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妃娘娘去世, 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 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 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 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 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 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 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 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 轻拭面上的泪痕, 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 一脸悲痛, 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 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 等到丽妃下葬, 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yòu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jīng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她和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长她两岁,却是和她同一年进的上书房。刚开始聪明伶俐,常得夫子夸赞,近两年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沦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功课不出彩,但是平时看着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却是一直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模样。
所以,上书房的几位夫子相较而言,还是更重视秦珩一些。
秦珩想不明白,三皇兄怎么会成为她梦中的皇帝,还揭穿了她的身世。论嫡,有宽厚温和的太子秦璋,论长,有母族势大的大皇兄秦琚。怎么着也不该是三皇兄啊。
季夫子点头,对他二人的早到很满意。果然,他讲太.祖皇帝的事迹,还是很有用的。季夫子今日讲课更加富有激情了。
秦珩听着,偶尔眼神扫过正低头看书的三皇兄,记起他先时的话,又忙不迭移开了视线。
察觉到她的目光,秦珣眼睛微眯,也不说话,只做了噤声的手势,便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书上。
秦珩好奇,三皇兄不知每日看的什么闲书,很吸引人么?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才知道了三皇兄看的是什么。
她向秦珣示好后,估摸着分寸,不敢太热切,每日见面时打招呼,问候两句,再用笨拙而朴实的语言表示一下亲近和孺慕。上书房里,只有他兄弟二人一起上学读书,接触多了,确实也比先前熟悉一些。——但也仅仅只是熟悉了一些。
三皇兄会对她笑,两人看着兄友弟恭,但是她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
丽妃去世后,秦珩受到的关注明显变少。——陶皇后那日在凤仪宫表示要关照他们,的确也关照了,陶皇后亲至景昌宫和章华宫,将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敲打一番,又唤了两个皇子上前,亲切询问,可缺什么,短什么,有什么需求尽管向母后提。
再多的,也就没了。以前经常来章华宫的父皇也多日不见身影。
不过秦珩不在意这些,她身世特殊,本就想被人忽视掉。这不正合她意?而且她形单影只,与秦珣更加相类。
这日下学后,季夫子先行离去。秦珩快速将书具放入书袋,看向慢悠悠收拾东西的秦珣,试探着问:“皇兄每日看什么书?能不能借我一看?”
秦珣手上动作微顿,抬头,似笑非笑:“你真要看?”
“嗯。”秦珩点头,继而露出迟疑的神sè来,她踌躇道,“是,有什么不妥吗?”
老实说,秦珣看什么书,跟她有什么相干,她不过是想从书下手,拉近关系罢了。
“倒也没什么不妥。”秦珣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不大适合你看。”
他一字一字说地很慢,秦珩的心狠狠一跳,面上虽然显出迷茫、不解之态,内心思绪却如同乱麻一般,纷纷一团。她心说,莫不是什么禁.书?那三皇兄胆子也太大些!
“你要读圣贤书,不能给我带坏了。这种东西,你怎么能看?”秦珣如是说着,却将手一扬,薄薄的一本册子,不偏不倚落在秦珩面前的桌上。
秦珩迟疑了一瞬,方低头去看。封面无字,书籍也无字,多半不是正经书。她念头转的极快,手在距离书一寸左右的地方停留,犹豫着要不要翻开。
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取悦了秦珣,他嗤笑一声:“你不是好奇很久了么?怎么递到你跟前,你又不肯看了?”
他先前分明叮嘱过多次,可老四还是常常偷看他,以为做的隐蔽些,他就不知道了吗?
似是受不了他的语言所激,秦珩打开了册子。她只扫一行,就瞪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三皇兄:“这……”
老实人那素来无神的眼中充满了惊诧,秦珣挑了挑眉,心里隐隐有丝得意:怎么?意外吧?惊讶吧?没想到吧?
没想到,的确是没想到。在翻开书之前,秦珩心里涌现过许多猜测,光禁.书的种类,她都想了好几种。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一本菜谱?
她又翻了两页,惊异褪去,她反而能接受了,甚至还想好了解释之词。——没什么难理解的。以前三皇兄不是还写《庖丁刍议》么?也许三皇兄有一颗做厨子的心。他们的皇叔睿王秦渭,不是好音律,一心想成琴师么?但,真是这样么?更有可能是一种伪装吧?
秦珩思索片刻,方问道:“三皇兄想学做菜么?还是想吃哪一道菜?”
秦珣一噎,他能说他只是随便看看?这一个月他换了好几本书了,先前在宫外淘的书都看完了,这本菜谱是随手拿的。老四对他所看的书好奇,那就大大方方让老四去看。
皇兄没有回答,秦珩继续诚恳问道:“我记得景昌宫没有小厨房,去御膳房做菜,不大方便吧?”
秦珣目光转冷,他何时说过,他想去做菜了?
秦珩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这样吧,皇兄,章华宫有小厨房。什么时候,皇兄想做菜了,或是想吃什么了,尽管来章华宫就是。咱们兄弟,不用见外。”
她越说越诚恳,秦珣压下怒气,轻笑一声,踱步上前。两人书桌相距不过数尺,他只行了数步,也不真正走近,长臂一身,就从秦珩桌上捞起了菜谱,随口应道:“行啊。”
他转身欲走。
“皇兄,书能借我看看么?”秦珩忽然开口,有点不好意思,“章华宫的厨子,也就几道拿手的菜,我都吃腻了,让他们做些新鲜的。”——丽妃新丧,她要表示孝顺,在饮食上也颇多忌讳。
秦珣身形微微一滞,只“嗯”了一声:“随你。”便又将书掷了回去。
册子飞来,秦珩没有去接,而是续道:“那,我能邀请皇兄去章华宫,跟我一同用膳么?”
秦珣回头,看向一脸希冀的四皇弟。——老四并没有去管菜谱,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有些期待,有些忐忑。
他忽然就悟了,心说,原来如此。说了半天,正题在这儿,不就是想邀请他用膳么?还又借书,又论厨艺……若是他今日看的闲书不是菜谱,不知她会怎样拐到这个正题上。
秦珣勾勾chún角:“也好。”
“真的?那太好了!”示好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亲近一些的机会。
秦珣目光幽幽,有点费解,只是一顿饭而已啊。
回到章华宫,秦珩请三皇兄上座,吩咐厨房整治一些菜肴,她则先陪三皇兄喝茶闲坐。
秦珣不开口,秦珩也不好干坐着,就主动找了话题:“下个月是皇祖母千秋,三皇兄说,我准备些什么好?”
正在饮茶的秦珣脱口而出:“你往年都准备什么?按往年来就是了。”
秦珩微微叹一口气:“今年同往年不一样的,父皇不是说大办么?还允了皇叔回来。我总不好再写千寿图。”
听到千寿图,秦珣忍不住chún角勾起。去年太后千秋节,老四呈了千寿图上去。一千个寿字,也怪不容易。他想,也只有老实人才能想到这笨法子。
丽妃娘娘去世,章华宫哭声一片,有宫女小声啜泣,也有内监尖利的哭号。——之前有太监因为不敬,而被杖责。余下诸人不敢大意。
秦珩听着心里难受,还未进入正殿,泪水就盈满了眼眶。也不知是被哭声所感染,还是想到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未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扶棺而立的一抹明黄,脚步轻移,向丽妃棺椁而去。
秦珩跪在丽妃棺前,也不说话,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边往下掉。
皇帝扫了这个儿子一眼,想到他先前悲痛得晕过去,如今不顾身体又赶过来,不由替爱妃感到慰藉,他弯腰,轻轻拍了拍秦珩的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
秦珩抬起头,轻拭面上的泪痕,犹自抽噎:“父皇……”
十岁的小少年,一脸悲痛,眼中却尽是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之意。皇帝叹一口气,半晌只说了一句:“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
秦珩果真老老实实守在丽妃灵前,等到丽妃下葬,她神情恹恹,已然瘦了一圈。去给寇太后请安时,寇太后都叹道:“这孩子,心眼实,也孝顺。”
“确实是个孝顺孩子。”皇帝点头表示赞成,说话时,他目光沉沉,打量着秦珩,心下遗憾:可惜除却孝顺,此子并无出挑之处。
秦珩只作不曾察觉父皇的目光,沉默地站着。她听到太后轻轻叹了一声:“瀚儿,这孩子生母去的早,姨母也福薄。他今年才十岁吧?”
父皇名唤秦瀚,秦珩心中一凛,不明白皇祖母此言何意。她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太后,复又低下头去。
皇帝答道:“是,珩儿是弘启元年腊月生的,确实是十岁了。”他心念微动,问太后:“母后的意思是……?”
十岁的皇子,尴尬的年纪,无生母无养母,在皇宫中日子不会太好过。
皇帝不是太后亲子,他生母早逝,等他作为储君养在太后膝下时,已经十多岁了。他登基为帝后,很少去回忆yòu年种种,但是年少势微时的那段经历常常会出现在他梦中。
思及此,他看秦珩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母后觉得,谁抚养珩儿合适?”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做了决定,再给秦珩找个靠山。
他心想,这也算是对丽妃真情的回报。她在九泉之下看到他善待她的养子,应该会很安心吧?
秦珩听这情况,竟是要再给自己寻找新的养母。她有些懵,一时也不清楚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皇宫里头,丧母的皇子可不止她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三皇子秦珣,也没有母妃。——一想到三皇子,那个梦境就再一次涌现在她的脑海。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太后与皇帝商量的事情跟她无关。
太后并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她只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上了年纪,jīng神头不比从前,才坐了一会儿,这就乏了呢。”
寇太后今年五十六岁,端庄貌美,保养得宜。不知情者只看其外貌,会以为她才三十几许。对着这张看似年轻的脸,皇帝不敢有丝毫不敬,一听太后说乏了,连忙赔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既然乏了,就好好歇着,儿子改日再来陪母后说话。”
秦珩也冲太后施礼,随父皇离开寇太后所居住的寿全宫。
皇帝回望一眼高大巍峨的寿全宫,淡淡地问秦珩:“珩儿和宫中哪位母妃走得近一些?”
他问的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秦珩却不敢大意。她知道,她是皇子,不管答哪个妃嫔都不对。是以,她只闷闷答道:“姨母。”
皇帝挑了挑眉,毫不意外。四皇子三岁起就由姨母抚养,丽妃生病后,照顾母妃尽职尽责,人人皆知。他耐心地问:“除了你姨母呢?”
秦珩低了头,沉默不语。——这个时候,除了沉默,她想不出其他的应对办法。
她十岁,夏衣单薄,低垂着脑袋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皇帝莫名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出身卑微的生母逝后,他独自一人在宫中艰难挣扎。他叹了口气:“罢了,朕知道了。”
秦珩不清楚父皇这一句“知道了”意味着什么,她回自己寝殿后,也未提起此事,只教掬月姑姑准备书本,她好温习功课去上书房读书。
丽妃病了半年,她的功课落下一些。虽说情有可原,但她不想太过离谱。
她六岁进上书房读书,跟她一起的是大皇子秦琚、三皇子秦珣。——太子秦璋不同他们一处。后来大皇兄成年封王娶亲开府另住,跟她一同的读书便只剩下了她和三皇兄秦珣。
三皇兄长她两岁,却是和她同一年进的上书房。刚开始聪明伶俐,常得夫子夸赞,近两年却不知什么缘故,竟沦落得跟她不相上下了。不过他们两人还是有不同之处的。她功课不出彩,但是平时看着甚是努力;而三皇兄却是一直懒懒散散,不求上进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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