、五岁的时候便看出来了,令郎已经快十岁,才显了此病,唉。说着摇了摇头。璎珞这才知道钱复礼的儿子年纪竟然这么小,不觉吃惊,便宽慰道:叶大夫,既然已知是什么病,慢慢调理便是。叶天士不置可否。钱复礼淌下泪来,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叶大夫,自懋儿患病以来,内子和我早已想开。连您都没有办法……叶天士道:钱老爷,你也不要如此灰心,我先试试扎针,辅以水药。
钱复礼点点头道:多谢。璎珞又问他们在京城下在何处,钱复礼便说自己和夫人住在父亲钱正源往日交好的户部胡存柱胡大人家里,夫人连日赶路上京,身子疲乏,所以今日他自己先带懋儿来看病。听胡大人说,这药房的主人是忠勇公夫人,没想到竟然是您!璎珞笑道:怪不得,那不是五阿哥的岳父家嘛?钱复礼点点头。璎珞见他忧心忡忡,便敛了笑容,道:钱老爷,若孩子需要在京养病,我为你们找房子。钱复礼又谢。后来璎珞一起去东厢房看了孩子,只见他形容苍白,行动无力,全要靠人扶抱,不觉心惊。
钱家父子并仆佣登车走后,璎珞便问叶天士,叶天士摇摇头,说道:看情形,左右不过三,四年,留在这里也没用。听他说生了三个女儿,才得的这个嫡子独苗,本是聪明伶俐,夫妇二人宝贝得很,老太太更是宠得什么似的,真是可惜了!本不知他和姑娘你相熟,只是觉得同是一乡人,又是个重症小孩儿,便教去东屋里看诊,好教他们自在些。璎珞也是人母,闻言心里十分凄楚,眼里涌上泪来,本盘算着要皇帝和他表兄弟见一面,一时也不好张罗了。
下午申时,她回到玉京园不久,钱复礼又上门来正式拜访。她喜出望外,忙去前堂招待。钱复礼给她送上了嘉兴土产,还有三白酒,她高兴地收了。钱复礼说钱家受了她大恩,不知能在京中遇见,更不知她竟是忠勇公夫人,所以没有备得厚礼,这些是随身带的,虽然有点儿寒碜,总是夫妇二人的一番心意。又说自己的夫人因要照顾孩子,没一起来拜谢,请璎珞原谅。
璎珞想起那年在嘉兴,不觉微笑。钱复礼感叹道:那年我和二弟都觉得夫人您来头很大,绝非关中马贩,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大的来头!回去我告诉二弟,他定然也欢喜的。璎珞道:皇上说钱正源是大孝子,关心你们钱家,才要傅恒去关照你们,要谢您应该谢万岁爷!钱复礼很惊奇,又想:傅国舅是皇上的近臣,那阵子皇上确实是在嘉兴,却不知皇上是如何知道钱家失匾的,不追究还派傅恒夫妇暗中送还那匾。便道:钱家谢主隆恩,只是草民无法得见圣颜,便烦请傅恒大人代钱家上下致意吧。
璎珞点点头,又道:山东的大米商秦老爷近日也在京中办事,他和你们是不是有生意往来?要不我做东请你们二位看戏吃饭,好教他知道,钱家和我们富察家有交情,他不能小看了你们。
钱复礼惊喜万分,他本怀疑秦家乃是皇商,见纳兰夫人对秦家的行踪颇熟悉,更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忙道:是,钱家有今日,全赖秦家。也是见夫人的那年,秦老爷去了嘉兴,见了一面,只是他行色匆匆,我们连酒水都未曾置办,此后再未见过。若秦老爷此刻在京,在下一定要拜见,却不敢叨扰夫人府上。
璎珞道:如今你们客居胡家,不好还麻烦他家里办席招待你的客人,我这里什么都是现成的,常年养着小戏班,我又喜欢热闹,定要在我这里!
钱复礼知她脾气,她是钱家的恩人,傅恒又势倾朝野,不好教她不快,便道:夫人如此盛情,我们便搅扰了,但一应费用,定当由钱家负责。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来给璎珞。璎珞笑道:办席哪用这许多!钱复礼道:夫人自是不缺银子,但这无论如何应该钱家来出,余下的,便给夫人和傅恒大人的两位公子和小姐作红包吧,夫人莫嫌少。
璎珞又笑:就是除去红包,几个人,吃个饭怎么也花不掉几百两!钱复礼道:当年您那三千两分文未取,钱家欠了您的大恩,这简直不成敬意。夫人一定拿着,给仆役丫头打赏也好,否则我们绝不敢劳动忠勇公府上。璎珞于是收了银票,说约好秦老爷通知钱复礼,又要他宽心孩子的病。
钱复礼点点头,又拿出两张一千两的银票,说这是捐给长春|药房的,算是钱家为叶大夫和药房尽点儿心意。璎珞正欲推辞,钱复礼道:这里总共三千两,本来就是夫人的,夫人如果不要,钱某再无颜上门。钱家本是寒门,家父当年作到户部侍郎,深知百姓人家的疾苦,钱家在嘉兴也兴办和参与各种善事,内子说,一定要夫人拿着。璎珞只能谢过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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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倌儿】清倌人指古代只卖艺,不卖身的欢场女子。她们生的清丽脱俗,又会读书写字、吟诗作画,身价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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