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月

134|鏖战

出发前,中国代表团在思南公馆开了一个冷餐会, 宋子文在会上说:“我和庸之几度赴美谈判, 有句话不得不说——对于美国的态度, 各位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他们很擅长拖延和转移话题, 也非常善于积少成多, 搞揩油协议。所以这次谈判不能指望一蹴而就, 一定会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他举起香槟杯:“这会是一场苦战。”
宋小舅这话没毛病, 金总心说美国不是一向如此吗,需要你的时候就兔酱鹰酱好朋友,翻脸的时候就中国无人权中国不公平,如果有啥事需要谈判,美国可是太会婊了,新中国加入wto以来, 中国人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鹰酱也没办法呀, 鹰酱做不到呢, 鹰酱要维护世界和平呢嘤嘤嘤嘤。
这么大的嘤嘤怪打一拳估计能哭很久吧。
正因为如此, 中国方面不敢松懈, 倾出精兵良将——可以这么说,代表团里没有一个是来混事蹭经验的, 除了随行的医务、翻译和杂务, 其余每一个都是中国金融的核心人物, 每一个都在银海搏浪多年,其中半数以上能够用中英双语流利地交谈,有相当一部分人拥有在国外银行供职学习的经历。
没有电报回传、不要国内研究, 只要坐上谈判桌,这些黄金之心能确保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出代表中国的意见。
想起之前几度奔赴英美,孔祥熙叹道:“六出祁山也不过如此了。”
也因为如此,国内群龙出海,留守的只能是老弱。
江浙财团是荣德生代为主持,交行则是宋子文的弟弟宋子良在负责,央行甚至不得已请动了宋霭龄夫人,来个娘子军坐镇娘子关——所有人都知道,这次如果不成,结局会比诸葛亮北伐还要惨痛,那就不是星落五丈原这么简单了。它意味着谈多久、国内的金融运作就要停滞多久,所有的合同和协议都要等待上面的政策——要么,奋起青云,以全面的新币制带来春天,要么,重回贫血的白银币制,沉沦火海。
不进则退,破釜沉舟。
宋家表态了,孔家也表态了,他们背后就是南京政府的态度,江浙财团表态了,华北财团表态了,西南财团也表态了,他们背后就是中国的态度——尽管就在一年前,他们还在南京参议院唇枪舌剑。
中国从未有这样齐心协力的时刻。要世界明白,再受伤的狮子,也有咆哮的时刻,再沉睡的巨龙,仍有翔天之力。
大家不约而同地将酒杯高举:“背水一战,勠力救国!”
5月20日,他们在华盛顿机场落地。
事实证明,宋小舅的判断是正确的。
会谈的主要议题围绕着两个方面展开:一个是要不要打击白银走私,能不能把这个贸易活动正常化,在中美之间签订一个合理的收购条约。
另一个是美国到底能不能给援助、给多少、怎么给。
第一个议题主要是美国的事,第二个议题是中国关心的事。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个议题之间其实是因果关系。如果美国愿意合法合规地收购白银,那中国自然就有足够的外汇储备,相反地,只要美国给予足够的援助,中国的白银就能从货币转变为贵金属产品,充足充分地向国外输出。
但这两个意见之间又包含着显而易见的矛盾,因为美国事实上不缺白银,收购白银的目的是打击中国市场,便于美国产品倾销,而中国要求的援助,本质上是大幅度降低了这条太平洋商路的利润。
头一天,会谈的气氛就剑拔弩张。
率领美国方面的是时任美国财政部长的小亨利摩根索,罗斯福巨巨的死党。一上来美国方面就开出条件,态度嘛是很好的,对于中国经济目前的低迷表示感同身受的同情(这话极其不要脸,约等于强|暴了受害者之后对于双方都没穿裤子的状态表示感同身受),列出的意见是:
美国方面可以援助,援助金额也可以谈,但条件是中方要承诺加入美元货币体系,并接受美国派驻财政顾问。
冯耿光当时就提出反驳:“中国经济目前的低迷,原因就在于货币不稳定、受国际银价挟制。如果在这个关口加入美元体系,那美国依然掌握着法币价格的咽喉,这对中国经济的发展有百害而无一利。更何况,美方绕过白银走私不谈,一方面压榨中国的贵金属储备,一方面控制中国的货币价格,这不是要建空中楼阁吗?这种货币根本维持不了。”
冯六爷在银货战争中是绝对的老将,当年北洋政府京钞停兑、后来南京政府由两改元,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挤兑风潮,一眼看出这是想把中国变成美国的金融傀儡。
这个提案被否决了。
第二轮是中方提案,中方的态度也很明确:1.中国要保持货币独立,2.政府主持贸易,协定每年中国向美国出口的白银数额,3.在此基础上,美方提供至少5000万美元的贷款援助。
已经是很讲道理的要求了。
美方代表杨格提出反对:“首先,要求援助的基本原则就是应当确立美元和法币之间的固定汇率,美利坚也处于艰难困苦的局势中,去年美国财政总收入才刚刚接近30亿,五千万美元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过于沉重的包袱。即便我们同情中国,我们也要向国民有说服的依据,否则这个提案是无法通过的。因此,基于前面我所说的情况,在不能确保美方利益的情况下,白银收购的协议也是没有意义的——”
他话音刚落,时任交行常务董事的陈光甫就站起来了:“我希望美方不要忘记,中美之间事实上存在着已经签订的白银收购协议。”他是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商学生,英语跟六爷一样流畅得很,翻译都不需要,直接英语开炮:“早在33年的时候,五大产银国 (美国、加拿大、墨西哥、秘鲁、澳大利亚))和三大存银国 (中国、印度、西班牙)就有过协定,规定了售卖办法,规定了售卖数量——中国严格遵守了,美国遵守了吗?”陈大大发动自杀式袭击:“美国要是遵守,怎么会发生买到假银的事情呢?这个事情给美国人民带来了多大灾难呀?!对吧?”中间还夹杂南京话攻击:“现在嘛谈协议,谈过的协议阿有几次遵守过呢?个么你这样子讲是非常没得道理的。”
美国代表:“……”你他奶奶的还好意思提以锌代银?!
金总坐在下面,感觉自己在看一部电影,名字应该叫《卧虎藏龙》。
就这样扯来扯去,互相扯头花,扯了一个星期。美方打压不住中方,但中方也说服不了美方。
谈判暂时陷入了僵局。
美国方面暂停了会谈,声明内部临时会议,对此作出研究,不过倒也没亏到中国代表团,给安排了一座风景很好的别墅,让中方人员“休息几天”。
宋小舅笑道:“你看看,来了吧?来了吧?去年底我要来美国谈判,当时就是给我来这一套,说不能提白银法案,要提就不谈,最后罗斯福亲自通电,跟我说会谈取消了。后来姐夫来谈了一次,也是被这样僵住了,他一鸣金收兵,就是以逸待劳,想让我们不战而退。”
张嘉璈向求岳笑道:“这次手里捏着他的八千万,美国民间物议如沸,轮到我们以逸待劳了。”
金总嘿嘿嘿:“所以说做人不可以太讲规矩,跟屎来往要学会先抹一脸屎,大家都臭,就能坐下来好好谈了。”
孔部长恶心得要笑:“我看剑桥大学也不怎样,教得明卿满嘴粗话。”
金总有文化:“不敢不敢,入乡随俗。”
众人爆笑。
大家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谁也不急,甚至于还能变被动为主动,反正中国银行业和工商业的巨头全在这了,干脆就把华盛顿宾馆当成中国财政部驻外办事处,各位大佬一人一个办公室——他妈的干起活儿来了!
孔部长:“节约时间呀……正好把之前没处理完的事情都弄好,咱们自己还能得空开两个会。”
就很嗨皮!
这一天露生起来,没见着求岳,估计是昨天在孔祥熙那里说得太晚,几个不讲究的大老爷们就在办公室胡乱睡了。黛玉兽当然要精致,怡然自得地梳洗了,推开落地窗,向外伸个懒腰,华盛顿没有纽约那么繁华,但显然空气清新了一倍,看看窗外绿草红花,连阳光都晶莹剔透,正是盛夏的北美风情。
露生哼了两声小曲,看看时间正好,早上五点半。踩了拖鞋到楼下,给大家做早点。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美国女仆惯于偷懒,之前在长岛也是这样,没有管家盯着就各种偷懒耍滑——听见盘碗响动的叮当声,有一个黑姑娘翘着呆毛溜出来了:“先生,要准备早餐是吗?”
露生听不懂她的英语,笑着摇摇手:“你睡去吧,我来就成了。”
黑姑娘感激地画了个十字,又溜回去睡了。
黛玉兽开心地独据厨房,拉开冰箱看看,又翻弄翻弄蔬果篮子——美式厨房是好,干净整洁,什么东西都是依着人来订造的,一转手就是洗手台,手一抬就是烤箱,只可惜没有炒锅,锅子都是平平的,铲子也没有。正在左翻右翻,后头又进来一个人,露生不回头地摆手道:“不用你们,你们做的奶油牛油太伤胃口,我自己来就成了。”
后头那人道:“嗯,我看你还能做个什么,心思都用在这上头了!”
露生吓得回过头来:“六爷!”
冯六爷臭着脸,拿个杯子倒水喝:“你怎么回事?跟着来也就算了,我怎么看名单上写你是个厨子?”
露生红着脸道:“我又不会英语、又不懂经济,跟着来还能有什么办法,幸好会做饭。”
“那你戏也不唱啦?自己搞的盛遗楼也不问啦?”六爷蹙起眉头:“合着畹华栽培你,就是让你给人做饭的?”
真他妈的焚琴煮鹤,冯六爷心说我小梅和玉芙辛苦培养的好学生,给这帮俗人当厨子?你们能再奢侈点吗?是不是还要程砚秋给你们拖地、梅兰芳给你们倒水?又骂金求岳真不是个玩意儿,白露生小东西恋爱脑你能不知道?一天天的就会腻在一起,一会儿不在一起是能死还能怎么样啊?新婚伉俪都没你俩腻歪!
他这边腹诽,弹幕都从脸上冒出来了。
露生不理他,拿了个西红柿,在水池里洗,抿嘴儿笑道:“做饭只怕没有我这本事,能从美国偷走八千万。”
冯耿光给怄笑了:“可以、可以,小东西踌躇满志,现在敢跟我蹬鼻子上脸了。”点一点露生的鼻子:“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别太志得意满,小心乐过了头!”
“六爷怎么跟我们太爷似的,总喜欢说我呀。”
“说你是为你好——不是什么事情都非要凑热闹,金融的事情自有金融家来干,难道还跟你们这些不懂钱的叫苦叫累吗?”
露生就停了手:“六爷,我们不在国内的这半年……你很辛苦吧。”
冯耿光坐在窗前,抬头看看他,半晌,淡淡一笑。
“是啊。”他说,“这也没什么。”
窗外是绿草如茵,和马思南路的梅家小楼一样,有洁白的鸽子飞过。
“上海的纱厂倒闭了六成,中国银行也被日本人突击,日本的正金银行,用存款挟持收购白银。”冯耿光静静地凝视白鸽的翅膀,“实话说,都知道你们去想办法了,所以大家咬牙撑着,一面要给几家支柱的大厂放贷,另一面还要顶住日商收购的压力。”
每天都有人跳楼,黄浦江里多少冤魂。
“畹华一直担心你,怕你出事,又不能四处打听,和玉芙说了几次,都流泪,只怕哪天听说你没了,那不是叫玉芙疼死?”他垂下眼帘,“听说你们在伦敦遇刺,都是几夜都没合眼——”
露生柔声道:“还好现在都挺过来了。”
“挺过来是挺过来,我有一句话要嘱咐你。”冯耿光锐利地抬眼,声音放轻了:“别太信过孔祥熙,孔家宋家,手腕最多,我在他们手里也吃过亏,今日同舟共济乃是迫不得已,来日未必不会翻脸成仇。你和明卿那孩子,要知道给自己留后路。”
露生就有些迷茫,唯有点头:“……六爷不也是跟着来了么。”
六爷无话可说,六爷瞪眼:“我来是因为——我——”
露生甜甜一笑,又撒娇:“六爷就是我的后路。”
冯六爷无奈了:“我能是你什么后路?你也是大人了,要学会走路小心。别的不说,有一样,别把你本行丢了,你这个行当是不受政治也不受商业影响的,民间拥趸又多、一呼百应,最是后路——你看我什么时候让畹华问过银行的事?这次来也就罢了,以后不要总是跟着明卿到处乱跑,你还年轻,要做自己的一番事业,别做他人附庸。”
这话,梅兰芳也说过。
可是露生知道,那时的自己,和现在不一样。
也在餐桌边坐了,露生和静道:“知道六爷是为我好,可我自有一套琢磨戏路的办法,哪怕是这半年我没有练功,我的心境是见长的。”
冯六爷黑线:“见长,你还成仙呢!”
露生笑道:“绝不空口大话,等回去了公演,六爷就知道。”
六爷给他弄得没辙,瞧他一副含情样子,想起姚玉芙说这孩子“因情生戏”,无奈摇头:“你们这些人呀,多情种子!”说着,捋起袖子:“行了,要做什么,我来帮你。”
露生慌道:“这哪能行?六爷去花园里散荡就罢了,这里有佣人。”
六爷不耐烦地将他一搡:“我来吩咐佣人,你给我去花园儿里吊嗓去——叫玉芙知道你不务正业,成天在这偷东西做饭,一顿好竹板子等着你!”
露生抿嘴儿一笑,依言去了。
过一会儿,从庭院里传来一阵清音,唱的却是个“西江月”——堂上敎成燕子,窗前学画蛾儿,淸歌妙舞驻游丝,一段烟花佐使。点缀红泉旧本,标题玉茗新词。
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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